劉仰：《東風雨》——一陣東風一場雨

《東風雨》：一陣東風一場雨

    在商業(yè)片充斥市場的局面中，新上映的《東風雨》顯得比較特別。它沒有《三槍》那些拼命想讓你笑、卻笑不出來或者笑得很別扭、很不情愿的東西；也沒有《杜拉拉》那種用情色、準色情的東西引誘人們到影院公然集體偷窺的噱頭；也沒有《阿凡達》用炫目技術將單薄內(nèi)涵做超豪華包裝的虛榮。《東風雨》，一個帶有詩情畫意、很文藝的片名，卻是一個很殘酷的死亡故事。在這個70年前的死亡故事結(jié)束的時候，今天的人們用自己的方式，解讀它的意義。而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有多少能讓娛樂化商業(yè)電影培養(yǎng)多時的普通觀眾們理解呢？
    《東風雨》是一部很認真的電影，創(chuàng)作者很認真地想表達自己的觀念。其認真的程度，在商業(yè)電影一次性消費的氛圍里，顯得有點奢侈，甚至可能并不能讓觀眾領情。如同一個廚師精心做了一道菜，卻端給了一群吃麥當勞、肯德基長大的人；如同一個茶師泡制了一壺好茶，卻遇到一群習慣仰起脖子、對著可樂瓶牛飲的人。消費文化讓人們習慣輕松，《東風雨》卻讓人有點累。但我喜歡這部電影，我不知道我的這種喜歡是否因為我曾經(jīng)在上海生活多年，因此，對于這個70年前發(fā)生在上海的故事，有一點感情上的親近。

    《東風雨》中出現(xiàn)的上海跑馬廳，讓我想到它今天已成為市中心廣場的面貌；《東風雨》中出現(xiàn)的租界，讓我想到至今依然存留在上海的不同區(qū)域的建筑風貌。西元1941年的上海，中國大部分淪陷了，上海成為“孤島”，所謂孤島，就是因為那些租界。日本人在對英美開戰(zhàn)之前，還沒有撕破臉，進入上海的那些各國租界，從而使得上海這個地方，具有了相對的自由，使得各國間諜在上海各顯身手，從而有了《東風雨》真實的故事背景。電影的創(chuàng)作者又將這種真實在很多細節(jié)上還原得比較到位，影片中一個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便流露出背后很多的歷史信息，觀眾看到的“一”，背后就是“十”。說厚積薄發(fā)也好，說“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也好，《東風雨》從整體上和細節(jié)上呈現(xiàn)給觀眾的，只是創(chuàng)作者根據(jù)影片需要而擷取的歷史元素。每一個元素參與到電影中，是為了完成電影的功能，并沒有刻意地以此為誘餌而招攬觀眾。也正是這些歷史元素的真實，使得電影所要表達的觀念也顯示出真誠。
    《東風雨》開片不久有一個字幕，當一個日本國內(nèi)的高層間諜被處死后，字幕提示說：幾天后，在這個地方處死了佐爾格。這就是一個看似不經(jīng)意的奢侈，因為，佐爾格的背后，又是一個龐大而復雜的歷史故事，與本片似乎有關，似乎也沒多大的關聯(lián)。而影片就這樣輕輕一句話帶過了。但是，有多少觀眾能夠察覺到創(chuàng)作者為了這一句話而付出的辛勞和用意？《東風雨》還順帶表現(xiàn)了當年在上海的一個特殊人群，即上海猶太人，雖然上海至今還有不少當年猶太人遺留的痕跡，但是，以前的中國電影很少表現(xiàn)這個人群。這個人群的背后又是一個宏大的歷史背景。當年猶太人在歐洲遭遇迫害的時候，中國是拯救猶太人最多的國家，所以在上海、哈爾濱等地，有了猶太人的聚集區(qū)。如今人們質(zhì)問：為何歐洲其他國家當時不像中國一樣拯救危急中的猶太人？沒有人會回答。當年英國拯救了一批猶太兒童，允許一批猶太兒童離開被迫害的環(huán)境，寄養(yǎng)在英國人的家庭，而他們的父母很多最終都死了。有了這樣一個背景，我們也就能順理成章地理解，為何那些上海的猶太人愿意為國共雙方的間諜提供幫助，對付日本人。有人說，看一本書只要看一頁，就知道作者讀過多少書。套用這句話，看一部電影，只要看幾個細節(jié)，就會知道創(chuàng)作者下了多少工夫。這是《東風雨》的認真，連一個作為道具的海報都很認真。說實話，我喜歡這種認真，但是，在粗制濫造的商業(yè)電影鋪天蓋地的今天，有多少觀眾會欣賞或接受這種認真，我真的很懷疑。
    不少對《東風雨》的評論都把它與《風聲》放在一起作比較。我也看過《風聲》，但是，我在看《東風雨》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風聲》，我聯(lián)想到的，是另一部更著名的電影《色戒》。當我說了不少《東風雨》的認真，其實，《東風雨》也有一個明顯的“不認真”。當年上海諜報界風云變幻，極其復雜，汪偽特工也是其中不可忽視的角色。《色戒》主要反映的是汪偽特工與國民黨特工的關系。在《東風雨》中，汪偽特工只是一個配角。《東風雨》用“七十六號”很明確地指向了“汪偽特工”，因為，“七十六號”是當年汪偽特工所在地的門牌號，也是當時以及歷史記載中，人們對于汪偽特工的代稱。然而，真實的歷史中，汪偽特工的負責人名叫丁默村，一個矮個子、瘦瘦的男人，與李安《色戒》中梁朝偉的形象比較接近。但是，在很認真的《東風雨》中，汪偽特工的負責人，既不姓丁，也不用其它名字，卻直接采用了張愛玲小說和李安電影中的名字，老易。不僅如此，《色戒》至少在外型上試圖讓“老易”與原型有點接近，而《東風雨》卻用胖胖的英達飾演“老易”，與《色戒》和歷史形成明顯的反差。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不認真”。在真實的歷史中，丁默村是抗戰(zhàn)勝利后被國民黨處死的漢奸，但在《東風雨》中，“老易”是被日本人打死的走狗，似乎傳達了創(chuàng)作者對于漢奸的一種態(tài)度。《色戒》夸大了敵對特工之間不真實的愛情，而《東風雨》則故意不經(jīng)意地表現(xiàn)出英達飾演的“胖老易”的好色，似乎是對《色戒》不負責任的“個人感情至上”以及所謂“真感情”的嘲弄。有人把《東風雨》也看成是一部愛情片，兩個相愛的男女，最終陰陽相隔。然而，與《色戒》中的所謂愛情相比，《色戒》中被夸大的愛情，模糊了敵我界限，讓所謂真感情超越了一切。而在《東風雨》中，國共雙方至少在對付日本的問題上是一致的，男女主角是對付日本侵略者的同盟，這種比《色戒》更真實的“真感情”，最終沒有結(jié)成果實，使得《東風雨》完全成為《色戒》的對立面。 

    《色戒》本來只是一個女作家為自己與漢奸墜入愛河做無力辯護的小說，卻被有些人用來模糊敵我、模糊民族大義。《色戒》在關鍵的時刻，女特工忘記了職責、忘記了更重大的主題，只有所謂真感情，提醒了自己的敵人，保住了敵人的生命，卻讓自己和同伴無謂地死去。很多人欣賞這樣的情節(jié)，認為個人的感情可以超越一切，只要是真感情，一切都能原諒。《色戒》由此便把個人放在了最高的地位，個人主義、個人感情至上頗為迎合了當下不少人。而在《東風雨》中，有一大批絕不逃避的死亡。片中一位國民黨軍統(tǒng)的高級負責人在手下勸他快跑時，鎮(zhèn)定地說：現(xiàn)在是我們履行誓言的時候了。他和他的手下都死在了日本人的槍口下。片中共產(chǎn)黨特工小組的成員也都慷慨赴死。個人的感情的確存在，但是有一個高于個人的東西也的確存在。不管人們?nèi)绾谓庾x這個高于個人的東西，《東風雨》表達了一種氣節(jié)：為了一個更重要的東西，個人的一切不算什么。由此形成它與《色戒》強烈的反差。我不知道這種反差是創(chuàng)作者的故意還是無意。 

    為了某一種東西而拋棄個人、慷慨赴死的營造，在《東風雨》的最后，遭遇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無數(shù)死亡終于換來的情報，最終被發(fā)現(xiàn)是一個過時的情報。那么，這些死亡、這些前赴后繼的流血犧牲還有意義嗎？《色戒》所要表達的觀念在中國已經(jīng)流行了很長時間——除了個人，一切主義，一切崇高，一切正義都是虛偽，都是可以隨意嘲弄和拋棄的，個人主義才是真理，個人至上才是唯一。在這樣一種氛圍下，《東風雨》中無數(shù)的犧牲，最后換來的是過時的情報，也沒能改變歷史悲劇的發(fā)生，它便再次被某些人解讀為傻、蠢、裝。片中日本共產(chǎn)黨員的一段直白，讓人們懷疑其真實性。而《東風雨》的創(chuàng)作者真的是這么想的嗎？除了前面所說“七十六號的老易”這個明顯的“不認真”外，《東風雨》沒有直接反駁這種觀念，而是用了一個較為隱蔽的手法。在片子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片中人物提到了2600多年前的一個中國故事，《趙氏孤兒》。我問一個80后，知道《趙氏孤兒》的故事嗎？回答說：不知道。所以我才說，《東風雨》創(chuàng)作者的很多意圖，對于相當大一部分觀眾來說，是太奢侈了，他們并不能理解。 

    《趙氏孤兒》是春秋時期的一個故事，內(nèi)容大概是說，一個壞人為了權(quán)力，滅了趙氏滿門，只留下一個孤兒。為了殺害這個孤兒，壞人又殺害了無數(shù)一月至半歲的嬰兒。有幾個忠良用自己的生命以及自己親生骨肉的生命，保護了這個孤兒，20年后得以伸張正義。雖然這個故事在《史記》中與在元代雜劇中有所不同，但是，歷史這樣評價它：“作品描寫了忠正與奸邪的矛盾沖突，揭露了權(quán)奸的兇殘本質(zhì)，歌頌了為維護正義、舍己為人的高貴品質(zhì)，氣勢悲壯，感人肺腑。”王國維先生評價它說：“即列于世界大悲劇之中，亦無愧也”。啟蒙運動時，法國文豪伏爾泰曾將它翻譯成《中國孤兒》。英國劇作家說：其中有些合理的東西，英國名劇也比不上。這就是《趙氏孤兒》的簡單意義：為了正義，愿意犧牲自己。《東風雨》的創(chuàng)作者借助它，婉轉(zhuǎn)地表達了自己的這個觀念。但是，觀眾懂了嗎？即便懂了，愿意接受嗎？ 

    《東風雨》是當前商業(yè)電影大潮中的一陣東風，下了一場小小的春雨，每一個雨滴都有故事，每一個雨滴都是真誠的。雖然它也有不足，但是，這種真誠恰恰是很多電影缺乏的。因為它不是為了票房的真誠，而是創(chuàng)作者為了自己內(nèi)心的真誠。柳云龍是年輕一代電影中，為數(shù)不多的、值得期待的一位。這部電影也改變了一些我原先對范冰冰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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