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一樹馬纓花
一
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船廠職工的居住條件還相當差勁。就說歐陽吧,一家三口擠在不足十六平米的單間里,有時鄉下多來幾個客人,地鋪都沒辦法搭。四家共一間廚房,那時還沒有液化汽,廚房和走廊東一堆西一堆全是碼得高高的蜂窩煤和木柴。下了班都到廠里揀柴火,撿夠了就搬到自家窗子下面,沖著樓上大呼小叫,老婆或者老公們忙垂下繩子往上吊,膽大的甚至連生產用的枕木也敢弄回去!樓內一年四季煙熏火燎,天花板上很快便積了厚厚一層油煙。蒲圻妹妹到城里玩,打趣說:你們這里熏肉的條件比我們農村還好哩!整棟樓只在一樓修了二個廁所,女廁所不得而知,男廁所總共六個坑,一個寬不足二米的小便池,百多號人哪里夠用!又因停水,或入廁者不肯沖洗,坑里總是滿滿的,蛆蟲蠕動,蚊蠅亂飛。下水管又不時堵塞,弄得污水橫流,臭氣熏天,因此家家備有便盆,不是迫不得已,盡量不上公廁。每日清早樓梯上最熱鬧:人們內衣短褲,蓬頭垢面,端著尿盆及早點相互擦肩而過,開始還有些尷尬,紅著臉低了頭。后來習慣了,便客氣地招呼:“買的什么好吃的?”回答:“熱干面”,或者“歡喜坨”什么的。有的還要揭開看看,香氣立刻透出,與尿盆里的臊氣混合一處,禁不住咂舌贊道:“好香!”
這是一棟建于大躍進時代的三層紅磚瓦房,原是船舶學校的教工宿舍。文革中,船廠籌建機械分廠,為選廠址聽說還頗費了些周折。地方上的同志主張建在市郊,軍代表主張就近將位于市內的船舶學校改建為工廠。那時是軍代表當家,解放軍覺悟高,政治素質好,是全國人民學習的榜樣,他們的意見往往就是最后決定。地方干部沒多少發言權,知識分子就更不用說了。加之船校停課已經很長時間,操場上的野草長了足有半人深!“你們看看,多好的一塊地方!交通方便,基礎雄厚,老師們一個早晨就能加入工人階級隊伍,這樣的好事,我們又何樂而不為呢!”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錯誤的。高大的廠房很快豎起來,機器轟鳴聲代替了朗朗讀書聲,當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組建起來的教師隊伍,一個早晨便土崩瓦解:改行的改行,調走的調走,果然是樹倒猢猻散,飛鳥各投林。剩下幾個實在沒人要的老學究,只好在廠里掃掃地、送送開水打雜度日。空出來的教工宿舍做了倉庫,什么工具科、材料科、總務科之類牌牌掛滿走廊,門上都開有小窗,工人們隔著小窗領東西,饒舌的家伙便乘機與女庫員打情罵俏。進入八十年代,廠里七十年代初進廠的知青不覺都到了生兒育女的高峰期,住房成了頭等大事。廠領導研究再三,決定將原來的教工宿舍略加改建后分配給這些在廣闊天地里滾過幾年泥巴的青年們安居樂業。因為人多房少,遂以打分決定先后秩序。這批青年個個根紅苗正(不如此,也進不了軍工企業),就如模型里倒出來的鋼錠,大小輕重幾乎一樣,哪里分得出優劣!房產科居然還是將分打了出來,最終勝出或被淘汰者之間的差距只在一二分之間?! ?/p>
歐陽是廠里的技術骨干,又是雙職工,很順利地住進了這棟被稱為“知青樓”的職工宿舍?!爸鄻恰鼻度霃S區,原來有兩個樓道,通往廠區的一個被封死,留下一個正對著寬闊的和平大道,這樣就算和廠區剝離出來。和平大道是武昌地區一條主干道,從早到晚車水馬龍,十分繁忙。公路左側是船廠的圍墻,圍墻和公路之間是人行道和幾年前解放軍種下的水杉,已經長得碗口粗細。工廠圍墻里面有幾株高大的野楊梅,把它繁茂的枝條伸過墻頭,夏秋時節,通紅的楊梅果紛紛落到圍墻外人行道上,一灘一灘,紅得像血。同時伸過墻頭的還有一棵合歡樹,它那黧黑的枝條垂得低低地,幾乎拂到行人頭上。羽毛狀細小的綠葉密密層層,每到初夏,綠葉間便綴滿粉紅色小絨花,美麗極了。歐陽知道,合歡又叫“夜合”,也叫“馬纓花”。叫它夜合是因為它的葉子一到晚上就會像含羞草的葉子一樣合起來,叫它馬纓花是那粉紅色的絨花酷似馬纓。他記起曾經讀過的一句古詩:“門前一樹馬纓花”,詩中描繪的田園詩般幽靜的環境,令他神往不已。眼前這棵樹卻長年與破舊腌臟的宿舍為伍,歐陽覺得有些可惜。
“知青樓”,是典型的筒子樓,中間一條過道,過道兩邊是住家,門對門,戶對戶,為了進出方便又能保守一點個人隱私,家家都在門上扯一幅被戲稱為“遮羞布”的簾子,薄一點或者被風掀起來,里面的內容便一覽無余。每隔幾戶是一間廚房,都設計在走廊一側,對著廚房的那一家就比較郁悶:煙、灰、還有噪音的騷擾比起別家厲害得多。房間四壁除了承重墻是用磚砌的,隔墻都是蘆柴夾泥巴,稱為“干打壘”,隔音性幾乎等于零。小二口說點私房話必須壓低聲音,否則被鄰居聽見,第二天肯定成為絕好的談資和笑料!
歐陽家正對著一間廚房,不是自家廚房,自家廚房在斜對面。他家對著的這間廚房四家共用,男方都是本廠工人,女方則較為復雜:車工的老婆是國營棉紡廠的紡線婆。武漢人稱善鳴的蟈蟈為紡線婆,將紡織女工稱為紡線婆,除了名稱類似外,愛嘮叨恐怕也是一個原因。起重工的老婆是漢口鮮貨店會計,鉗工的老婆是本廠小學老師,銑工的老婆胖得路也走不動,據說是某單位食堂管理員,四位女性中,只有她的職業與體形最為吻合。紡線婆有著高高的顴骨,黑黑的皮膚,精明而且饒舌。紡織廠女工的性格大多如此:喳喳呼呼,說話尖刻,開玩笑從來不考慮場合。卻又熱心快腸,有求必應,只要你不計較言語輕重,盡可以從她那里得到許多幫助。鮮貨店會計個子不高,豐腴而不失勻稱,白皙猶顯少嫩,面容姣好,眉目傳情,用“小巧玲瓏”四個字形容再恰當不過了。三十出頭的少婦常常流露出少女的天真和清純。紡線婆背地里說是裝出來的,食堂管理員和小學老師都不信,小學老師說可能是智力發育有些障礙。食堂管理員笑道:“你直接說她傻不就結了!又扯出些個洋名詞。我看她不傻也不假,生來的性格,蠻可愛的?!毙W老師也很白皙,人也漂亮,只是一雙眼睛有些不對勁,時常瞪得跟銅鈴似的,十分瘮人。紡線婆的兒子就在她班上,同學們背地里叫她“鼓眼八”,因為她一發脾氣,眼珠子就會瞪得差不多要掉出來。孩子們哪里知道,他們老師眼珠子凸出是患甲亢的原因呢!食堂管理事員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俗話說:心寬體胖,這一點在她身上得到很好的體現,因此不能完全歸功于食堂油水厚。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三伏天,四個女人一律短褲短衫在廚房里忙碌,家長里短,小道消息,陳谷子爛芝麻都翻出來,嘰嘰喳喳,沒個消停。說到高興處,便齊聲大笑,聲震四鄰。令歐陽奇怪的是,在這嘈雜和喧囂中,很難聽見那位嬌小的會計的聲音,而他從掛在門口的布簾下方看去,分明看見八條腿,四白四黑,往來穿梭的。
時間長了,歐陽發現:對面廚房如果只有鮮貨店會計一人,就會聽見她用略帶憂郁的調子輕輕哼唱電影《天涯歌女》里面的插曲:“天涯~ 呀~ ,海~角~……。”聲音柔曼,曲調悠長,翻來覆去,好象沒有結尾似的。歐陽聽見了,總會忍不住從布簾下方望過去,看見那兩條雪白而苗條的腿后,又飛快地收回目光,同時狠狠地責罵自己,下次聽見又會不由自主地把上述過程重復一遍。歐陽性格內向,平日少言寡語,一年里頭,和對面的女人難得說上幾句話。有時在樓道里遇見,頂多禮貌地笑笑,招呼一聲就過去了,唯獨與鮮貨店會計能多說上幾句。他喜歡女會計的嬌媚,喜歡她略帶尖細的嗓音,也喜歡她待人的熱情,尤其喜歡她看人時火辣辣的眼神。那個女人像一塊磁鐵,不知不覺吸引著他這個成天與鋼鐵打交道的青年工人。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說心里話,他倒是有些怵她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水汪汪的,又黑又亮,毫無顧忌地盯著你看,看得你心慌意亂,渾身不自在。他也怵她那股親熱勁,合你說話吧,說著說著,冷不丁動手碰你一下,給人一種隨便或者親密的感覺,歐陽感到隱隱中流露出異性的某種渴求或者說__挑逗。說來不信,幾年鄰居做下來,歐陽竟不知道對面幾個女人姓甚名誰,只好跟著妻子把紡線婆叫芹芹媽,小學老師叫蕓蕓媽,食堂管理員叫強強媽,鮮貨店會計叫蓉蓉媽。
芹芹媽、蕓蕓媽、強強媽全都性格開朗,待人真誠。成天忙忙碌碌,聚在一起拉家常,大多講些社會上的趣事,或是孩子在幼兒園、托兒所里值得夸耀的表現,再不就壓低嗓門講樓里的花邊新聞。和男人們相處也還得體:熱情而不親昵,涉及個人隱私卻毫無邪意。即使談話對象是歐陽這樣不能說沒有魅力的男人,也絕沒有一絲一毫討好的樣子。在她們心目中,不僅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公也是自己的好,老公和孩子,就是她們的整個世界。此外,她們對生活再也沒有更多的奢望?! ?/p>
蓉蓉媽的老公小陳是車間起重工。聽熟知內情的人說,文革開始那年,快滿十八歲的小陳才讀到初中二年級,幸運的是沒有下過農村。要知道,在當時的環境下,憑你高干高知,誰也不能或者說不敢利用關系把自己的子女留在城里。小陳的爸爸當時雖然只是機械局一個小小科長,卻很有門路,膽子也特別大,竟搞到兒子患腦膜炎后遺癥的醫院證明,在打通船廠革委會某領導的關節后,安排小陳進廠當了工人。那年月,進廠當工人與下鄉當農民不啻有天壤之別。同學們嫉妒死了,一邊義憤填膺地批判資產階級特權思想,一邊又不得不承認有一個好爸爸是何等重要。本來,憑老頭子的面子,他絕對可以分配去做鉗工,最不濟也可以做比較舒適的劃線工。他還真的做過,不過時間都很短。也許真如同事們背地說的,他原本就是一個“體面苕”:圖紙看錯的時候比看對的時候多,出的廢品比正品多。車間領導實在無法可想,在征得他老子的同意后,調到起重班,讓他從事一些力所能及的簡單勞動?! ?/p>
在車間里,歐陽經常和小陳打交道。歐陽是鉗工,鉗工是廠里最好的工種之一,俗稱“萬能的鉗工”。所謂“萬能”,不僅僅說他們是生產中是能工巧匠,更多的含義則是幾乎沒有他們做不了的私活:小到女孩子打毛衣用的鉤針,大到家電維修,水暖安裝等等,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一個技術好的鉗工家里總能看到最完備的生活設施和最精巧的室內布置。起重工則是廠里最被人瞧不起的工種之一。雖然在實際工作中,一個高級起重工所起的作用絕對不亞于一個高級鉗工。但在一般人眼里,尤其在青年人眼里,起重工不過是系系繩子,吹吹哨子,跑跑腿子,聽人使喚的苦力罷了。他們把起重工稱作搬運工, “哼,搬運工,將來老婆都找不著!”事實證明這是過頭話:掰開指頭算算,車間里起重工有幾個打光棍的!話說回來,老婆是找著了,她們卻大多不漂亮而且學歷低下,有的還是郊區菜農。只有小陳是例外,小陳的妻子不僅漂亮而且學歷比他高:文革開始那年,剛剛十六歲的她就已經是省實驗中學高一的學生了?! ?/p>
看外表,小陳身材高大,性格溫和,一張臉長得有棱有角,十分耐看。只是行動比較遲緩,說話有些吐詞不清,臉上永遠掛著憨憨的笑容。做活卻比別人勤快,不論是德高望重的老師傅,還是剛剛進廠的小學徒,一叫就動。不像有些自暴自棄的起重工剛才還有說有笑,見有人叫吊活,立刻做出一副哭喪像,沒個三請四催絕不肯起身。小陳雖然笨拙一些,由于態度好,大家都愿意叫他。有時看到他面對幾何形狀復雜的工件束手無策,就主動幫他出主意,或者干脆自己動手。他的好脾氣一直延續到家里,看他在老婆面前唯唯諾諾的樣子,歐陽有時不懷好意地想,蓉蓉媽在關鍵時候是不是也得親自動手呢?因為他們畢竟生育了一個像娘一樣美麗可愛的女孩?! ?/p>
一般來說,事物都有自己發展的規律,若觀察沒有連續性,規律就很難被發現。歐陽肯定不是有意要窺探蓉蓉媽的秘密,只是在不經意間發覺,倘若隔壁傳出某種類似老梟嚎啼般的笑聲,她便遭了霜似的情緒低落,唱那首《天涯歌女》則更其憂郁。妻子也聽見了那森森的笑聲,嘴一撇道:“哼,老東西又來了!”所謂“老東西”者,乃是蓉蓉媽的公公。妻子為人厚道,決不會無端罵一個不相識的人,何況還是一個長輩,一定聽到了什么傳聞。歐陽問她,她卻笑而不答。
一天早晨,歐陽到街上買過早回來,看見蓉蓉媽站在樓道口合歡樹下發呆,低垂的枝葉半掩半遮,她的兩頰紅撲撲的,像擦了胭脂一般。上身穿一件淡綠色無袖T恤衫,下著乳白色皺紗短裙,肉色長筒絲襪配一雙棕色高跟皮鞋,左肩挎一個精巧的米黃色人造革提包,右手捻著一朵粉紅色馬纓花,愁眉苦臉地望著車站等車的人群。那時還沒有長江二橋,家住武昌在漢口上班的職工必須乘輪渡過江。輪渡一小時一趟,早了晚了都不行,非得趕上七點鐘那班船。因此擠車就成了蓉蓉媽每日的功課。
“歐陽!”蓉蓉媽看見歐陽,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地打個招呼。“蓉蓉媽,怎、怎么站在這里?”歐陽見周圍人來人往,都是熟人,顯得有些不自然。他瞇起眼睛,不知是被天邊的朝霞還是被眼前的女人刺得目眩,話語很有些不連貫。“歐陽,買過早哩?!比厝貗岅幵苹\罩的臉變得陽光了許多,用捏花的手一指等車的人群,抱怨道:“好長時間沒來車,人越來越多?!闭f著低頭看了看表,“哎喲,快六點半了!再上不了車,非遲到不可!”兩條修長的眉毛隨即在雪白的額頭結成一個小巧的疙瘩。歐陽關切地說:“這么多人,你怎么上得去!”“是唦,急死人!”蓉蓉媽臉紅得更狠了,柔聲說道:“唉,天天如此,什么時候才是個頭!”正說著,一輛公汽醉漢似的駛進站內,蓉蓉媽飛快地朝歐陽笑笑,扔掉手中的花一陣風似的跑過去。車站上人潮涌動,蓉蓉媽嬌小的身子像一片樹葉在潮水中起伏沉浮,根本沒辦法擠近車門。歐陽見了,不知從哪里躥出一股勇氣,大步沖進人群,一把拉住蓉蓉媽,自己當先開路,手,肘、肩膀同時并用,在人群中殺開一條血路,終于將蓉蓉媽推上汽車。自己待要下來,身后的人早已把車門堵得嚴嚴實實,手中的早點也已不知什么時候擠沒了。蓉蓉媽個子小,淹沒在人堆里,氣也喘不過來。她一手護著挎包,一手死死拉住歐陽,勉強笑道:“算了,下一站下吧。”歐陽也笑了,說:“也只好這樣了。”邊說邊用脊背頂住周邊的壓力,盡量為她撐開多一點空間。蓉蓉媽感激地望著他,順勢將身子貼上來,歐陽沒辦法躲避,也不可能躲避,蓉蓉媽的身子溫暖而且柔軟,使他不知不覺產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愉快感,酥酥地,十分受用?! ?/p>
待歐陽擠下車,已經駛過了二站,隔著車窗見蓉蓉媽費力地探出頭向她致意,沒容他回過神來,車門上又掛滿了人。司機見狀,慌忙發動車子,汽車不顧一切沖出人群,急馳而去。歐陽望著遠去的汽車,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剛才拉著蓉蓉媽的就是這只手。啊,蓉蓉媽的手原來那么柔軟細嫩,像是上好的絲綢,又像嫩鮮的豆腐,他還從來沒有觸摸過這樣的手哩!返程車空得多,他下車重新買了早點,走過合歡樹下時,見那朵粉紅色的馬纓花早已被來往的行人踩得稀爛。
妻子已經整理好床鋪,正在給兒子準備上幼兒園的東西。見歐陽回來,朝他瞟了一眼,冷冷地道: “買回來了?買的什么?”“三兩熱干面,三兩生煎包?!薄霸趺慈チ诉@么久?”“排隊……?!薄芭抨??”妻子似笑非笑地戳穿他:“是幫蓉蓉媽擠車吧!”“……。”歐陽很是詫異,妻子坐在家里如何知道外面發生的事?一時語塞,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半晌,方辨解道:“人太多,我幫了她一把。街坊鄰居……?!薄敖址秽従?,應該的?!逼拮哟蠖鹊卣f。過完早,在領兒子出門時,突然扭頭看著歐陽詭秘地一笑,說道:“蓉蓉媽很可愛,不是嗎?”
二
總的來說,歐陽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聰明好學,要求上進,且又吃苦耐勞。剛進廠那陣子,車間幾位技術最好的師傅都爭著收他做徒弟。在師傅近乎苛刻的督導下,他苦練基本功,很快在青工中脫穎而出。所謂基本功,就是鏨、鋸、銼、鏟、鉆孔、攻絲等鉗工工作中最常用的技能。練習的方法是:運用這些技術,將一塊圓鋼做成六方螺帽。這個活看似簡單,但要做得標準,卻不容易。歐陽利用別人打牌吹牛的時間拼命地做,半年下來,整整做了一抽屜,直到與標準螺帽沒什么區別方才罷休?!耙环指乓环质斋@”,他從此練就了左右開弓掄郎頭、剝皮似的從鋼材上鏨下薄薄的一層、銼出的平面經得起水平尺檢驗等絕技。等到廠里舉行青工技術比賽,全廠鉗工沒有一個人能和他競爭,他成了當之無愧的冠軍。
他在工作上取得驕人的成績,學習起來愈加勁頭十足。以前在學校,入隊、入團、當班干部,從不落在別人后頭。文革中因對許多問題有自己的看法,便什么組織也不參加,逼著在大專院校紅衛兵總部造反的姐姐從民族學院弄來許多中外名著,一頭扎進書堆里,讀了個昏天黑地,在那等紛繁嘈雜的環境里,居然當了一回“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世外之人。冬去春來,整整二年,埋頭看書的結果不僅豐富了知識同時也提高了寫作水平,他的興趣不知不覺從數理化轉到文學。他開始向往窗外的世界,向往多彩的社會生活。1968年底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他第一個報名。作為知青代表,在全校誓師大會上他激情滿懷地朗誦了一首即興創作的小詩:
告辭親友上路程,一行都是鑼鼓聲。
廣闊天地任展翅,此去要做沔陽人!
這首詩后來看起來很多地方不合格律,只能算是順口溜,歐陽自己卻很喜歡。歐陽并沒有做一輩子沔陽人,作為知青組組長,在農村戰天斗地二年不到,便被某軍工企業招工回城。他是第一批回城的知青,和他一口鍋里吃飯也很熱愛文學的戰友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孤身一人在農村接受了許多年教育,這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深感不安。歐陽皮膚白皙,眉清目秀,吐談文雅,初看上去有些女人味,稍加接觸,便會發現他其實并不缺少男人的陽剛之氣,因此很深受女同事青睞。妻子長他二歲,學歷比他高,是船舶工業學校高材生,班上的團支部書記,集美慧賢德于一身,當年身邊不乏前程似錦的追求者,卻最終選擇了歐陽這個初中生,令她那班眼光挑剔的女伴大跌眼鏡。事實證明,在擇偶問題上她是理智的:歐陽聰明好學,心也細,會體貼人,婚后家里大小事務她幾乎沒操過心。又熱愛文學,業余時間不時寫些詩歌小說,還在報刊上發表過幾篇。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這人靠得住?!翱康米 比齻€字對于那個時代的中國女性來說真是太重要了!女人們尋尋覓覓,不就是希望找一個“靠得住”的男人和自己共度此生嗎?對愛情專一則是 “靠得住”最主要的表現,嚴格地講,這種對愛情的專一不能靠感情的壓抑而是出于理性的自覺,“有賊心沒賊膽”一類男人最讓女人瞧不起?,F在的年輕人很難理解:上世紀八十年代及之前的女孩子果真的是按照上述標準選擇自己終身伴侶的?那是怎樣的一個追求純潔感情并對這種感情死心塌地的時代啊!現在回憶起來,常常會有一種莫名的隔世之感。在那個時代,“見異思遷”,“朝三暮四”,在男女關系上過于隨便的男人會受到社會的譴責和鄙視,婚外情就更不用說了?!巴等恕保案闫そO”,“作風問題”等等特定詞匯充分表明婚外情在那時人們眼里性質是多么惡劣!然而“性解放”思潮在八十年代初期業已“隨風潛入夜”,逐漸成為人們尤其是青年們熱議的話題。隨著社會生活日益豐富多彩,對人們的誘惑越來越大,婚姻這座神圣殿堂面臨的危機也越來越大。為了不使自己在突如其來的大潮中陷入滅頂之災,女人的一些陳舊觀點也不得不“與時俱進”:她們的兩只眼睛常常不再一齊睜開,腦瓜里盡量多塞進些面糊,肚量也由假裝大慢慢變得真大起來。正如彌勒佛祖山門上那幅對聯寫的:“大肚能容,容世上難容之事”,現存婚姻只要一息尚存,她們決不輕言放棄。許多傳統女人已經明白或者說接受這樣一種殘酷現實:過去靠得住的男人現在不一定靠得?。楷F在靠得住的男人將來不一定靠得???歐陽的妻子當然也不例外,她是出了名的賢妻良母,歐陽也是大家公認的“好男人”,她卻隱隱感到危機將至,時時警惕,真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她實在不敢在這個問題上有一絲一毫的疏忽大意?! ?/p>
環境是改變一個人命運的催化劑。不久,歐陽考上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學校在漢口,這樣,每天早晨他就能名正言順地和蓉蓉媽一起上班。有歐陽作伴,蓉蓉媽真的好高興:她再也不用為擠車發愁了。歐陽能在車沒停穩時扒上車門,在最后一名乘客下車的剎那間沖入車廂,有時還能搶到座位。蓉蓉媽只要緊緊跟在后面就行了。她喜歡和歐陽在一起的那種感覺,歐陽的好性兒,歐陽的聰明好學,以及在和人交往中表現出來的理智和熱情,都讓她欣賞不已。歐陽自然很愿意為漂亮的女鄰居效力,不管是在車上還是在船上,都盡量關照她,一來二往對蓉蓉媽就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每天早晨,他會在蓉蓉媽橐橐橐的高跟鞋聲響過不久出門,兩人一前一后來到車站,然后是擠車,擠船。在船上,他總能為蓉蓉媽占個座,看著蓉蓉媽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款款向他走來,他心里便像升起一輪太陽般格外明亮。他喜歡她靚麗得體的打扮,喜歡她楚楚動人的舉止,喜歡她小鳥依人的嬌娜,喜歡他柔情似水的昵語。蓉蓉媽真的像一塊磁石,只要略微靠近,就能感受到一股無形而又強大的吸引力,歐陽無法抗拒這種力量的牽引?! ?/p>
歐陽忘不了與蓉蓉媽同行時的情景。車內人多,乘客貼燒餅似的一個挨著一個。蓉蓉媽不愿意別的男人尤其是那些不懷好意的男人和她貼得太近,盡量往歐陽身邊靠。她因夠不著車頂扶手,又不敢完全倚在歐陽身上,只好孩子似的用手扯住他的衣襟,像一株風中的雛菊在車廂里前后左右搖晃,碰上急剎車,便一頭扎進歐陽懷里。歐陽伸手將她扶住,蓉蓉媽趕緊站直身子,仰起臉,投給歐陽一個感激的微笑。歐陽從未與妻子以外的女人如此近距離接觸過,蓉蓉媽的心房在富有彈性的胸部深處撲撲跳動,頭發上散發出的香波氣味使他陶醉。他雖然沒有絲毫邪意,卻不拒絕用發達的胸肌迎接那對豐滿乳房的擠壓,盡情享受冥冥中產生的無名快感以及那種快感帶來的陣陣暈眩。但這種快感并未延續太久,他的臉開始發燒,心跳也突然加劇,于是趕忙收回心猿意馬,并暗自責備不該產生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歐陽不是輕薄之徒,他有他的做人的原則。進廠當年,他就被評為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面對大紅獎狀,曾發誓要做到毛主席說過的五種人,即高尚的人,純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有利于人民的人。他覺得在這五種人中,脫離低級趣味是最起碼的要求。他幾乎真的做到了。在車間從不講黃段子,從不和女同事開無聊的玩笑,更不屑于動手動腳占異性的便宜。他兢兢業業工作,如饑似渴讀書,滿腔熱情助人,他的優秀品質和出色的工作得到同事和上級領導的一致好評??墒乾F在……。他是怎么啦?他隱隱約約感到自己的思想在起變化,一種由生理變化引起的思想變化。他恍惚記起初中時夢中遺精的情景,那時確實夢見和異性有過某種接觸,也許是手,也許是臉,也許是……,但決不是后來知道的那種接觸。就是這種接觸使他熱血沸騰,直至不由自主地流出那些“臟東西”為止。男孩一旦情竇初開,若任其泛濫,誰也不知道會做出何種荒唐之事。幸好當時的社會環境及時有效地將來勢兇猛的生理潮水約束引導進入一條道德的渠道,以更加理性更加科學的思維方式解釋生理和精神二者之間的關系,從而沖淡了孩子們生理上的探尋。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習慣了這種約束,他們中也曾出現少數試圖抵抗這種改造的人,結果卻成為被社會唾棄的廢品!現在,這種約束和引導已經弱化了許多,或者說,社會對人生理需求的寬容甚至到了放任自流的程度,就像一顆剛剛爆發的新星,充滿激情的物質漫無邊際地四下散射,舊的體制在這種散射中已經不復存在。此種演變究竟是福是禍?歐陽沒有認真想過,他只覺得和蓉蓉媽在一起很愉快,蓉蓉媽在他體內燃起一團熾熱的火焰,這些欲望的火焰炙烤著他的四肢百骸,讓他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同時,這種感覺又隱含著某些不安和惶恐。百忙中,他想到了妻子,想到她為自己和孩子所做的一切,想到墮落的他今后還怎么面對那張真誠無邪的臉!想得越多,情緒越激烈,身子也害熱病似的顫抖起來。“你冷嗎?”蓉蓉媽感到了那種顫抖,柔聲問。歐陽微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到了船上,她還追問:“在車上為什么發抖?”歐陽仍不吭聲。他努力從深深的自責中解脫出來,坦然地望著寬闊的江面,凝重的臉色逐漸被輕松的笑容所代替。蓉蓉媽見他這樣,也莫名其妙地跟著他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問道:“想什么呢?”“哦,沒……沒有?!睔W陽有些慌亂地回答。“臉都紅了,還說沒有?!比厝貗屢浑p眼睛雖然在笑,卻像錐子似的銳利?!斑?,唔。你看江上景色多美,天氣也好?!睔W陽說。蓉蓉媽見他轉移話題,有點掃興地說:“每天跑月票,司空見慣,也沒覺得怎么好。” “哪里的話,大自然的美是百看不厭的,只要留心,總能發現新的亮點。”“亮點?”蓉蓉媽笑了:“那你說今天的亮點是什么?”“今天的亮點就是你呀!”當這句大逆不道的話從歐陽嘴里脫口而出時,他自己也不禁大吃一驚。蓉蓉媽雪白的面頰驀地騰起紅云,旋即像一個受到大人夸獎的小女孩似的咯咯地笑起來:“想不到你歐陽也會奉承人?!薄安皇牵?,你……?!薄澳悄阏f說,我哪里亮呵?!薄澳隳睦锒剂痢!睔W陽已經不能控制自己,索性直直地望著身邊的美人兒,半天,突然湊近她耳邊低聲贊道:“你真漂亮?!薄澳銊e拿我窮開心了!”蓉蓉媽突然收斂起笑容,臉上的紅云也慢慢褪去,扭頭望著江面,只管呆呆地出神?! ?/p>
沒有親身領略過長江磅礴氣勢的人很難體會乘輪渡過江時那種心曠神怡的感覺:你還未從剛才趕船的緊張狀態中平靜下來,汽笛就在頭頂響起,跟著是尖利的哨子和關鐵柵欄門的咣啷聲,船員解開纜繩,輪船緩緩駛離碼頭。輪機轟鳴起來,鋒利的船頭犁開淺黃色略顯混濁的江面,在兩舷激起無數雪白的浪花。碼頭,堤岸以及岸上的建筑物紛紛向后退去。隨著航速的加快,江風也越來越強勁。冬天的風凜冽刺骨,會把船舷擋風的帆布被吹得鼓脹起來發出嘩嘩的響聲,給人震懾,給人威嚴。春天的風溫軟柔曼,其中混合著兩岸剛剛復蘇的植被的氣息,讓人情不自禁地向往生活,向往愛情。秋天的風凄涼蕭索,你靠在船舷邊,看著緩緩移動的斑駁的江岸以及簇擁下泄的滾滾江水,不由得記起孔夫子那句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便會生出無限感慨。唯有夏天的江風最愜意,它不同于岸上的熱風,而是被江水冰鎮過的清新涼爽的風。它撲面而來,鉆入身上每一個汗津津的毛孔,并通過呼吸道進入燥熱的腹腔,讓你一下子從難耐的暑熱中解放出來,別提有多愜意。
開始,輪船逆水而上,向相反的方向行駛,快接近長江大橋時突然在江面劃出一個大大的半圓,掉轉頭向下游漢口碼頭駛去。這座建成于1957年的長江第一橋,座落在形勢險峻的黃鶴磯頭,將龜山、蛇山兩座隔江對峙的奇峰連為一體。無論其設計之巧妙還是氣勢之雄渾,至今沒有哪一座長江大橋能與之媲美。如果你坐在船的左舷,芳草萋萋的漢陽景色立刻盡收眼底:堤外大江滾滾,堤內高樓林立,堤內堤外,樹木蓊蓊郁郁,像是飄浮其間的綠云。歷史和現代的建筑物相互交織使人同時想起蘇東坡的“大江東去”和毛澤東的“極目楚天舒”等著名詩句。初春時節,你會看到銀灰色的沙洲遠遠伸進清淺的寒江,沙洲上嬉戲的游人小得如同出巢的螞蟻。洲上的沙子是青色的,面粉似的細膩,捧在手里,便水似的從指間瀉去。如果是在右側,江岸則高峻得多。那時武昌才剛剛開發,高聳的塔吊如林立的巨木,扶著身旁的大樓一同生長。不管冬夏,江面總少不了泅渡者的身影,他們被江水圍裹得只剩下一個腦袋,皮球似的在船隙浪間起伏。
突兀于江邊的龜山,猶如漢水和長江間架起的屏風。山上菊黃楓紫,色彩斑斕,美不勝收。特別是龜山上那座直插蒼穹的電視塔,銀白色的塔身襯映著淡藍色的天空,腰間的白云,若即若離,如夢如幻。龜山把它小小的被稱為“禹王磯”腦袋一直探進長江,磯上建有赫赫有名的晴川閣。從船上望去,晴川閣猶如戴在神龜頭上的一頂桂冠,又如同兩條蒼龍嬉戲的一顆明珠,在水云間發散著黛青色的光暈。矗立于江邊的晴川飯店是改革開放后的產物,它那時髦的現代建筑風格與鄰近的古建筑物風格形成強烈的對比,在人們心靈上造成不小的震撼。輪船開始穿越長江漢水交匯地帶,也就是著名的龍王廟險段。從陜南崇山峻嶺中奔涌而來的清流與裹夾著泥沙滾滾而下的川水在這里交匯碰撞。每當洪峰驟至,兩江巨大的落差在清濁分界處激起滔天巨浪,那驚心動魄的咆哮聲令駛近的輪船也為之震顫不已。過了龍王廟險段,江面驟然平靜,甚至可以用“水平如油”來形容。輪船在繁忙的武漢港內穿行,沿岸擠滿了各種各樣的船只,小小的輪渡碼頭在這些船舶的包圍之下,幾乎蹤影難尋?! ?/p>
一年四季,江面總會翔集大群大群覓食的江鷗,一律舒展了修長的翅膀,尖叫著在船舷和船尾盤旋。那些飛得近的,連它黃黃的蹼,紅紅的嘴,烏黑的眼都看得一清二楚。歐陽小心地從側面觀察蓉蓉媽,只見她筆直地坐在那里,面帶微笑,專注地望著不斷掠過的鳥兒們輕盈的身影,顯出少女般的沉靜和憧憬。她那油亮的烏發梳得很整齊,額前卷著美麗的劉海,腦后的頭發在根部微微向上卷曲,如輕浪般流暢起伏。天鵝般修長的脖項潔白細膩得令人心醉,漆黑的眼睛在睫毛的掩護下,孩子氣地閃爍著。秀氣的鼻子加上似動非動的嘴唇,像極了歐陽曾在江漢路文物商店看見過的一尊玉雕仕女。他從來沒有這樣過細地觀察一個女人,連妻子也沒有!他想,即使是魯男子柳下惠罷,面對這樣美麗的女人也禁不住要動情的!蓉蓉媽一回頭,發現歐陽正盯著自己看,笑道:“都老太婆了,有什么好看的。”歐陽慌忙把眼光轉到江面,蓉蓉媽猶自用一種幽幽的聲調自言自語道:“紅顏薄命!女人哪,長得丑一點倒還好些!”歐陽疑惑地看了看她,只見她嘴角迷人的微笑分明變成一種惡意的嘲諷,令歐陽驚愕不已。船靠岸了,他們默默走過長長的棧橋,爬上高高的堤坡,來到寬闊的臨江大道上,分手時,蓉蓉媽又高興起來,竟敢帶著明顯挑逗的口氣對歐陽說:“同船過渡,五百年難修。我們天天同船過渡,你說我們前世修了多少年?。 薄 ?/p>
三
和蓉蓉媽“同船過渡”久了,歐陽發現她其實不是一個隨便的女人,不僅不是,恰恰相反,她對男女之間那點事還相當保守。在車上主要還是因為人多,既然總是一個擠,她當然更愿意靠近歐陽。一旦離開了那種惡劣環境,便很難見她有什么過分親昵的舉動。每天下班放學他們雖然約好一起走,到了船廠宿舍,蓉蓉媽就會說:“你先進去,我去菜場買點菜?!被蛘哒尹c別的什么理由避開一陣,估摸著歐陽到家了,方才慢慢地走進宿舍。歐陽理解她的小心,她怕被宿舍里那起嘴長的人看見說閑話。歐陽勇敢地說:“怕什么!不過是上下班同路,他們愛說就讓他們說去。”蓉蓉媽笑道:“你就不怕你愛人聽到了不高興?”提到妻子,熱血沸騰的他立刻蔫了下來。是啊,以妻子好強的個性以及在廠里的口碑,一旦發生這方面的流言蜚語,對她將意味著什么?他不敢往下想?! ?/p>
他們的第一次親密接觸純粹出于偶然。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他們在輪渡碼頭附近的堤上相會。天氣非常清朗,晚霞像融化的金子,流淌在西邊的天空。江風越來越涼爽,在江風的吹拂下,太陽漸漸削減了它熾烈的光芒,變成一個桔紅色球體,不久,桔紅色變成鮮紅色,鮮紅色又變成暗紅色,緩緩地落在不知何時升起在天際的青灰色云層之上,那云霓像一條條柔軟的絹素,托著愈來愈沉重的落日,似乎在輕輕顫抖。隨著夕陽的一點點隱去,天空也慢慢暗淡下來。歐陽興奮地說:“看,多么壯觀的落日呀!”蓉蓉媽身子靠在水泥防浪墻上,笑瞇瞇地看著他,說:“江漢平原上的落日比這還要壯觀哩!”不等歐陽開口,接著說道:“站在村頭高地上,放眼望去,一望無際的大田盡頭,你能清楚地看到地平線弧形的輪廓。地平線上,叢樹像一團團縹緲的云煙在輕飏地游蕩,一團云煙就是一個自然村落。淡灰色炊煙直直地上升,再與天上的云氣融為一體,擴展開去,托著通紅的夕陽緩緩地彈跳。空氣是那么清新,鳥鳴是那么宛轉,你會錯把黃昏當作一個新的早晨。”一向以文學青年自詡的歐陽聽到這番精致的描繪,不覺有些驚奇,問道:“你下在什么地方?”“天門?!薄拔乙蚕略诮瓭h平原,在沔陽?!比厝貗屝Φ溃骸拔覀兙透糁粭l漢江哩。”歐陽道:“我那里離天門彭場鎮不遠,常和同學們過江到那里買東西?;貋頃r跳進漢江游泳,哎,那水清的!水下鵝卵石以及河底青色的沙礫都看得清清楚楚。有的同學怕弄濕衣服,就光屁股游,反正堤上一個人也沒有,河里的船只離得又遠?!比厝貗屝Φ溃骸皢?,我那時就在彭場,怎么沒見過你?”歐陽笑道:“我倒是見過你的?!比厝貗尣恍?,說:“不可能,你又不認識我?!睔W陽說:“有一次我們一群人在街上逛,看見幾個武漢女知青迎面走來,其中一個身材模樣和你差不多,穿著一件,一件……哦,對,白底小藍花府綢襯衣,梳兩根又粗又黑的辮子,是我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知青,不是你是誰?”蓉蓉媽從來沒穿過白底小藍花褂子,她不想掃歐陽的興,笑道:“是不是啊,這么巧!”心里卻甜滋滋的,很是受用。夜色越發朦朧起來,江水拍岸,涼風習習,大江上下,已是萬家燈火?! ?/p>
堤上行人漸漸稀少,二條黑影不知何時挨近身邊,其中一個突然抬手將一件尖利的東西頂在歐陽腰眼上,歐陽感到一陣刺痛。青年低聲說:“拐子,借點錢花。”另一個上前用手扳過蓉蓉媽的臉,蓉蓉媽嚇得渾身哆嗦。那家伙笑道:“長得不錯啊,陪哥哥玩玩?”歐陽知道碰上搶劫的了,但很快從驚惶中冷靜下來。剛進廠那會兒,他曾跟哈軍工分配來廠的一位大學生學過幾天擒拿術,這時正好用得著。只見他突然收腹,左腳跨前一步,身子跟著一側,那刀便從腰間滑過,刺了個空,右手揮拳早已擊中他的右眼。只聽“哎喲”一聲,正待掙扎,歐陽右手已乘勢抓住他的手腕,反關節一擰,那家伙害痛,刀子掉到地上,歐陽雙手抓住,將他胳膊肘在自己右腿膝蓋上狠命一磕,那人痛得慘叫一聲,蹲了下去。另一個家伙見勢不妙,趕忙放開蓉蓉媽,攙起同伙,狼狽逃去。蓉蓉媽一頭撲進歐陽懷里,死死抱住,許久,仍是顫栗不止。歐陽有些不知所措,安慰道:“別怕,沒事了?!毖g被刀劃傷的地方卻像扎了根刺似的疼?! ?/p>
蓉蓉媽工作的鮮貨店,在臨江的交通路上,那是一條從江邊通往江漢路的又長又窄背街的巷子。認識蓉蓉媽之前,歐陽從那條巷子走過,兩邊全是低矮陰暗的小屋,所用建筑材料五花八門,什么樹皮啦,油氈啦,殘磚斷瓦啦,甚至還有鐵皮硬紙板之類,大多是解放前留下的,又臟又亂,今天看來,住在這樣的屋子里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做生意的特別多,不管是國營的還是個體的,攤子都擺到路當中,將本來不寬的巷子塞了個滿滿當當。又以水產生意居多,地上總是濕漉漉的,人在巷子口就聞到一股刺鼻的魚腥味。蓉蓉媽從來不跟歐陽談那些魚呀蟹的,卻不時給同廚房的鄰居帶點鮮貨。有次歐陽開玩笑說:“什么時候也給我買幾條魚呢?!比厝貗屝Φ溃骸澳阏姘盐耶斮u魚的魚婆啦!告訴你,我不是譚記兒,你也別學楊衙內。”歐陽曉得她是借用關漢卿《望江亭》里的人物一語雙關,不禁有些惶恐:他上星期才在廠圖書館借了一本《關漢卿戲劇集》,昨天剛剛看完這篇,不然,蓉蓉媽真是對牛彈琴了。心想,可不能隔著門縫看人——把人看扁了,蓉蓉媽一肚子的貨呢!
蓉蓉媽不愿意人家知道她在鮮貨店工作,她,正兒八經的高中生,賣魚?雖然鮮貨店是國營企業,但不管工作條件還是勞保待遇,和有著上萬職工的船廠沒法比,說起來也不好聽。蓉蓉媽是個要面子的人,后一點對她來說猶其重要。偏偏對門廚房一幫婆娘個個烏鴉嘴,自己知道也就算了,還要到處說,沒過多久,便傳得整棟樓無人不曉。最直接的后果是不時有人在走廊上碰到或者跑到家里串門,假裝寒暄一番,“順便”托她帶點鮮貨。蓉蓉媽開始還盡量幫忙,誰知鄰居見她好說話,今天張三明天李四,竟沒個完起來。從此蓉蓉媽下班手里便多了個塑料袋,先是自己拎,有歐陽同路,便歐陽拎,擠船擠車,那腥的!有的人拿了魚不給錢,提醒她,她便說對不起,對不起,忘了。你要不好意思說呢,她也就裝馬虎,吃白食。歐陽看不過眼,教她一個擋駕的法兒:弄幾條變了味的魚,問起來,就說車上擠臭了。好貪小便宜的鄰居吃過幾回虧后,就不再找她買魚,蓉蓉媽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她笑著對歐陽說:“還蠻靈的,就是有點缺德?!睔W陽笑道:“對付臉皮厚的人,唯一有效的辦法是比她的臉皮還要厚?!睔W陽自己從不麻煩她,他兒子最喜歡吃魚,市場上魚不好買,但他不開口,蓉蓉媽也只當不知。他們的想法竟那樣一致:如果在他們的關系中羼雜進交易的成份,羼雜進令人討厭的魚腥味,該是多么煞風景??!
有時歐陽放學早,便在江堤上漫無目的地走走看看。那時還沒有修建江灘公園,不過在土堤上筑一道水泥胸墻罷了。歐陽注意到,蓉蓉媽雖在鮮貨店工作,上下班卻總是穿得干干凈凈,不僅沒有一丁點魚腥味,還散發出一股幽幽的清香,聞起來很是受用。歐陽有時也納悶:蓉蓉媽成天呆在店里,即使不接觸鮮貨吧,熏陶是免不了的,還有那些沾著血腥的錢票,不都是從售貨員手中交上來的?她何以做到潔身自好呢?或許,她是怕熏著車船上的乘客?或許,她是太看重自己的形象?事實上,不管是上班還是下班,蓉蓉媽都不會忘記化上不易察覺卻又恰到好處的淡妝。歐陽不喜歡細看女人的臉,因為不管那張臉年不年輕,化不化妝,放到近處,總會暴露出這樣那樣的瑕疵和缺陷。倒是遠看的好,長相一般的女人遠看常常能看出美女的效果。但蓉蓉媽不同,她既有嬌好的面容,又有細膩的皮膚,在歐陽看來完全用不著化妝。但有一次在走廊里看見沒有化妝的她,他才明白蓉蓉媽化妝的理由:那張臉太過蒼白了!蒼白之上,還飄浮著某些令人疑惑如蜉蝣般的東西。化妝之后,這些東西便像陽光下的霧氣般消散得無影無蹤。
下午六點多鐘,驕陽已經將它強烈的輻射消散殆盡,這團肆虐了一天的熱源終于要休息了,又渴又累的江城無比暢快地吮吸著滾滾東去的大江帶來的涼爽氣息,多彩的天空也悄悄展開自己夢幻般的羽翼,撫慰著工作了一天的人們。歐陽在堤上轉悠了一個多小時,他以前也等過,但從來沒有超過一刻鐘,事實上還是蓉蓉媽等他的時候多,今天是怎么啦!加班?她那個單位是從來也不加班的。生???她的身體一直很好,早上還活蹦亂跳的。被車……?更不可能,交通路里人走過去都困難,哪里有什么車!三輪車倒有,大多只能推行,對人根本沒有威脅!他突然奇怪自己對同事的妻子,鄰居家的女人竟會如此掛念,如此擔憂。甚至超出與他朝夕相處,為他生育兒子的妻子!他無心觀賞眼前的江景,懶懶地靠在防水墻上,盯著蓉蓉媽平常出入的那個路口。突然,他在那個路口的一個報亭邊看見了蓉蓉媽,但是她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姿勢優雅地向他走來,而是站在那里跟一個高個子男人說著什么,兩人的表情雖然看不清,但感覺到那男的是在央求,女的則表現出焦躁和厭煩。歐陽幾次想要過去看個究竟,最終還是打消了的念頭,直到蓉蓉媽滿臉通紅地走到他身旁。在船上,歐陽問道:“那男的是誰?”蓉蓉媽已經平靜下來,笑道:“怎么,吃醋了?”隨又解釋道:“是我公公?!薄澳愎??什么事那樣激動?”“他想提前退休,讓我去頂職?!薄澳愎皇窃跈C械局嗎?好事??!”“什么好事,我才不去?!薄盀槭裁矗俊薄安粸槭裁矗业拿\為什么老是要別人來操縱!”“他是你公公,不是‘別人’。”“我們不說這件事好不好?怪煩人的。你看!”她手一指,孩子似的叫起來。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長江正氣勢磅礴地從絢爛的云霞中滾滾而來,整個江面被夕照染得通紅。雄偉的長江大橋像一條凌空飛騰的蒼龍,橫亙在大江之上,龜山上的電視塔和對岸蛇山上正在重建的黃鶴樓遙遙相對,猶如大橋的龍頭和龍尾。歐陽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所感動,他曾無數次欣賞過暮色中的長江,但都沒有今天這般感覺。他不由自主地輕輕握住蓉蓉媽那只溫軟的小手,眼中滿含了熱淚。蓉蓉媽沒有馬上從他的握中抽回手,他的手很大,很暖,掌中還殘存著做鉗工留下的幾粒老繭。當她感覺到這只手越握越緊,越來越熱,甚至開始微微顫抖時,及時而小心地抽出自己的手,順勢向船舷外伸去,像是要掬一捧江上的清風,又像是要擁抱這個迷人的夏夜。二人不再說話,在輪機有節奏的轟鳴聲中,靜靜地享受這份溫馨,這份愛情。過了一陣,蓉蓉媽帶著幸福的微笑,轉身把提包塞到歐陽懷里,道:“幫我拿一下,我去趟洗手間?!睔W陽怔怔地接過提包,下意識地擱在膝蓋上,發覺提包的拉鏈沒有拉上,斜著露出一本書的書脊。他拿出書,是一本翻舊了的《茶花女》。其中不少書頁的角折著,足見書的主人看得有多仔細。他注意到在茶花女為了愛人而賣掉馬車鉆石和心愛的開司米披肩的地方,劃著道道紅線和留有隱隱淚痕。他掩上書,發起呆來,以致蓉蓉媽回來坐在他身邊也渾然不覺。蓉蓉媽故意老著臉道:“好啊,抓住賊了。”歐陽回過神,忙道:“哪,哪里有,包,包沒鎖嘛?!比厝貗屝Φ溃骸岸啻簏c事,也嚇成這樣,說話也結巴了!”歐陽也笑道:“我長這么大沒做過賊,做一次就被你捉住,點子也太低了?!比厝貗屝Φ溃骸拔议L這么大也沒抓過賊,頭一回就抓住了你。”說著一把抓住歐陽的手,笑道:“人贓俱獲,你跑不掉了?!睔W陽正想說點什么,卻聽汽笛長鳴,輪渡已經靠上了武昌碼頭。
在同蓉蓉媽的交談中,歐陽發現她讀過很多書,主要是文學方面的,這正好對了歐陽的路子。在單位上,歐陽是很有女人緣的,男同學總是羨慕地夸他“艷福不淺”,但他對女人卻從來沒有產生過任何非分之想。與其說歐陽接觸過的女人大多對文學感興趣,不如說歐陽喜歡接觸對文學感興趣的女人。當他發覺蓉蓉媽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時,不禁欣喜若狂了。古人云:千兩黃金容易得,知音一個也難求。何況是紅顏知己!一次,歐陽開玩笑說:“文學是女人的首飾,有了文學,女人就更像女人?!比厝貗屢残Φ溃骸澳腥俗詈脛e碰文學。”歐陽問:“怎么講?”“男人迷上文學,不是氣死老婆就是餓死老婆。你沒聽過‘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自古秀才多半又窮又酸,卻又自命不凡,到頭來,又有幾個人幾篇象樣的文章流傳后世呢?《紅樓夢》里好幾百口子,真正有才的全是女子,男的只有一個寶玉還勉強湊合,做起詩來不是作弊就是杜撰,被姑娘們罰了去掃地、討梅花,輸得心服口服。是不是這樣?”歐陽笑道:“沒錯。只可惜《紅樓夢》還得要男的來寫,中國到底沒出個紫式部。”“這就是中國的悲哀。”蓉蓉媽認真地說:“中國自古宣揚‘三從四德’、‘女子無才便是德’,甚至把女人和小人相提并論!在男人眼里,女人不過是他們的附屬品,哪里有什么地位可言!可就是在這樣的壓迫之下,女人還是不斷地透出智慧的光芒。遠的有曹大家、蔡文姬、薛濤、李清照,近的有秋瑾、冰心、林徽音。你讀的書比我多,應該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你說四大名著的作者都是男的,那個時代,女人有出書的權利嗎?曹雪芹為什么要寫《紅樓夢》?不就是出于對他所親歷的那些女子智慧的崇敬,不愿意她們被歷史的塵埃無情掩埋,拼了命也要為她們樹碑立傳嗎?曹雪芹在書的開頭講得清清楚楚,難道你沒看見?”歐陽見她說出這番道理來,又驚訝又佩服,笑道:“照你這樣說,文學天生屬于女人,男人只能是‘赳赳武夫’了?”蓉蓉媽笑道:“男人自然有男人的優勢,都成了赳赳武夫,我和誰說話去!”
蓉蓉媽對俄國文學情有獨鐘。托爾斯泰的小說《安娜.卡列妮娜》,她一定反復讀過,因為書中許多精彩情節她幾乎背得出來。她問歐陽看過這本書沒有?歐陽說:“看過?!薄跋膊幌矚g?”“說不上喜歡?!薄盀槭裁矗俊薄疤L,又沒有多少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雖說人物描寫很到位,敘述卻不免有拖泥帶水的地方,因為是名著,所以硬著頭皮看,足足半年,才斷斷續續看完,你要我怎么喜歡得起來?”蓉蓉媽顯然有些失望,說:“這是托爾斯泰寫得最好的一部小說,我看了不下十遍哩,你怎么會不喜歡呢?”歐陽笑道:“你說說怎么個好法?!薄斑@本書是為我們女人寫的,只有女人才能真正讀懂。作者通過安娜的悲劇不僅揭示了沙皇制度下俄羅斯上流社會的虛偽和黑暗,更像警世鐘喚醒千千萬萬婦女勇敢地挑戰不公的命運,勇敢地與世俗觀念作斗爭,勇敢地追求真正的愛情?!睔W陽笑道:“你的演講口才不錯呀。”蓉蓉媽自豪地道:“我在學校宣傳隊報過幕,在農村教過書,這算什么!”。停了停,突然問道: “你不覺得安娜是一個非常勇敢的女人嗎?她敢作敢為,為了愛情甚至不惜犧牲生命,作為一個女人,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呀。”她越說越激動,居然以一個老三屆高中生的口氣對一個老三屆初中生發問道:“安娜生活在那樣一個門第高貴的家庭,受著社交界一致的尊敬,丈夫是朝廷大臣,兒子活潑可愛,一個女人應該有的她都有了,她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為什么最終會選擇與一個并不十了解,前途渺茫的青年私奔?”不等歐陽回答,接著說道:“要知道,她雖然擁有一個女人所希望得到的物質上的一切,卻沒有得到一個女人最看重的東西:愛情。”歐陽皺眉道:“你理解的愛情是什么呢?愛情不就是男女相悅并在日后的磨合中使這種相悅維持發展下去嗎?這種相悅有精神上的有肉體上的當然也有物質上的,而肉體的結合在愛情的定義中并不是唯一的甚至不是最重要的。”“誰說肉體結合所體現的愛情是唯一的呢?但這種建立在肉體結合之上的愛情是非常重要的。上帝造出亞當和夏娃不就是為了讓他們產生肉體的愛慕,然后生兒育女繁殖后代嗎?如果讓夏娃去愛一個上了年紀的糟老頭,哪怕這個人是上帝,她做得到嗎?”歐陽心里反駁道:你老公并不老哇。嘴里說的卻是:“我承認‘自古嫦娥愛少年’,但少年也有好壞之分,一張漂亮的小白臉并不能代表一切。”“小白臉?你說小白臉是嗎?”蓉蓉媽看了歐陽一眼,笑道:“別忘了,你也有張小白臉啊?!睔W陽道:“我屬于好的一類?!薄罢l知道呢?”蓉蓉媽嬌嗔道。隨即嘆了口氣,說:“唉,你們男人哪里明白我們女人的心思!”歐陽問道:“你認為精神上的愛慕和肉體上的愛慕哪個更重要?”“當然是……當然是精神的更重要?!薄叭绻竦母匾?,何必定要實現肉體的結合呢?尤其是那種不道德的結合?!薄叭怏w的結合本來就無道德可言。”隨著話題的深入,蓉蓉媽忽然換了個人似的格外興奮起來?!叭藗兗热话讶怏w的結合當作丑的、臟的、不能見天日的事情,那又關道德什么事呢?既然不關道德的事,就不能用屬于意識形態的道德觀念來制約肉體的結合。只要這種結合是兩相情愿的,不帶有暴力、金錢和權勢的色彩?!睔W陽仍想說服她,道:“肉體的結合不過是獸類的本能,是人類從獸類那里繼承下來的動物性,與愛情沒有太大的關系?!薄安皇沁@樣的!”蓉蓉媽抗議道:“性是愛情的源泉。精神的愛慕不能代替肉體的結合,只有實現肉體的結合,精神的愛慕才能真正植入現實的土壤。柏拉圖式的愛情不過是哲學家生出的幻覺,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愛情。安娜一旦實現與沃倫斯基肉體的結合,就死心塌地地把自己的命運拱手交出去,茶花女為了證明自己對阿爾芒的愛寧可重入地獄,笑對死亡?!彼A送#袷钦f給自己聽似的小聲道:“對方是天使還是惡棍對她們來說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痹捳f到這個份上,歐陽還能說什么呢?
時光像江水一樣不管不顧地從身邊流過,歐陽與蓉蓉媽日久生情,幾乎到了“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地步。他會在蓉蓉媽出門前做好所有的準備工作,等到門外傳來橐橐橐高跟鞋敲擊水泥地面的聲音,就拿起皮包彎下腰對兒子說:“在幼兒園聽老師話,爸爸走了?!庇謱ζ拮诱f聲:“走了。”故意不緊不慢地開門、掀簾子,再輕輕帶上門,一上走廊立刻加快腳步追了出去。下班后,他們在碼頭相會前后腳不會超過五分鐘!久而久之,他們已能從細微的表情變化中準確地猜出對方的心情的變化,分享快樂,分擔風雨。開始,只有在過馬路時或者人多擁擠的地方,歐陽怕她被車撞著或者走散才敢讓她挽著自己。后來,只要在沒有熟人的地方,蓉蓉媽都會從容地挽起他的胳膊,同時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歐陽也漸漸習慣了她的親昵舉動。過去,歐陽一直不相信“男女之間沒有友情只有愛情”這句名言,以為太絕對,并不適用于所有的人。比如他歐陽,他和蓉蓉媽的交往就不會涉及愛情,他相信自己一定把握得住。但和蓉蓉媽關系的迅速升溫,使他對過去的信心產生了懷疑,因為這種發展已經超出了他的自控能力?!安灰匀说囊庵緸檗D移”,他逐漸領悟到這句哲學經典的含義。事實上,不管他承認與否,他們確實相愛了。
從看似雜亂無章的事物中發現規律不光大人做得到,孩子也有這種本領。有一次兒子冷不丁冒出一句話嚇了他一跳。那天早晨,兒子聽見隔壁門響,忽然仰起小臉說:“爸爸,蓉蓉媽走了,你怎么還不走?”妻子聽了,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道:“走吧,走吧。別讓人家等得著急?!彪S后的一整天,歐陽都在為這件事煩惱。他倒不是因為自己的隱秘被妻子甚至兒子窺見而沮喪,而是為自己成為兒子和妻子的笑柄而羞愧。他這是怎么啦,一個自詡清高,自以為純潔的人竟然會為“這種事”遭到妻子兒子的冷嘲熱諷!他又仔細回憶近來鄰居們態度的變化:上星期在樓梯上碰到蕓蕓媽,她眼神中明明帶著幾分異樣,看似無心地笑著說“大學生回來了?怎么沒和蓉蓉媽一齊走?”前天早晨下樓,芹芹媽快步走過身邊,打著哈哈笑道:“蓉蓉媽剛走,趕得上哩!”手中便盆晃蕩,尿汁差點兒濺到他身上。只有強強媽最厚道,有一次在漢口覿面撞見他們在堤上閑逛,兩人嚇得慌忙分開,紅著臉百般解釋,像一對被逮個正著的小偷。強強媽笑瞇瞇地打量著他們,等他們說夠了,寬厚地一笑,打趣道:“果然是郎才女貌哇!”見他們窘得要鉆地縫的樣子,忙道:“你們別介意,我跟你們開玩笑哩。”說著抬腿就走,走了沒幾步,又回過頭道:“放心,我不會在別人面前嚼舌根的?!惫?,直到現在,這件事再沒有第四個人知道。在同事們眼里,歐陽絕對是個人物。比如得了全廠青工比賽第一名,那次除了一張大紅獎狀外還有五十元獎金。五十元在當時可不是個小數目,一個月工資也不過五六十元。他的大幅照片還貼在宣傳欄里,招來不少羨慕的目光。又因在報紙上發表過幾篇作品,被借調到廠宣傳部,雖然不是正式干部,時間也不長,對于一個普通工人來說也夠光彩了。他好打不平,為車間剋扣加班工資一事,再三向上級組織反映申訴,終于為工人討回了應得的報酬,領導雖然有看法,工人們卻一致翹起大拇指夸他。同事們對他的贊揚,其中雖然不乏妒嫉羨慕的成份,但他在人們心中樹立的正面形象是不容置疑的?,F在則不同,事關男女私情,一旦卷入緋聞漩渦,不論你是否越軌,緋聞就會以癌細胞裂變的速度擴散,直到把原本健康的機體完全摧毀。想到這里,他不禁害怕起來?! ?/p>
對那些在道德與墮落分界線上猶豫徘徊的人來說,膽怯也許是最好的選擇。他決定要降降溫,把他們的關系先做一段時間冷處理,今后如何發展,視情況再定。電大上課時間本來就晚,考勤也不像工廠那樣嚴,過去為了和蓉蓉媽一起走,他總是到校最早的一個?,F在好了,再不用起早床!一連七八天,歐陽又恢復了睡懶覺的習慣。說是睡懶覺,其實早就醒了,他的生物鐘已經自動調到跟蓉蓉媽的一樣,一時半會兒哪里變得過來。他躺在床上,清楚地聽見蓉蓉媽出門的聲音,隨著走廊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一顆心便也跟著怦怦跳動起來。兒子說:“爸爸,蓉蓉媽走了。”兒子的話在他心里攪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他越是要忘掉蓉蓉媽,心中的思念就越加強烈。他注意到,這幾天每到傍晚,都會聽到對面廚房傳來“天涯~ 呀~ ,海~角~……”的歌聲,歌聲越發悠長,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似有無限幽怨。“蓉蓉媽會怎么想呢?我是不是很絕情呢?”恍惚中,蓉蓉媽那張淚痕熒熒的俏臉似乎正無限狐疑地望著自己,他的心也跟著緊縮起來?! ?/p>
這天,他磨蹭到七點半才出門,來到碼頭,一輪光芒四射的太陽已經站上遠處白楊樹樹梢。又是盛夏天氣,到處是蓊蓊郁郁的墨綠,排山倒海般撲面而來。小草尖尖上掛著晶瑩剔透的露珠,在明澈的空氣中閃閃發光。江堤外粗壯的防浪柳垂下長長的枝條,濃密得像女人的秀發,在晨風中輕搖曼舞。樹上的知了睡醒了似的間或發出短促的嘆息。江上大潮奔涌,雪浪無邊。置身于蓬蓬勃勃的大自然之中,真個是“表里俱澄澈”啊!船還沒到,他信步走去,踱到碼頭左側一棵大樹底下,龐大的樹冠像一把撐開的巨大陽傘,將開始灼熱的陽光遮了個嚴嚴實實。一根低垂的枝條正好伸到他的眼前。枝條上羽狀的復葉泛著深綠的油光,粉紅的絨花猶如少女緋紅的面頰在陽光下綻放。“啊,馬纓花!”他心中不由得一動,抬頭看那棵樹時,約有七八米高,樹干黧黑粗糙,枝葉繁茂,綠葉間綴滿一團團粉紅色的絲絨花。他突然想起蓉蓉媽,想起她拈著馬纓花在樹下等車的情景。蓉蓉媽就像一朵美麗的馬纓花,纖細的絲絨,美麗的色澤,以及在微風中楚楚動人的嬌姿都令他生出無限感慨。樹下有一大堆亂石和垃圾,散落著幾副一次性碗筷,斑斑點點的痰跡更是令人掃興。歐陽想,讓美麗的花朵開放在丑陋和腌臟的地方,不是一件很殘酷的事嗎?
長笛一聲,輪船靠岸了,從漢口過來的乘客潮水般涌出船艙踏上江南的土地。他大步朝碼頭入口處走去。忽然,眼前一亮,呆住了:蓉蓉媽正站在檢票口,踮著腳向他這邊企望。她上身穿著一件當時最流行的淡綠色蝙蝠衫,下擺扎在一條米色短裙里,腰間束一條精致的紅色皮帶。腳上還是那雙棕色高跟鞋,肉色長筒襪幾乎不著痕跡地裹著兩條雪白的纖腿。風不時地拂動著顯然是新做的頭發,一雙充滿期盼的眼睛忽閃忽閃地,活像一頭惹人憐愛的小母鹿!歐陽再也無法回避,只得硬著頭皮迎上去,小母鹿早已撒著歡徑直朝他奔來。
“為什么躲著我?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蓉蓉媽靠在合歡樹上,從低垂下來的枝頭摘下一朵絨花捏在指尖玩弄,直視著他的眼睛?!皼]有啊,復習功課晚了,起不來嘛。”歐陽竭力否認。“別哄我!”蓉蓉媽淚光瑩瑩地望著他:“我知道你是怕別人說閑話,我們都做了什么?就把你嚇成這樣!”“沒有,沒……。我行得正,站得穩,怕誰議論了?”歐陽徒然地作著辯解?!靶械谜?,站得穩嗎?你敢說你不喜歡我?你敢說你沒有對我,對你同事的妻子動過念頭?”“我……?!薄澳阏f呀!你不說,你不敢說,那就證明我沒有說錯!”蓉蓉媽一邊說,一邊憤憤地將手中的花兒一縷一縷撕碎扔到地上。歐陽從沒見蓉蓉媽這樣激動過,他面前這頭惹人憐愛的小母鹿,轉眼變成一只飽受饑餓折磨忽然看見肥嫩獵物而抑制不住沖動的小母豹。在歐陽看來,一只充滿激情的小母豹絕對比一只低眉順眼的小母鹿可愛。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她,試著握住她的手:“你聽我解釋……。”“我不聽!”變成小母豹的蓉蓉媽一摔手,恨恨地道:“你們男人真是太無情!高興呢,就把原本平靜的一池春水攪得漣漪陣陣;膩了呢,起身就走,卻不管池水的感覺。歐陽,你太自私!你只考慮你自己,你考慮過別人的感受嗎?__你曉不曉得,這一個星期我是怎么過來的?今天我在這里等了你一個多小時!”說到動情處,小巧的鼻翼一歙一張地扇動,眼圈也跟著紅了。歐陽一把抓住她的肩頭,輕輕搖晃著,急切地說:“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薄澳氵€能說什么呢?”蓉蓉媽掰開他的手,狠了狠心說:“我知道你把名譽看得比命還重,既這樣,你當初就不該招惹我。好啦,我想通了,我不會再給你,給你的家庭添麻煩,你走吧!”“蓉蓉媽!”“你走啊!好,你不走是不是?我走!”說罷,果真轉身就走。歐陽悵然地望著她疾步而去的嬌小背影,被雷擊過似的橛在那里動彈不得。半晌,方嘆了口氣,拖著沉重的腳步從另一個方向向碼頭走去。沒走多遠,聽得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沒容他反應過來,早已被氣喘噓噓的蓉蓉媽從后面緊緊抱住。一種驚喜交加的感覺掠過歐陽心頭,他費力地轉過身,捧起那張美麗而蒼白的臉,久久地凝視著。蓉蓉媽仰起頭,閉著眼,毫無顧忌地將溫馨的氣息吹到他的臉上,同時,兩顆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滾落下來。歐陽在她充滿性感的雙唇面前徹底繳械投降:他以一種悲壯的姿式俯下身子,輕輕吻了上去?! ?/p>
四
不用說,這天二人都遲到了。鮮貨店黨支部書記兼經理早就垂涎蓉蓉媽的美貌,他從檔案中以及別的途徑了解到蓉蓉媽的一些情況,不僅沒有生出同情之心反而以為有機可乘。打從她進店伊始就時時窺測,尋找機會。雖然礙著她公公的面子,一時半會兒不敢做出太出格的事,但蒼蠅似的圍著轉,有事沒事噓寒問暖大獻殷勤也挺招人煩的。他一沒文化,二沒品味,比蓉蓉媽大十幾歲不說,一張麻臉看了就讓人惡心。以他的條件,在漂亮女人面前應該沒戲。但老話說得好:“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他也有他的長處:做事有耐心,做人肯低調,最大的優勢則是手中有權力。常言道:“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他相信“有權就有一切”,這年頭,誰敢跟權力過不去?他雖沒看過《賣油郎獨占花魁》這篇小說,對“幫襯”兩字真經卻是無師自通?!柏i頭不爛,火候不到”,只要有足夠的耐心,火候到了,天下沒有搞不到手的女人。這家伙確實好性兒,為了獲得同事的好感,當年作為淡水組組長的他在魚攤上裝了十年孫子,小組里幾乎每個人都得到過他的好處。他更是十年如一日照顧前任書記癱瘓在床的老伴,直到接班坐上書記位子為止。見蓉蓉媽對他正眼兒也不瞧,不氣也不惱,照常拿了自己的熱臉去偎人家的冷屁股。前年夏天,得知蓉蓉媽暗地里托人搞調動,慌忙利用職權將她從門市部調到辦公室做了一名會計,這在又臟又累的鮮貨店可是人人羨慕的工作??!一步登天的蓉蓉媽著實感激,夫妻倆跑到街上買了一大堆禮物親往漢口拜訪書記和他那位剛剛從農村來的、四十出頭看上去足有六十多歲的夫人。書記自然大喜過望,搬出老婆從鄉下帶來的土特產,不住地讓兩人吃。電燈下,書記放肆地盯著新任會計,越看越愛,竟只多著小陳一個,不然他真敢當著老婆的面把蓉蓉媽按在床上。老色鬼下了大本錢,尋思得到相應的回報,于是利用一切機會在蓉蓉媽身上討便宜:冬天往臉上湊,夏天往身上湊,或在屁股上拍一下,或在大腿上掐一把,解解干饞。幸好鮮貨店就那幾間破屋,辦公室四面透風,毫無隱秘可言,除了吃吃豆腐也做不了更多的事。那時還沒有“性騷擾”一說,更談不上這方面的立法,蓉蓉媽敢怒不敢言,整日防賊似的防著老色鬼,吃了虧還不得不自我安慰:小不忍則亂大謀,為了這個職位,忍忍算啦!
蓉蓉媽一路小跑來到鮮貨店,上班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還沒坐穩,老色鬼就像蠅子聞到血腥似的飛了過來。臉上照例掛著下作的諂笑,一屁股坐到對面,假裝正經地詢問道:“出了什么事?怎么遲到這么長時間?”蓉蓉媽不答。老色鬼見她臉若桃花,嬌喘吁吁,哪里按捺得住,從口袋里摸出一方手絹,伸手要為她擦汗。蓉蓉媽慌忙閃開,那張俏臉眼見拉得老長。剛剛經歷天堂溫馨的她還沒來得及倒過時差便一下子墮入人間的腐臭,蓉蓉媽實在難以適應如此巨大的變化。一反平日的溫順,眼一翻,沒好氣地頂撞道:“你管我有什么事!你給我聽好了,沒事別盡往我這兒跑,財務重地,出了差錯誰也擔待不起。再說你一個領導,成天圍著女人轉,讓人看見,你不怕丑,我還怕丑!”老色鬼第一次見她發這么大火,不由得呆住了,嘴皮子動了動,卻說不出半句話來,結巴了半天方道:“別,別誤會,人家只是,只是……?!薄昂美?,沒事趕緊走吧,我這兒要工作了!”老色鬼無奈,又磨蹭了一會兒,才像一條挨了揍的狗似的灰溜溜去了?! ?/p>
趕走了老色鬼,蓉蓉媽冷靜了下來后覺得剛才的態度有點過份。她知道同行業中許多門市部已經在實行承包經營,承包人的權力大極了,員工的去留全憑他們一句話。她所在的這家鮮貨店也已出臺承包方案,承包人自然是老色鬼。她深悔剛才的沖動,如果因此失去這份工作,或者再調到柜臺賣鮮貨,不僅自己無法適應,讓歐陽知道了會怎么想?就那一身魚腥氣熏也把人家熏跑了!她側身對著墻上缺了一角的鏡子照了照,鏡子里立刻映出一張俏麗的臉蛋,這張臉蛋讓她驕傲,也給她帶來煩惱。老色鬼垂涎欲滴的丑態雖然討厭,他手里的權力卻不能小視。她有歐陽,有那個強壯、智慧而且愛她的歐陽,她不怕他。但她也不想得罪他,所謂“不怕官,只怕管”,“端人碗,服人管”,她不想給自己惹麻煩。
快下班時,老色鬼還是忍不住蹭了過來,一張麻臉依舊堆滿諂笑,借口了解一筆貨款的回收情況和蓉蓉媽搭訕。蓉蓉媽見他小心翼翼的樣子,也就有些不忍,當下和顏悅色,非常配合地回答了書記提出的所有問題。老色鬼站在她身后,見她如此溫柔可人,不禁故態復萌,一雙粗糙得如同鱷魚皮似的黑手不知不覺從椅背滑落到她的肩膀上,一張臭嘴也幾乎觸到她的脖根。談完事,仍沒有離開的意思。蓉蓉媽實在受不了他嘴巴里呼出的臭氣,又怕耽誤與歐陽的會面,遂兩手握拳假裝伸了個懶腰,很自然地將背后那只色狼擊退。站起身邊打呵欠邊說道:“書記,今天家里有點事,請半點鐘假,行不行?”不待書記回答,已將墻上的提包取下挎在肩上,笑了笑,竟推門走了。老色鬼被她的前倨后恭鬧了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中了定身法似的一動不動,干瞅著短裙下兩條優雅的白腿輕盈地邁出辦公室,一點辦法也沒有。一般來說,對付這種老色鬼較為有效的策略就是讓他看得見聞得到卻夠不著。味口吊得越高,他跳得越有勁,摔得也越痛。如果綿羊似的軟弱,處處逆來順受,太容易被他吃到嘴里,反倒讓這幫家伙輕看了天下婦女!
歐陽也遲到了。他走進教室時,電大授課已經開始了好一會兒。同學們圍在電視機前聽一位很瘦的戴眼鏡的教授講《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小雁坐在前排最好的位置,見他姍姍來遲,忙將旁邊空位上的書包拿起來,小聲嗔道:“怎么才來?”又討好地說:“給你占著座呢。”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著實悅耳。歐陽也小聲說道:“謝謝?!毙纳癫欢ǖ啬贸稣n本,小雁幫他翻到第××頁道:“這里?!睔W陽看時,原來已經講到“真理和謬誤”一節。他沖小雁笑笑,仰了臉看電視。電視里那位教授正在侃侃而談:“人們在探索真理的過程中,總是難免出現這樣或者那樣的錯誤,任何個人、任何階級、任何社會集團都不可能完全避免發生認識上或行動上的失誤?!睔W陽用紅筆在這一段下面做上記號。他想,既然“任何個人”,自然包括杰出人物甚至偉大人物,如果他們都難免有失誤的時候,我一個小小工人犯點錯誤又算得了什么呢?假如愛上一個已婚女人也算錯誤的話。想到這里,他似乎找到了理論依據,原諒了剛才不理智的魯莽行為。旋即又在心里說:“我只不過吻了她一下,不會再越雷池一步了。”他一邊這樣想,一邊覺得自己像個賭徒或者小偷,賭咒發誓“最后一次”,總是被新的最后一次取代,直到輸光或者被逮住。他眼睛看著電視屏幕,屏幕上的圖像越來越模糊,聲音也越來越遙遠,他像吃過橄欖似的不斷回味剛才那個吻的滋味。不知是被口紅染的還是被激情燒的,蓉蓉媽的嘴唇紅得像一團火,貼在上面,整個人似乎都要融化了去。最令他驚訝的是,當他們的嘴唇分開時,他分明在她潭水般深湛的眸子里看見了感激的淚光!為什么?蓉蓉媽為什么會用這種眼光看他?而他,僅僅從異性的嘴唇上獲得了不可名狀的快感,僅此而已?! ?/p>
歐陽是電大班首屈一指的秀才,曾因糾正教課書中兩處很不容易發現的硬傷收到作者從北京寄來的致謝信。加以文筆流暢,詩也寫得好,在班上那些極富感情色彩,骨子里無不充斥著浪漫基因的女生眼里,簡直就是一尊偶像。尤其是同坐小雁,更是崇拜得了不得,利用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公然拿他當作自己的家庭教師。不是討教作文方法,就是交流寫作心得,時不時還寫上一二首酸溜溜的情詩,偷偷塞進歐陽抽屜里,弄得他哭笑不得。小雁來自廠財務處,年輕漂亮,活潑大方,加以勤奮好學,一般男生很難入她法眼。她喜歡歐陽,稱歐陽是她的“忘年之交”。不知什么緣故,歐陽盡管不討厭這個未婚女孩,但對她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浪漫過頭的小雁把他的敷衍當成高傲和矜持,把他的木然當成男人成熟的象征。她要表現自己的成熟,便假裝理解歐陽的“成熟”。她不在乎歐陽已經結婚生子,也沒想過要將歐陽據為己有,她和歐陽交往,很大程度是要證明她自己的價值?!案阍谝黄?,我覺得很快活。”她直接了當地對歐陽說。值得注意的是,玩這種游戲是很危險的,要知道,人是有感情的動物,一旦雙方擦出情感的火花,動起真格,不諳世事的女孩子多半會深陷泥淖不能自拔,最后吃虧的還是她們自己。電大班的學生來自工廠各個單位,干部工人,已婚未婚,成份極為龐雜。從文化程度看,小學、初中、高中都有,用“參差不齊”形容是再恰當不過了。奇怪的是,那些年齡偏大,文化程度偏低的學生往往比年齡小、文化程度高的學生學得好。文史哲之類死記硬背的課程且不說它,就說微積分和計算機吧,初中生學起來并不比高中生困難多少。究其原因,除了年齡大的學生普遍比較勤奮,年齡小的學生比較貪玩外,大學課程本身不具備足夠的新穎性和挑戰性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因此,只要有本事跨進大學門坎,在輕輕松松修完學分的同時,還能抽出大量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正規大學里的情形說不上,反正電大學習生活是非常悠閑的。由于“性解放”思潮已經在社會上悄然興起,男女間交往的外部環境不知不覺改善了許多,班上幾個漂亮女生幾乎都有相好的男生,未婚和未婚的,已婚和已婚的,未婚和已婚的,公然成雙成對招搖過市。同學們對緋聞的興趣遠遠大于對專業課的興趣,加上幾個長舌婦在其中推波助瀾,三年電大,班上新聞多多,緋聞不斷,那些真真假假的浪漫故事至今仍是同學們聚會時的笑料?! ?/p>
課上完了,學習委員上前關了電視,同學們紛紛起身到校園里活動。小雁見歐陽還瞅著電視發愣,推他道:“發什么怔呢?下課了。”歐陽下意識地抓住小雁一只手,就往唇上放,小雁大驚,忙不迭地抽回手,四下看了看,幸而教室里沒剩幾個人,都在各忙各的,沒注意這邊發生的故事。小雁放下心來,紅著臉在歐陽胸前打了一拳?! ?/p>
快放學時,小雁遞了張紙條給歐陽,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放學在公園等我?!彼f的公園名叫“解放公園”,就在電大后面,山青水秀,林木蔥蘢,是幽會的好去處。歐陽正巴望快點放學,好早些見到蓉蓉媽,哪里有時間與她周旋。就將紙條翻過來,在背面寫道:“今天不行,家里有急事?!蓖平o小雁看,小雁看了,小嘴頓時撅上了天。最后一節課鈴聲響了,歐陽獲了大赦一般,從座位上跳起來,一溜煙出了校門。沒走多遠,就被一輛嶄新的山地自行車攔住去路。小雁一只腳踏在地上,兩眼瞪得滾圓,直直地望著他。歐陽見她不管不顧,居然在眾人面前劫持自己,生怕僵持下去會鬧出更加難為情的事,只好屈服,乖乖地接過自行車,載著小雁向公園方向馳去,小雁這才高興起來?! ?/p>
蓉蓉媽好不容易擺脫老色鬼的糾纏,來到堤下柳樹林里,左等右等,哪里見個人影!一直等到紅日西沉,薄暮升起,霓虹閃爍,燈火迷離。蓉蓉媽不相信歐陽會有意失約,早晨他還那么深情地吻過她哩!此時她的心情竟是擔憂多于抱怨,焦慮多于失望。她一會兒擔心歐陽在路上被車撞了,一會兒擔心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一會兒以為自己出來晚了,他等不及先走了。她設想了許許多多原因,就是沒有想到歐陽會拋下自己去和別的女人約會!她三步一回頭地上了輪渡,倚著船舷癡癡地向著岸上眺望。輪船拉響汽笛,緩緩駛離燈火輝煌的漢口,到了江面寬闊處,驟然加大馬力,乘風破浪,向著黑沉沉的夜幕深處駛去。
五
歐陽回到家已經很晚了。他不敢叫門,自己掏出鑰匙開了,輕手輕腳走進屋里,妻子還沒睡,坐在床頭看書。兒子躺在床上,發出細細的鼾聲。他壓低嗓門問:“睡了?”妻子強作鎮靜,反問道:“怎么這么晚才回來?飯菜都熱過好幾遍了!”歐陽后來被小雁硬生生拉去看了場電影,但他怎敢實話實說?只好回答:“學校組織看了場電影?!薄笆裁措娪埃俊薄吧倭炙??!逼拮硬辉僮髀暋W陽以為妻子被糊弄過去,放下心來,走到桌前,擰開臺燈,一邊吃飯,一邊看那本《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這段時間盡顧著戀愛,功課都荒廢了。明天測驗哲學,他得抓緊時間溫習溫習。妻子見他一副坦然的樣子,心里越發有氣,放下書,問道:“真看電影去了?”“真看電影去了?!薄罢媸巧倭炙??”“真是少林寺?!薄罢媸菍W校組織的?”“你怎么不相信人!”歐陽倒來了氣。他覺得妻子有些沒完沒了。自己并沒有完全欺騙妻子,至少看電影是真的,電影名字也是真的,他也確實沒有和蓉蓉媽在一起。近來他說謊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說過后總要找出這樣或那樣的理由為自己辯護。時間一長,最初那點負疚感也逐漸消失殆盡。他哪里知道妻子的心思呢?妻子很愛面子,再大的事也絕不會跟他撕破臉皮大吵大鬧。有時看見鄰居扯皮,罵出一些難聽的粗話,她會窘得皺緊眉頭,好那些臟話出自自己口中似的。歐陽上電大后的一些變化,哪怕最細微,都被她一一看在眼里。比如說愛打扮了,頭發總要梳得整整齊齊,還要抹上油,微微有點佝僂的脊背居然挺直了等等。她并非希望丈夫邋遢,只是隱隱感到這些變化不是為她,不是為兒子,甚至不是為他自己。那么,在丈夫身上究竟發生什么呢?丈夫回來前,最多不超過十分鐘吧,她清楚地聽見隔壁蓉蓉媽回來的聲音。這之前,她還假裝不經意地問過樓上和歐陽同班的小劉,知道學校沒有活動。一想到丈夫明目張膽地欺騙自己,她的心幾乎都要碎了。
待到溫習完功課,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草草洗漱之后,躡手躡腳爬上床,小心翼翼地在妻子腳頭躺下。一個男人,如果還沒壞到不可救藥的程度,大凡在外有了“情況”,在家就會變得格外溫存。這種溫存可以視作內心愧疚的表示,也可視作對受害者的一種補償。歐陽久久不能入睡,妻子均勻的鼾聲仿佛潮水般拍打著他的思緒,撫今追昔,滿腦子全是妻子無可挑剔的形象。妻子讀初中時是學校團總支副書記兼班上的團支部書記,各課成績從來沒有考過九十分以下。后因家庭經濟條件所限,未能報考向往已久的縣重點高中,卻以優異成績考取船舶工業學校。這是一所專為六機部所屬軍工企業輸送專業技術人才的學校,不僅要求學生品學兼優,對家庭出身的審察也極其嚴格。妻子家三代貧農,根紅苗正,學習成績優秀,完全符合又紅又專的標準,所以一進船校就被任命為班干部,直到文革爆發。七零年進廠,一年后因工作出色,被評為總廠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曾在全廠數千人大會上匯報學習心得。之后,她在會上發言的大幅照片掛在廠宣傳欄里,掛了很久,英姿颯爽得令人妒忌。妻子身材苗條,模樣俊秀,屬于漂亮女人那一類。與一般漂亮女性不同的是,在她身上幾乎找不到這類女人應有的特點,比如嬌媚,比如溫柔,比如小心眼,比如對男人的依戀等等。妻子的美,是一種端莊的美。說得準確一點,是一種冷峭的美。她有著一張女孩子都希望有的所謂“鴨蛋形臉兒”,眉毛濃黑細長,眉梢長入鬢角,正是古典詩詞贊美的所謂“蛾眉”。眼睛又大又黑,炯炯有神。鼻翼有些寬闊,嘴角線條深刻,這些特征都顯示出她與眾不同的性格。歐陽很喜歡她文革中的照片:頭戴軍帽,身穿軍裝,腰扎武裝帶,一手叉腰,一手緊握《毛主席語錄》,眉宇間透出只有男子才有的英武之氣。實際生活中的妻子也是如此。據她自己講,小時候常和男孩子們一起放牛、打豬草,爬樹掏鳥窩甚至在牛背上豎蜻蜓。凡是男孩子做得到的,她也一定要做到。歐陽和她好之前沒有接觸過別的女孩子,不知道女孩子應該具有什么樣的性格。他以為讀懂了妻子,就讀懂了所有的女人。他早已習慣并認同了她的剛強,她的自立,她的粗疏,她的理智,甚至她的性冷漠。她太剛強了,所以失去了溫柔;她太理智了,所以失去了浪漫;她太純潔了,所以不能容忍性的腌臟。有一次歐陽問她結婚前想過男女之間的事沒有?她那時心情很好,沒有嗔怪他提出這種無聊的問題,便說偶爾也同最要好的女友議論過,她們一致認為,女人只要被男人吻過就會懷孕!說來不信,結婚七八年,妻子從來沒有主動提出過性生活的要求,一次也沒有!在歐陽看來也是合乎情理的,這種事女人怎么好意思說?男人沒皮沒臉,當然應該主動。他清楚地知道,在妻子的潛意識里,性生活本身就是一件腌臟的事兒。相比之下,歐陽卻是一個體格健壯的男人,他正值華年,性欲旺盛,妻子的冷漠與他的熱烈幾乎形同水火。為此,二人一度冷戰不斷,直到歐陽在妻子的影響下也開始厭惡“這種事”為止?! ?/p>
從意識形態方面講,妻子對婚姻自有她獨特的見解。她認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結合,首先應該是心靈的結合,只有擁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人生觀,婚姻才有堅實的基礎。至于那種“臟事”,不過是人類從獸類那里繼承下來的原始沖動,是為了繁衍后代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既不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更不能沉湎其中,如果一味追求肉體的快感,“與野獸又有什么區別!”我們已經知道,她的這種觀點在歐陽思想上打下了非常深刻的烙印,以致他從來也不敢想象與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發生這種“臟”的關系?! ?/p>
妻子在那頭動了一下,嘴里吐出不連貫的囈語,歐陽隱約聽到“蓉蓉媽”三個字。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那么小心謹慎,妻子憑什么懷疑或者說肯定他和蓉蓉媽在一起?他愛妻子,雖然這種愛里面更多是敬重成份,但他確確實實不愿她受到任何傷害。他也深深地愛上了蓉蓉媽,在與她的交往中,得到了許多在妻子那里得不到愉悅和驚喜。蓉蓉媽是與妻子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女人,她的嬌媚與妻子的莊重形成鮮明對照,莊重使人敬畏,而嬌媚則使人迷戀。他迷戀她那極富女人味的身體和兩爿令人銷魂的嘴唇,迷戀她軟綿綿的倚偎和孩子氣的嬌嗔。他終于明白,真正的女人就應該是這個樣子。他竭力使自己從這此念頭中掙脫出來,妻子就睡在腳頭,自己卻在想別的女人!他這是怎么啦!他怎么會變得這樣!他恨自己,恨自己的墮落,恨自己對妻子的不忠,恨自己在兒子眼中的形象一天天打著折扣。他慢慢坐起身,兩手抱膝,借著窗外月光,看著熟睡中的妻子。妻子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他從來沒有仔細觀察過這張臉:那稍嫌濃密的柳眉以及眉下長長的眼線配合得恰到好處;鼻子又高又直,極有魅力;嘴角略略上翹,形成一種永恒的微笑。這是一張美麗的臉,現在這張美麗的臉上正閃著晶瑩的淚光。妻子性格剛強,從不在人前流淚,現在竟在夢中哭泣!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摸索著走到窗前。夏夜的空氣經過月光冷卻后浸透了涼意,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隔壁傳來雷鳴似的鼾聲,他知道那是起重工小陳發出的。小陳在活不忙時常常趴在起重組桌子上睡覺,發出的正是這種聲音。此刻蓉蓉媽是不是睡在他身邊呢(他們的女兒在奶奶家上學),今晚他和她做過那種事沒有呢?想到她不僅要忍受一個她不愛的人的蹂躪而且還要忍受如此粗俗的鼾聲,他就難受得想要嘔吐。今天早晨,他在江邊吻過她,她瘋狂的回吻說明她是愛他的。他以為吻過一個女人就要對這個女人承擔責任。他不能容忍自己愛的人與一個蠢物同床共寢,不能容忍自己迷戀的肉體被一個蠢物凌辱。但他又能怎樣呢?他能舍棄和他結婚八年,為他生兒育女,如同圣女般純潔善良的妻子嗎?如果不能,他又怎能同時承擔起對兩個女人的責任呢!他回頭看了看床上,一種莫名的憂郁像月光充斥整個夏夜般在他心里彌漫開來?! ?/p>
第二天,蓉蓉媽在輪渡上問他:“你昨天到哪里去了?那么晚才回來?你知道我在碼頭等了你多久嗎?”歐陽只得將敷衍妻子的謊話重復了一遍,并再三表示歉意。蓉蓉媽聽了,寬厚地說:“沒事。不要因為我耽誤你的正事?!睔W陽被徹底感動了:“她竟能這樣替我著想,而我,卻在欺騙她!”蓉蓉媽想的是:“歐陽如果為了和她約會而不參加學校的活動,一定會造成不好的影響,說不定還會妨礙今后的前程。她既然愛他,就不能太自私?!彼熳W陽的胳膊,把頭靠在他肩上,柔情無限地說:“昨晚挨大姐批了吧?她還以為你和我在一起呢!我真是冤死了。”“她哪里知道我們的事!”歐陽勉強笑了笑,壓低聲音道:“昨晚是小陳打鼾吧?那么響,你受得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江漢路都聽見了,我能聽不見?!庇值溃骸澳菚r我還沒睡。”“他也挺可憐的……?!比厝貗岅庩幍卣f了這一句就不再往下說。卻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癡癡地望著他,嬌聲道:“想我了,是嗎?”“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你?”“因為我在想你?。 薄 ?/p>
歐陽問道:“聽說你爸媽都是教授,教什么的?”“你聽誰說的?”“小陳啊。他可老實了,你們家的事,誰問,都一五一十告訴人家。你是不是有一個哥哥在美國?”“他還跟你們說了些什么?”蓉蓉媽擔心地問。“他說是他爸爸把你招回武漢的?!薄斑@個苕貨!”蓉蓉媽氣得罵了一句。其實,歐陽從小陳口里知道的遠不止這些,他還知道蓉蓉媽有一個患先天性腦萎縮的弟弟,在家除了搗亂什么也干不了。媽媽前年中風一直癱瘓在床。爸爸退休后身體也不好,三天二頭住院,每次都是蓉蓉媽陪床。他不愿意扯出這些疙疙瘩瘩的事,使她陡增感傷。自從知道蓉蓉媽家里這些事后,他對蓉蓉媽的感情中又添了一種新的成份:同情。蓉蓉媽明白他的用心,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心想,我要是嫁了這樣一個會疼人的男人,也算沒白到人世走一趟!她告訴歐陽:“我爸爸是研究古典文學的?!睔W陽聽了滿心歡喜:“真的!你幾時回去?能不能向你爸爸借幾本書?”蓉蓉媽見他高興,也很開心,忙道:“怎么不行。你要借哪方面的書?”“《古詩源》有沒有?”“應該有吧。我回去給你找找看?!薄澳俏蚁戎x謝了?!薄澳阏f這話就見外了。我爸爸別的沒有,就是書多,手抄本、影印本,甚至還有用血寫的經書。今天下班就上他那兒去給你找。”“你別聽見風就是雨。不用著急,什么時候都行?!蓖A送?,又囑咐道:“一定要征得你爸爸同意啊。”“他不同意,我就偷出來。我會把他的書全偷出來給你!”歐陽見她熱烈得有些失控,覺得有必要給她降降溫,于是換上一副嚴肅的面孔認真地說道:“我怕會令你失望呢。你不了解我,我不是一個能把一件事做到底的人?!薄拔也恍枰阕龅降?。你能愛我一天,不,哪怕一個小時,我就知足了。”她不理睬他的警告,兀自火辣辣地說?! ?/p>
整個夏天就在這種玫瑰色的溫馨中度過。令沉浸在幸福中的蓉蓉媽略感不安的是,歐陽雖然對她溫存有加,卻再也沒有吻過她,即使她有示意,也總是假裝沒看見,這很令她傷心。她想,怎樣才能徹底俘獲這個男人的心呢?
六
這天下午,電大組織全體教師去教委開會,學生放半天假,歐陽中午就回到家里。得到放假的消息,他立刻打電話告訴蓉蓉媽,叫她下班不要等了。這段時間,他感覺有些累,既要和蓉蓉媽約會,又要應付妻子的盤查,還要兼顧學習,幾次答應帶兒子出去玩,總也抽不出時間。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連看書的時間也沒有,更不用說寫作。今天,他終于得到整整半天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終于可以清理一下被弄得亂七八糟的思想,終于可以冷靜下來把一團亂麻似的生活理出個頭緒。整棟樓空蕩蕩的,也許只有他一個人。在空前的寂靜中,他感到自己那顆懸浮的心,漸漸腳踏實地回歸到胸腔中。好輕松哦!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像一個被允許不用做功課的小學生,興奮得叫起來。他從書架上抽出蓉蓉媽那本《古詩源》自由自在地往床上一躺,看了幾頁,卻總有些心不在焉?!豆旁娫础肥乔宕虻聺摼幹囊徊繒?,內容是唐代以前優秀古詩的選本。他想這本書不是一天二天,一直無緣看到。前天在輪渡上蓉蓉媽笑著說:“你猜我給你帶了什么?”歐陽看了看鼓鼓囊囊的挎包,也笑道:“書?”一面伸過手去,卻不小心觸到了她的小腹,趕忙縮回手來。蓉蓉媽笑了笑,從挎包里拿出書,果然是那本向往已久的《古詩源》。歐陽一把奪過,頭也不抬,貪婪地讀起來,卻把蓉蓉媽晾在一邊。不知過了多久,歐陽完全迷進書里,連輪船抵岸的鳴笛和靠上碼頭的震動和搖晃也渾然不覺。蓉蓉媽等人們走得差不多了,才笑推他道:“到了!再不走又坐回去了!”他吃了一驚,抬起頭,見船艙已是空空蕩蕩,沒容二人下船,水手早已“嘩”地拉開鐵柵欄門,等候已久的乘客立刻潮水般涌了上來。想到當時蓉蓉媽的眼神,那種只有疼愛弟弟的大姐才有的眼神,心里竟是甜蜜蜜的。昨天已經讀到卷五“魏詩”部分,曹植的《美女》篇寫道:
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列湟娝厥?,皓腕約金環。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瑯玕。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羅衣何飄飄,輕裙隨風還。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薄 ?/p>
譯成白話是:
美麗嫻靜的姑娘啊,/在路邊采桑。/……/衣袖挽起露出鮮嫩的小手,/雪白的腕上金鐲閃閃發亮。/頭上金釵巍巍,/腰間珠玉叮當。/明珠和玉肌相映,/珊瑚和珠寶輝煌。/綺羅衣衫飄逸,/輕盈絲裙徜徉。/她的眼神是那么迷人,/她的氣息如蘭芬芳?! ?/p>
他覺得詩中描寫的美女很像蓉蓉媽,雖然年紀大了點,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他接觸中國傳統文化越多,接觸西方文化越多,受到的影響也越大。人是唯一接受道德規范的動物。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所謂“飽暖思淫欲”,但很多時候只能“心向往之”,只能“意會”而已,即使心猿意馬吧,也要拴上籠頭哩!幾十年正統教育,正如在無菌環境下培養生物,一旦放回到自然環境中,抵抗力幾乎為零。禁錮終將打破,誰又能阻止滄海橫流的勢頭?所以,他以為教育應該是多方面的,你要知道什么是真善美,就必須知道什么是假惡丑,規范是比較出來的,人生也是比較出來。譬如對異性的態度,說是異性相吸,恐怕過于簡單。不能把自然規律完全等同于社會規律,更不能完全等同于精神規律,和蓉蓉媽的關系正好說明這一點。他和漂亮的蓉蓉媽之間,除了吸引力肯定還有其他什么力在起作用,比如排斥力。在他看來,似乎冥冥中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力量在抵抗“肆無忌憚”或者說“放縱”的挑戰,使得他們之間在熱烈的表象下卻始終擺脫不了“若即若離”或者“游離”這類詞形容所作的規范。他很慶幸自己的抵抗力還沒有完全消失,但從心底里又厭惡這力量的干預?! ?/p>
他突然有了一種沖動,他想寫詩,想借詩釋放心中的聚集的能量。他拋開書,翻身下床,從抽屜里找出紙筆,略一沉吟,刷、刷、刷一氣呵成,寫成一首自由體詩。詩是這樣寫的:
我的囚室
我的囚室,/是你傳情的眉眼。/春風吹拂,/綠草芊芊。/柔情,/已生出綠葉片片。/我付出茫然的代價,/換取銷魂蕩魄的幽怨。/
我的囚室,/在你溫軟的唇間。/夏蟬熱烈,/榴花艷艷。/激情,/已被你悄悄點燃。/我付出痛苦的代價,/換取浴火重生的浪漫!/
我的囚室,/因你無盡的繾綣。/ 秋葉宛轉,/小溪彎彎。/愛情,/已在默默中繁衍。/我付出無悔的代價,/換取刻骨銘心的熬煎。/
我的囚室,/是你恣意的依戀。/冬日融怡,/霽月田田。/生命,/已化作裊裊輕煙。/我付出絕望的代價,/換取燦爛輝煌的凱旋!/
寫完大聲朗誦了一遍,心中得意,又改了幾個字。正要重新謄寫,忽聽有人敲門。“誰呢?一定是妻子?!遍_門一看,不由得“啊”了一聲,原來是蓉蓉媽!蓉蓉媽手里拿著一本書,見他愣在那里,笑了笑,頭一低,魚似的游了進來,隨手把門帶上。歐陽頭一次和妻子以外的女人共處一室,一時手足無措,鬧了個臉紅心跳?!澳阍趺匆不貋砹耍俊闭遄昧税胩欤f出口的仍然是一句硬生生的話。蓉蓉媽見他這樣緊張,覺得又有趣又可愛,笑道:“我怎么就不能回來?”“你們單位也放假?”“不放假我還不能請假?”“那你也不該到我家來,讓人看見怎么辦!”“我們是一墻之隔的鄰居,我上你家串門,很正常啊。你緊張什么?難道你不喜歡我來?”見歐陽無言,笑道:“我給你帶了本書。不知道你在不在家,或者學校又有什么活動,又要組織看電影什么的也說不定?!闭f著,看著他嘻嘻地笑。見歐陽有些不好意思,隨又道:“后來聽見你念詩,所以就過來啦。寫的什么呢,慷慨激昂的?”歐陽更加不好意思:“哪里是什么詩,亂寫的?!睔W陽見她上身穿一件無袖玉色短衫,露出兩只雪白滾圓的肩頭;透過薄薄的衫子,隱約可見里面高聳的乳房。下邊系一條粉紅色短裙,沒穿絲襪,腳上靸著一雙紅色繡花軟面拖鞋。云鬟半挽,鬢發蓬松,與平日相比,別有一番風情。
蓉蓉媽拿起那首詩,從頭看了一遍,微微一笑,道:“寫我嗎?”歐陽紅了臉,也笑道:“寫得不好,多提意見?!比厝貗屶恋?“喲,又是茫然,又是痛苦,又是無悔,又是絕望,你就那么難受?”歐陽忙分辨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比厝貗尩溃骸拔易匀恢滥愕男?,我的心你知道嗎?”歐陽見蓉蓉媽神情專注地望著自己,眼里滿是熱烈的火焰,不由自主伸出手臂圈了她的腰。蓉蓉媽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輕地說:“我給你加一段如何?”不等他回答,便用夢幻般的聲音念道:
我的囚室,/是你迷人的坦然。/巨木巍巍,/小鳥翩翩。/世界,/已變得如此圓滿。/我付出一生的代價,/換取那不二的藍天!/
“不二的藍天!不二的藍天!”歐陽反復咀嚼著這誓言般的詩句,一時感動得不知身為何物。蓉蓉媽溫柔極了,渾身上下無不透出少婦的嬌美,歐陽只覺得一股熱流不由自主地直涌上來,哪里按捺得住,遂半擁半抱,兩人一起跌坐在床沿上。歐陽捧住她的臉,耳語般說道:“‘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這竟是在寫你哩?!比厝貗尲t了臉,笑嗔道:“瞎說!我有那么美嗎?”隨又嘆了口氣,幽幽地道:“那可是一段悲劇呀!”歐陽把她緊緊攬在懷里,堅定地說:“我不會失去你!”蓉蓉媽半閉著眼睛,歐陽俯身將嘴唇吻了上去。兩人摟在一起,順勢倒在床上,瘋狂地親吻起來。歐陽只覺得一股烈火在體內躥騰,他像患了熱病似的陷入陣陣暈眩,一只手自然而然探入衫子下面。蓉蓉媽松開手,像剛剛跑完萬米比賽似的癱在床上,眉目舒展,面帶微笑,似乎在說:來呀,看你把我怎么樣!
歐陽見她這樣,突然記起一個略帶猥褻意思的成語:玉體橫陳。他想:這難道就是她渴望的肉體的愉悅嗎?他歐陽又何曾經歷過這樣驚心動魄的肉體愉悅呢?妻子只會打掉他試探著伸到胸前的手,雖然她的并不比他的高出多少。她會在做那種事的時候自顧讀一本雜志,在他興趣正濃時會突然令人沮喪地發問:完了沒有?而他現在終于體驗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靈與肉的交融,體會到男女互動在做“這種事”時產生的不可抗拒的魅力。在此以前,他完全不知道人生還有如此飄然若仙的境界!這究竟是他的墮落呢,還是妻子不解風情?妻子為他作了所能做的一切,他又怎么能在這種事情上挑剔呢?他想到了兒子,想到了蓉蓉,他們難道希望自己的父母在外偷情嗎?身下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妻子,小陳那么老實,怎么能因為人家老實就欺侮人家呢?怎么能因為人家老實就占有人家的妻子呢?他是公認的正派人,可是現在為了一時的歡悅正在做有悖道德的事!一瞬間,他想了很多,想的都是自己,唯獨沒想被他壓在身下的這個女人的感受,沒想此刻滿足這個女人的渴求正是自己應負的責任!就在他的手不安分地往下伸去的關鍵時刻,這些問題像一盆盆冰水劈頭蓋腦澆了下來。歐陽的手突然停住了,猶豫片刻后,他放開身下的女人坐起身,開始動手為她整理零亂的衣裙。蓉蓉媽驚訝地睜開眼睛,神態恐懼地望著他。她不敢相信,一個男人會在這種時候選擇放棄!是自己不夠激情,還是自己過度激情嚇著了他?霎那間,她感到了女人的羞恥,也感到了空前的絕望,一陣揪心的痛楚,眼淚沖開長長的睫毛滾落下來。她想罵:膽小鬼!懦夫!但她舍不得,舍不得罵自己心愛的人。她意識到,她再也得不到這個被她深愛的男人了?! ?/p>
七
正當蓉蓉媽萬分失望準備離開時,忽然聽見走廊上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兩人嚇了一跳,連忙屏住呼吸,那腳步聲越去越遠,直到完全消失在樓道里。歐陽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探頭向兩邊看了看,走廊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回頭小聲說道:“可以啦?!比厝貗屃⒖滔駰l蛇似的溜了出去,非常利索地用鑰匙打開自家房門,隨即傳來“砰”的關門聲?! ?/p>
廠里下班號聲響了,“嗒_嗒_滴_嗒……?!庇密娞栔笓]上下班,在這家工廠已經有幾十年歷史。其作用,除了提醒外面的人這是一家軍工企業外,還養成了廠里職工半軍事化的工作作風。搶在妻子下班回來之前,歐陽以最快的速度將所有的家務做完,還精心炒了幾個她娘兒兩個愛吃的小菜,買了一瓶小香檳,滿滿擺了一桌子__他因為在關鍵時刻沒有做出對不起妻子的事而如釋重負,他帶著愉快的心情,滿心高興地要給妻子和兒子一個意外的驚喜。誰知妻子進門,對他的勞動成果竟連正眼兒也不瞧,一句話不說,陰沉著臉自顧弄這弄那。兒子見有好吃的,喜出望外,跑到桌前,爬上凳子,伸出小手就抓。歐陽笑喝道:“還沒洗手呢,洗了手再來吃?!庇谑潜е鴥鹤尤N房洗手,洗手回來,妻子已經面朝里躺在床上。歐陽忙問:“怎么啦,不舒服?”連問幾聲,不見回答。歐陽以為妻子在廠里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只得先哄兒子吃飯,自己隨便扒了二口。又盛了一碗飯,揀她愛吃的菜蓋在上面,端到床前,用手扳了扳妻子,勸道:“是不是廠里有什么不順心的事?你是個開通人,有什么事想不開呢?先吃飯,吃了飯再講給我聽,也許我能幫上忙呢?!逼拮尤圆豢喜换剡^臉來,過了半日,方氣息奄奄地說道:“你吃吧,我不想吃?!睔W陽最了解妻子,除非發生天大的事,性格剛強的她是絕不會倒下的。究竟發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呢,妻子不說,他又從何知道!許多已婚男人恐怕都有同感:真個暴風驟雨,鬧一陣也就過去了。最怕像這樣一聲不吭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叫她不理,問她不答,看把人急死!正沒奈何處,忽聽兒子稚嫩的聲音叫道:“爸爸,這是媽媽的圓珠筆。”兒子在樓道里玩了回來,手里握著一支筆,正是妻子每日用的那支雙色圓珠筆?!澳阍趺磥y拿媽媽的東西?”“我沒有,我是在門口揀到的?!逼拮臃^身,對兒子道:“乖,快把筆給媽媽?!眱鹤勇犜挼匕压P交到媽媽手里,妻子復又翻身躺下。歐陽的臉“刷”的一下變得蒼白,他明白了:下午樓道里的腳步聲正是妻子的!妻子在門口不知呆了多長時間,圓珠筆掉了也不知道!他想編個什么理由解釋解釋,比如說蓉蓉媽是過來借醋的,或者說蓉蓉媽是過來送書的,再不就說蓉蓉媽媽過來只是和他嘮了嘮家常,或者說……,說什么呢?在這樣一間完全不隔音的屋子里,他們鬧出來的動靜走廊上聽得一清二楚,妻子在門口站了那么久沒有闖進來捉現行,已經給足了他們面子。再要編什么瞎話糊弄她,只能證明自己的愚蠢!他想向妻子發誓,說他和蓉蓉媽媽之間并沒有發生一般人認為必然會發生的事,他們是清白的。妻子會相信嗎?如果他是妻子,他也不會相信!夜深了,在黑夜的包圍中,四周靜得令人發怵。江北武漢關鐘樓傳來雄渾而低沉的報時聲像一把重磅榔頭敲擊著這個無眠之夜,敲擊著二個無眠之人。飽受煩惱折磨的歐陽突然發現妻子的身子劇烈地抽搐起來,隨即是低低的拼命壓抑的啜泣。他嚇了一跳,忙起身推妻子道:“你怎么啦?你這是怎么啦!”話音未落,只聽妻子“哇”的一聲哭出聲來,哭聲越來越大,如同打開閘門的洪水,很快變成凄厲的嚎啕。在死一般寂靜的夜里,妻子的哭聲就像荒原上一只孤獨的狼在長嗥,顯得那樣無助,那樣絕望,那樣磣人。撕心裂肺的哭聲像無數把利刃扎在歐陽的心上,他知道,自己的放縱已經深深地傷害了身邊這個和自己朝夕相伴近八年,如同圣女一樣純潔善良的女人。兒子醒了,嚇得從床上爬起來,揉著眼睛,望著身邊二個大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過了一會兒,突然記起似的,帶著哭腔叫道:“我要尿尿!”
第二天見到蓉蓉媽,兩人都顯得有些不自在。車上仍是人多,蓉蓉媽不再將身子緊貼在歐陽胸前或者用手摟住歐陽的腰,而是盡量踮起腳跟,勉強抓住扶手,一面拼命用脊背頂住那些有意或者無意往她身上擠的人,似乎在用她嬌小的身體保護歐陽。見她這樣,歐陽心里既苦澀又欣慰。苦澀的是蓉蓉媽到底和他生分了,他不該傷她傷得太深。從她失去光澤的眼睛里,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后面掩藏不住的幽怨。欣慰的是,他既然只能在二個女人中選擇一個,他既然必須傷害其中一個女人,從感情上講,他是不愿傷害蓉蓉媽的,但從良心上講,他卻是至死也不愿傷害已經為他付出一切的妻子!他是理智的,更看重良心,所以拒絕了蓉蓉媽的愛。是的,蓉蓉媽很痛苦,他何嘗又不痛苦?他終于明白,婚外情就像一顆金黃色的杏子,果肉是甜的,果核卻是苦的。你欲品嘗果肉的甘甜,就必須準備承受其中堅硬的苦果。從蓉蓉媽的眼神里,他嘗到了這苦果的滋味。此刻,他們雖然同處于一個狹小的容器內,彼此聽得見對方的心跳,也感受到對方肉體的溫軟,但他們之間確實筑起了一道可怕的堅壁,而他,就是構筑這道堅壁的人?! ?/p>
船上,蓉蓉媽望著船頭犁起的雪浪,神情憂傷地說:“這是一艘通向苦海的方舟,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堅持到彼岸?!睔W陽安慰她道:“人生不都是一杯苦酒,只要有信心,未來一定是美好的?!比厝貗尫鲋?,眼睛盯著江面上一只小小的舢舨,那只可憐的舢舨被輪船掀起的巨浪隨意拋擲,像一片微不足道的枯葉?!拔抑滥闶菍Φ?。你不肯背叛她,更加證明你是一個好人。但是,你不覺得自己其實也很可憐嗎?你像讀《政治經濟學》教課書一樣讀愛情這部書,又怎么能體味出其中用以滋潤我們心田的雨露和蓬蓬勃勃的生機呢?而我,則是一個落于水中的女人,在我即將被波浪吞沒的時候,抓住了你,把你當作重生的希望。你不也是一個落水者么?你只有救我自己才能得救。你也許不同意我的說法,但你會在今后的日子里真正刻骨銘心于和我的這一段交往,正如我也會把它當作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永遠珍藏一樣。當然,你沒有一定要救我的義務,你現在坐的是一艘安全可靠的輪船,行駛在風平浪靜的江面,你只需要靜靜地坐著,輪船自然會帶你到達你想要去的地方__就像我們乘坐的這艘輪船一樣。我所不懂的是,像你這樣一個各方面都不錯的男人,怎么會心甘情愿平平庸庸地過一輩子,怎么就不敢嘗試著搏擊一回愛情的風浪呢?你看,那只小舢舨雖然充滿了危險,卻能在危險的風浪中體驗大輪船上的人體驗不到的樂趣。這些話如果昨天說給你聽,你也許就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了。我不是在引誘你學壞,你是我到目前為止唯一愛過的男人,你別不信!我這樣說,不是哀求你回到我的身邊,哀求你放棄自己的信念。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大輪船上的人永遠不會懂得小舢舨上人的心情?!比厝貗屬┵┒劊c平日的溫情脈脈大相徑庭,更像一位敬業的教師?!斑@才是她的本色呢。”歐陽想。他神色陰郁地問道:“那是什么樣的心情呢?”“就是恐懼和絕望啊。一個人只要被這兩種心情中的一種糾纏三天,你試試會有什么樣的結果!你能要求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在這種環境下一直走到人生盡頭而毫無怨言嗎?”“小陳也不錯啊,何況你們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你不可以太悲觀?!薄拔冶^嗎?我要有權利悲觀那可要謝天謝地了。悲觀不過是一時的沮喪和消沉,是可以開導和挽救的逆境。恐懼和絕望卻能置人于死地?!薄拔也幻靼啄隳膩磉@些奇怪的想法。你不是也下過農村嗎?你今天的境況與那時的境況比起來,應該說有了徹底的改變吧?!薄澳阆氯チ藥啄??你下去不到二年就回城了,而我卻在那里呆了八年!你可知道,當所有的同學都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知青點,是如何度過那一段漫長日子的嗎?我在大隊中學教書,每天下晚自習回來,都要經過一大片墳地,那是一座亂石崗,荒草滿目,祭品雜沓,白天都叫人毛骨悚然,我卻在那條陰森的小路上摸黑走了五年!”“是因為你爸爸媽媽的原因嗎?”“我爸爸媽媽都是嚴謹的學者,他們按照自認為科學的方法從事學術研究,他們得出的某些結論與當時的主流觀點不盡相符,但他們不是共產黨員,怎么能給他們扣上‘三反分子’的帽子呢?”“那后來……?!彼緛硐胝f,那后來你是怎么被招工回城的呢?說出嘴的卻是:“那后來平反了嗎?”“平反又有什么用?媽媽癱瘓了,爸爸落下一身的病,家里還有一個患先天性腦萎縮的弟弟。哥哥雖然在國外,掙錢也不容易,何況也是成了家的人,能指望他多少呢?”聽到這里,歐陽眼里早已充滿了淚水。“蓉蓉媽……!”他叫道。蓉蓉媽做了一個手勢制止他,苦笑道:“你看,我們相愛了這么久,你竟連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可見你更看重的是愛情本身而不是愛情載體的符號。這正是你的可愛之處。你曾說想去我家去面向我爸爸請教,我也曾設想帶你到珞珈山踏青,到東湖邊賞梅,甚至幻想與你在櫻花樹下照張像作為永久的紀念。你看,我是不是很傻呢?”“蓉蓉媽!”“你別打斷我,”蓉蓉媽接著說道:“爸爸是研究古典文學的,對于現代文學和哲學也非常精通。小時候給我的印象,總是見他坐在一大堆故紙堆中,抄啊寫啊。他也允許我們小孩子到他書房里玩,但不許碰他的書。你想啊,他那里除了書還是書,又不許碰,我們進去干什么!他有時也出來和我們玩,給我們講故事,節日里還會背上患病的弟弟帶我們去附近的公園。他最喜歡把我抱在膝蓋上,用胡子扎我的臉,哎喲,你不知道他的胡子有多硬,扎得人多痛。哦,你說淵博是嗎?當然淵博啦,已經出版的專著就有好幾部呢。有一本《古漢語語法詳解》不知你看過沒有?文革前曾多次再版,賣得可火了。”《古漢語語法詳解》,歐陽在學校圖書館里曾經讀過,厚厚的一大本,深入淺出,詮釋透徹,是一部很好的學習古文的工具書,原來竟是她爸爸寫的!“他現在還寫書嗎?”“因為眼睛不好,看得少也寫得少了。每天只是伏案整理他的卡片,這些卡片是他讀書的摘錄和心得,是他畢生的心血。你知道他有多少卡片嗎?文革前有幾大箱哩!”“那些卡片現在還在嗎?”“沒有了,抄家時被人堆在院子里一把火燒了個干凈,爸爸為此難過了好長時間。不過現在他又有了一箱子卡片,我想,他是打算晚年再出一部書吧?!彼nD了一下,勉強笑道:“你說想請教,是嗎?當然可以,等他忙完手頭的工作,我一定帶你去。”“真的!”歐陽高興得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不知不覺又握住了她的手。蓉蓉媽看了他一眼,輕輕抽出手,將身子俯在船舷上,江風獵獵,把她的頭發吹得有些零亂。歐陽注意到,蓉蓉媽的頭發有些發黃,其中還夾雜著幾根白發!嘴唇也變得蒼白甚至還有些干枯。“她不再注意自己的容顏了?!彼У叵?。 “嗚__!”汽笛長鳴,武漢關高大的身影迎面撲來,輪船放慢速度,在江面劃了一個大圈,掉過頭關掉發動機,僅靠慣性緩緩向碼頭靠攏。“咦,”蓉蓉媽想起來,問道:“大姐昨晚怎么啦,哭得那么厲害?是不是病了?早起我們廚房里的人都在議論,芹芹媽還說要邀了大家一起去看望大姐呢。”歐陽不想告訴她實情,吱吱吾吾編了個漏洞百出的理由搪塞過去。這時,艙門已經打開,他們隨著人流向岸上涌去。在臨江大道上,二人分手時,蓉蓉媽先笑道:“再見!”歐陽也說:“再見?!比厝貗屨f“再見”時,眼睛里已經沒有了往日那種難舍難分的柔情,而給人一種飄忽游移的感覺。歐陽不無感傷地想:一夜之間,我們已經變成普通朋友了!
八
打這以后,歐陽再沒有起過一次早床,也不再注意走廊上蓉蓉媽高跟鞋的聲音。他慶幸及時從危險的感情糾葛中解脫出來,他和妻子帶著兒子出去玩的次數也多起來。妻子原諒了他的不忠,即使在斗氣的時候也絕口不提那件事。歐陽始終沒有向妻子解釋,他知道那種事是解釋不清的,只會越描越黑。何況當時自己確實走到了“那種事”的邊緣,確實已經和她有了肉體的接觸,又怎么能給自己貼上“清白”二字的標簽呢?他感謝妻子的寬宏大度,也感謝上蒼的啟發,讓他迷途知返,使他重新過上盡管單調卻堂堂正正的生活。然而在心靈深處,那段愛情卻像原上的野草,時時芟剪,時時萌發。即使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徹底抹去那一段感情在心里留下的印跡。每每聽到她在對面廚房用無限幽怨的聲調唱那首《天涯歌女》:“天涯~ 呀~ ,海~角~……”,歐陽本來平靜的心情就會漾起層層波瀾。對往事的頻頻回憶,使他不得不經常面對被他親手殺死的愛情那道血淋淋的傷口。好在任何傷口都有愈合的時候,治愈它最有效的靈藥就是時間。隨著時間的流逝,電大生活結束了,歐陽分配到原單位某科室,從一名工人成長為管理人員,手中的榔頭銼刀被圓珠筆和賬冊取代,嘈雜的車間變成了安靜的辦公室。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望著窗外盛開的桂花樹,那沁人肺腑香氣使他陶醉。思念逐漸淡漠,傷口慢慢愈合,歐陽又以嶄新的面貌和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新的工作中?! ?/p>
秋天畢竟是感傷的季節,蓉蓉媽又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株合歡樹下等車,又像一片樹葉在擠車的人流中漂浮。啊,合歡,合歡!那濃密的樹冠有如一把撐開的大傘,為她遮擋紛紛而下的哀傷。啊,合歡,合歡!那業已凋謝的絨花為何仍然死死地摟緊枝頭,不肯離去?肅殺的秋氣啊,請不要擺出一副無情的臉孔,難道沒有看見美麗的蓉蓉媽已經失去了昔日的亮麗?難道沒有看見聰慧的蓉蓉媽已經變得遲鈍和蒼老?歐陽對她的打擊是致命的,這個男人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拋棄了她!她能怨他嗎?她能恨他嗎?她還得承認歐陽是個好人,是個有理智的人,是個對家庭負責任的人。嚴格地說,他并沒有從肉體上得到自己、占有自己,他仍然是一個道德純粹的人。能在那種時刻選擇放棄的男人是一種什么樣的人哪!她確信他沒有陽萎,她當時非常明顯地感到他下體的堅挺。一想到歐陽所具有的超常的克制力,她不禁恐懼地打了個寒顫?! ?/p>
宿舍里關于蓉蓉媽的流言越來越多。有人說蓉蓉媽當初能夠回城是因為答應下去招工的公公做他的兒媳;有人說是因為公公在知青點強奸了她,怕她告發,才帶她回城;有人說不是強奸,是她自愿的,她為了回城,不僅和未來的公公睡覺,還答應嫁給他那位“體面苕”兒子等等。歐陽非常厭惡這些流言,他了解蓉蓉媽,她絕不是那種不知羞恥的人。如果真有傳說中的事,那也一定不是她的錯。唯一令他疑惑不解的是蓉蓉媽在和他的交往中表現出來的對于性的饑渴,超出了他的想象并令他略感不安?! ?/p>
這天深夜,歐陽突然被妻子踢醒,他迷迷糊糊地問:“什么事?”妻子把一根指頭放在嘴邊,小聲道:“你聽!”歐陽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側耳聽了聽,聲音是從隔壁傳來的,弄得很響,不知在干什么,其中還夾雜著女人低低的抽泣聲。不久,聲響和抽泣聲沒有了,周圍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夫妻倆對視了一眼,復又躺下睡覺。歐陽睡不著,他不知道隔壁發生了什么事,那抽泣聲肯定是蓉蓉媽的。蓉蓉媽為什么會哭,什么人在欺侮她?聯想到那天她在船上說的話,他隱隱約約感到蓉蓉媽的感情生活一定籠罩著某種可怕的陰影,也許正是為了逃避那種陰影才使得她不顧死活地去愛一個不應該愛的男人?! ?/p>
“嘭、嘭、嘭……。”急促而且慌亂。誰在敲門?歐陽和妻子幾乎同時坐了起來。歐陽打開燈,起身要去開門?!拔襾?!”妻子早已搶在前面,隨手在床架上拉了件衣服披在身上,走到門口,低聲問道:“誰呀?”門外傳來帶哭的聲音:“大姐,是我?!薄叭厝貗?!”歐陽和妻子一齊叫出聲來。門開了,蓉蓉媽穿著背心短褲,蓬頭散發,一頭撲進妻子懷里,叫聲“大姐!”已是哭得說不出話來。兩人忙將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妻子叫歐陽:“快把我那件睡衣拿來!”睡衣拿來了,裹在了蓉蓉媽半裸的身上。妻子見丈夫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又叫道:“站著干什么,快倒杯水來!”水倒來了,蓉蓉媽接過水,不看歐陽,也不說謝謝,只管漱漱地掉眼淚。妻子蹲下身,哄孩子似的小聲說道:“蓉蓉媽,出了什么事,跟大姐說,好嗎?”蓉蓉媽越發傷心地抽泣起來,突然,她放下水杯,一把抱住妻子,邊哭邊嚷道:“大姐,我要跟小陳離婚!”妻子驚訝道:“離婚?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小陳欺侮你了?”“大姐,我一定要跟小陳離婚!我一定要跟小陳離婚!”蓉蓉媽并不理會妻子的提問,哭哭啼啼總是這句話。妻子見她這樣,更加相信是小陳欺侮了她,憤憤地道:“這個小陳!別哭了,不用怕,有我在,他不敢欺侮你的。走,我送你回去?!逼拮邮擒囬g工會主席,她有資格這樣說?!安弧⒉唬也换厝?!我不回去!”蓉蓉媽聽說送她回去,立刻露出的驚恐的神色,好像家里有個鬼魅等著她似的。妻子勸了半天,她就是死也不肯。再聽隔壁,一點聲音也沒有,靜得跟夜間的墳地一樣。妻子沒法,只得去敲隔壁的門,不管里面的人在不在聽,提高嗓門說道:“蓉蓉媽今天在我這兒睡啦!”回來對歐陽道:“只好委屈你睡沙發了?!碧崞饓堑呐客樑枥锏沽诵崴〕鲆粭l簇新毛巾,親自動手為蓉蓉媽擦臉,用梳子將她蓬亂的頭發理順,又拿出自己的美容霜勻在她臉上,做完這些,端詳了一會兒,似乎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因笑道:“蓉蓉媽是我們這棟樓最漂亮的女人。”一句話說得蓉蓉媽破涕為笑,隨又帶著幾分愧疚地小聲說道:“大姐,我,我對不起你。”“別說了,都已經過去了?!倍松洗材槍δ樚上?,唧唧噥噥說了好一會子話,不久都沉沉睡去。歐陽驟然經歷這等劇烈變故,哪里睡得著,翻來覆去折騰了大半夜。外頭月亮很大,柔和的月光瀑布般傾瀉進來,灑在兩個女人身上,毛毯下面,蓉蓉媽嬌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緊緊地偎在妻子懷里。一張蒼白的臉有如帶雨的梨花,美得叫人心醉。他第一次看見蓉蓉媽睡著的樣子,看見她沉浸在夢境中的容貌,一顆心禁不住“怦、怦”亂跳起來。睡夢中,蓉蓉媽仍不時地抽泣,顫栗。歐陽心痛地想:“什么事使蓉蓉媽恐懼到如此地步呢?
第二天,妻子把小陳叫到車間辦公室,問他昨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把蓉蓉媽嚇成那樣?小陳開始不肯說。妻子火了,一拍桌子道:“小陳我告訴你,你住在我隔壁,什么事瞞得了我?要是蓉蓉媽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唯你是問!”小陳果然被嚇住了,忙說道:“不關我事,不關我事,是我爸……”“等一下!”妻子走過去關上辦公室的門,又給小陳倒了杯水,和顏悅色地道:“說吧,對組織可不許有一丁點隱瞞!”盡管妻子早有心理準備,小陳的述敘還是讓她深感震驚?! ?/p>
當年小陳的爸爸作為負責人到蓉蓉媽插隊的那個縣招工,到達縣城的當天晚上,由縣里招待看了一場文藝晚會。那時候招工人員的權力很大,招誰不招誰幾乎全由他們說了算??h里那些大小干部哪個不想把自己的子女送到省城工作?唯恐招待不周,一個個祖宗似的供著。就在這次晚會上,小陳爸爸看中了跳獨舞的蓉蓉媽??h里有關負責人把蓉蓉媽叫去,劈頭就說:“以你的家庭出身,這次招工恐怕有些危險,名額太少啊!”見蓉蓉媽絕望地垂下頭,話鋒一轉道:“不過有一個機會倒可以試試?!比厝貗屜嚷犓f“這次有些危險”,心想又沒希望了。爾后聽他說“有一個機會”,忙道:“我愿意試試,我愿意試試!”那人笑道:“也是你運氣好,這次城里下來招工的負責人見你舞跳得好,非要見見你。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的命運捏在他手里,就看你如何表現了。別的知青想巴結還找不著門哩!”
當天晚上,那名負責人親自把蓉蓉媽送到招待所。小陳爸爸見了,喜從天降,當即記下負責人子女的姓名。那人走后,小陳爸爸裝模作樣問了些蓉蓉媽在鄉下的生活,又問了問她家里的情況,眉頭一皺,非常為難地說:“這次下來總共只有十個名額,八個給了縣領導的子女,剩下二個給知青,以你的情況……”蓉蓉媽一聽就急了,流著淚央求道:“首長,我父母身體都不好,家里還有一個生病的弟弟,我在這里已經八年了,求求你,帶我回去吧?!薄靶」斫衲陰状罅??”“二十四?!薄澳汩L得很漂亮,舞也跳得好?!薄爸x謝首長夸獎。”“首長”眼珠子一轉,笑道:“小鬼,你過來。坐到我身邊來。”見蓉蓉媽有些猶豫,又道:“別怕,我不會吃了你?!比厝貗尵o張得一顆心“突、突、突”亂跳,只得走到他身邊,被“首長”一把摟住,涎著臉笑道:“只要你乖乖聽我的話,我就幫你。”不容分說將蓉蓉媽按在床上,動手亂扯起衣褲來。蓉蓉媽萬沒料到剛才還道貌岸然的“首長”轉眼變成一只可怕的色狼,女人與生俱來的羞恥心讓她不得不奮起反抗。她全力撐拒,死命掙扎,說:“你要再不放手,我就告你強奸!”“首長”聞言果然放開手,“嘿、嘿”冷笑了幾聲,說道:“你要不想回城,請便!”蓉蓉媽邊哭邊整理零亂的衣衫,走到門口,當她的手觸到門上冰冷的把手時,一顆心也冷到了冰點。她想到了癱瘓的母親,想到了多病的父親,想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弟弟,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樣滾落下來。她在門邊立了很久,終于沒有打開那扇門。她淚流滿面地走回到床邊,閉上眼睛,直挺挺地往床上一躺,猶如一具冰涼的尸首。事后,“首長”還要她寫下一份保證書,保證回城后必須做他的兒媳婦?!拔覂鹤釉诖瑥S工作,長得一表人材,還是個干部,前途無量。你和他結婚,將來的生活一定幸福美滿?!比厝貗屵@時已是身不由己,“首長”怎么說,她就怎么做?!笆组L”也兌現了他的承諾,她被招工回到城里。“你爸爸為什么要她嫁給你?”“因為我爸爸喜歡她?!薄澳惆职诌@樣做,你能答應?”“我不答應又怎么辦?我自己又不行。”“什么不行?”小陳紅了臉,扭怩了半天方道:“我小時候得過病,不能做那種事的?!薄 ?/p>
在妻子全力幫助下,蓉蓉媽終于和小陳離了婚,離婚后就搬回娘家去了。走時,她沒有通知歐陽,也沒有留下地址。她終于沒能帶歐陽去見她的教授爸爸,從此再無她的任何消息。歐陽只知道她的娘家在××大學,去找過幾次,沒有找到,也就罷了?! ?/p>
九
一晃二年過去了,歐陽已經是他那個科室的負責人,成天廠里廠外,忙得不可開交。電大畢業后,原來是干部的同學大部分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少數人還得到了提升。原來是工人的同學陸續被招聘為管理干部,歐陽屬于后一類。小雁畢業后仍舊回到財務處,不久就被提拔為室主任。畢業前,有一次在輪渡上恰巧撞見歐陽和蓉蓉媽在一起,打那以后,她再也沒有找過歐陽?! ?/p>
對門廚房冷清了許多。小陳離婚后,搬到漢口去了。他父親頭年不幸中風,能吃能喝就是生活不能自理。因為沒有人侍候,每日一身屎一身尿,滿地亂爬。最要命的是意識幾乎完全喪失,過去的事全都不記得,話也說不利索,嘟嘟囔囔,偶爾吐出幾個稍微清楚些的字,仔細辨別后才知道是蓉蓉媽的名字。蓉蓉媽的名字已經深深地銘刻在這個可憎而又可憐的人的大腦皮層上。蕓蕓媽得知子弟小學即將裁員的消息,不失時機地在廠實業公司為自己和老公謀到了位置,夫妻兩個都做了生意人。強強媽自從強強爸患癌癥死后,不久便改嫁走了。唉,那可真是個厚道人!只有潑辣的芹芹媽仍舊在對面忙進忙出,沒有了說話的人,那臉色便總是陰沉沉的。她老公三代單傳,婆婆死活要一個孫子,只好瞞著組織生了二胎,為此,做車工的愛人差點被廠里開除。到處托人告保之后,飯碗是保住了,卻也罰得夠嗆。且喜生的是個兒子,所有的煩惱與之比起來,也就算不得什么。
妻子不久前調到總廠工會工作,現在輪到她每天跑月票。因為忙,三天兩頭不著家,即使回家,也總是很晚。兒子送到紅鋼城奶奶家,已經讀到小學三年級。家里剩下歐陽一個人,飯也懶怠弄,常常二塊面包,一碗方便面湊合了事,吃完連碗筷也沒得洗。夜晚,尤其是春天和秋天的夜晚,獨自躺在床上,聽著窗外雨聲淅瀝,或者仰望天上月光融融,一種莫名的惆悵會像清晨的薄霧般在心頭彌漫開來。他越來越頻繁地想起蓉蓉媽,想起和她相愛的那一段日子,他常常在心里呼喚:“蓉蓉媽,你現在在哪里呀?”
一天,歐陽到車間辦事,忽聽背后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小陳。小陳說:“陽工(大家都這樣稱呼歐陽),我,我有點事找你?!庇谑撬麄儊淼綇S區苗圃,在一堆太湖石旁邊坐下。這是一座很美的小花園:氣派的玻璃暖房里擺滿各種名貴花卉;靠墻有一大片盛開的一串紅,在陽光下如同燃燒的火焰。還有美麗的茶花,金色的雛菊,幾株石榴也反季節湊著熱鬧。最令歐陽驚異地是園門口居然長著一株高大的合歡樹,仍是黧黑的樹身,旁出的枝條,羽毛狀的樹葉還有粉紅色的絨花。只是那些花顏色淡淡的,蔫蔫的,已經開始凋謝。歐陽預感到他會談蓉蓉媽的事。他猜得沒錯,只是他說的故事大大出乎歐陽的意料!
原來,蓉蓉媽離婚后,只在娘家住了不長一段時間,媽媽和弟弟便相繼去世,爸爸在好友的撮合下找了個新老伴。這位續弦是他過去的一個學生,過來時還帶著個半大的孩子。蓉蓉媽在家里呆不下去,只得在外租了一間小屋居住。那間小屋位于尚未開發的老城區,條件非常差。門前是一條臭氣熏天的排水溝,四周垃圾成堆,蚊蠅成陣。自來水在戶外,數家共用一個水龍頭。沒有液化氣(這幾年廠里職工已經全部用上了液化汽),沒有冰箱,也沒有電視。她在這種環境中居然生活了二年?。ê髞恚瑲W陽按小陳說的方位到那一帶看過,那里早已舊貌換新顏:臭水溝填平后建成寬闊的大道,簡陋的棚戶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走在街上,只見兩旁店鋪林立,小區成片,已然是武漢市最繁華的地段之一。)鮮貨店書記承包后生意越做越大,成為交通路數得著的納稅大戶。得知蓉蓉媽離婚的消息,立刻跑來糾纏,蓉蓉媽當然不肯就范。老色鬼無計可施,狠了狠心,炒了蓉蓉媽的尤魚。失去經濟來源,又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或者雖有合適的工作卻又附帶近乎苛刻的條件,三個月后,蓉蓉媽的生活便陷入絕境。也就是在這時候,老色鬼不失時機地出現在她租住的小屋里。與老色鬼同居不到半年,蓉蓉媽患上了腦膜炎。老色鬼一怕傳染,二怕花錢,竟把她扔在出租屋里從此銷聲匿跡。鄰居發現后將她送進醫院,已是耽誤了最佳救治時間。醫生見她生命垂危,向她打聽家屬地址,她也只說得出前夫的工作單位。小陳去了,二個苦命人相見,都原諒了對方的過錯,小陳為她支付了所有的醫藥費并陪伴她直到去世。小陳說:“彌留之際,她雖然已經陷入深度昏迷,但嘴里仍然念著你的名字。她還讓我把這個交給你?!闭f著,拿出一個用粉紅色彩紙精心包裝起來的顯然是書的東西,遞給歐陽。并說:“明天火化,你想去,早晨九點鐘以前在廠大門口等候,我爸爸單位有車來接。”
晚上,等家里人都睡了,歐陽方才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是一本嶄新的《古漢語語法詳解》。書中夾著一頁稿紙,還有一朵已經枯萎的馬纓花。紙上用清秀的筆跡寫著一首詩:
給愛人
我的愛人,/你是那璀璨的晨星,/有了你,/我才在黑夜中看到希望。/
我的愛人,/你是那皎潔的月光,/有了你,/我的靈魂方才得以滌蕩。/
我的愛人啊,/你是那冬日的太陽,/有了你,/才藉以撫慰我滴血的創傷。/
一一九××年×月×日
一九××年×月×日正是蓉蓉媽絕望地斬斷情絲的第二日!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到詩稿上,滾落到那朵枯萎的馬纓花上。歐陽兩手抱頭,伏在桌上泣不成聲。他責備自己這幾年為什么不去找她,不去幫她,不去為她撫平肉體和心靈上的創傷!妻子被驚醒了,歐陽把蓉蓉媽的事講給她聽,又讓她看了那首詩。妻子也有些凄楚,想了想說:“應該去,應該去,看在鄰居的份上也應該去!何況……,不過明天工會有個重要會議,我就去不了,你代我送送她吧?!薄 ?/p>
第二天上午九點,果然有一輛面包車停在廠大門口。送葬的除了小陳,還有五六個同事和鄰居。幾個折疊起來的花圈胡亂塞在車后座上,其中一個是小陳以丈夫的名義送的。歐陽沒有以個人的名義而是與其他幾戶鄰居共同送了一個花圈?! ?/p>
向遺體告別時,靈堂里沒有一個人哭泣,包括她年邁的父親。他父親一手拄著拐棍,一手扶著個身材高挑的少女,緩緩走過靈床,眼睛卻直直地盯著前方,好像靈床上躺著的不是他的女兒而是一個別的什么人。蓉蓉長得如花似玉,像極了她的媽媽。女孩相伴老人走到遺體前,停住腳步,望著躺在靈床上的女人發了一回呆,突然,醒悟過來似的,“哇”地哭出聲來,跟著是放聲大哭。她和媽媽生活在一起的時間雖然不多,但媽媽是愛她的,她也愛媽媽?,F在媽媽拋下她走了,她再也沒有媽媽了!她哭著想要在靈床前多停一會兒,卻又不得不跟上徑直前行的外公的腳步。歐陽不敢正眼看這一老一小,垂著頭走近她的遺體,在遺體前停了一會兒。蓉蓉媽上身穿一件淡綠色蝙蝠衫,下擺扎在米色短裙里,腰間束一條紅色皮帶。腳上還是那雙棕色高跟鞋,肉色長筒襪細細地裹著兩條雪白的纖腿。頭發顯然被殯儀館的人整理過,像生前一樣黝黑、濃密,只是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她的眉眼還是那般秀麗,她的鼻子還是那般俊美,她的嘴唇還是那般迷人,她的皮膚還是那般細膩。只是所有這些都已經沒有了光澤,沒有了彈性,沒有了生機!歐陽很想大哭一場,但是他不敢。他只覺得胸懣氣結,無可發泄,于是快步走開了?! ?/p> 離開殯儀館已經是下午一點鐘。他沒有隨車回去,獨自步履沉重地走到殯儀館門口。突然,他驚訝地發現,殯儀館大門旁竟也種著一株高大的合歡樹,也是黧黑的樹干,低垂的枝條,羽毛狀的葉子,可惜花已經凋謝,黑糊糊像燒焦的麻線難看地掛在枝頭。“這是遭焚燒爐的煙熏了,所以才過早地凋謝的。”他想。于是他抬起頭,看見左側高聳的火化爐煙囪正冒著縷縷青煙,青煙到了空中便向四面散去?!吧?,散吧?!彼谛睦镎f:“我們遲早也會散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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