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CCTV大樓是一個溫柔的建筑”——專訪建筑師雷姆·庫哈斯
作者:南方周末記者 王寅 特約撰稿 朱濤 發自香港
來源:南方周末
關于建筑形狀的爭議,我非常失望。我難以相信,人們會認為這建筑是跟那個玩笑有關系,尤其是當建筑已經完成了,顯然根本不可能是一個笑話。——雷姆·庫哈斯
雷姆·庫哈斯在“中國思想:深圳馬拉松”上。他設計的CCTV新大樓在中國家喻戶曉,如今,越來越多的中國建筑都將出現他的名字 圖/2009深港雙年展組委會
12月21日凌晨,雷姆·庫哈斯和漢斯·烏爾里希·奧布李斯特從倫敦飛抵香港。一到下榻的港麗酒店,他們就在59樓要了一個看得見維多利亞港的小會議室,打開電腦開始工作。
在這個小會議室里,庫哈斯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的專訪。幾片面包、一杯橙汁,就是庫哈斯的早餐。當晚,庫哈斯將要與英國的福斯特建筑事務所和香港本土設計師嚴迅奇共同出席一個關于西九龍文娛藝術區開發的海濱長廊雙城對話,這三位建筑師是西九龍計劃的顧問,也是競爭對手,最終的方案將在這三家之中決出。 22日下午至晚上,庫哈斯和漢斯在深圳舉行一場長達8小時、名為“中國思想:深圳馬拉松”的對話,他們會采訪三位大中華地區的政策制定者、企業家、經濟學家、藝術家、建筑師、媒體工作者、智庫成員和社會行動者。庫哈斯面前正放著這次活動的資料,顯然正在為馬拉松對話做準備。
2002年冬天,南方周末記者在北京采訪了庫哈斯,由于那時剛剛中標新CCTV大樓,庫哈斯的言談頗為謹慎,面對記者的問題始終躲閃其辭,不予正面的回答。
7年過去了,庫哈斯依然是一襲黑衣、禿鷹般的外形,依然精力充沛,看不到長途飛行的疲勞,但是他的言談舉止柔和風趣了許多。在回答提問時,他不時轉頭面對窗外的港灣,邊說邊比劃。庫哈斯選擇在這里辦公別具深意,他可以俯瞰整個維多利亞港,參與競標的西九龍文娛藝術區就在視野范圍之內。
西九龍藝術區選址在西九龍最南端,由人工填海所形成的40公頃填海區土地,面向維多利亞港,是一個投資將達27億美元的大型項目,庫哈斯已經為此忙碌了將近一年,他還特地在香港設立了辦公室,每個月都會飛來香港工作。
21日晚上,在西九龍海濱長廊雙城對話中,有觀眾問庫哈斯,你幾年前曾經畫過一個圖來表現香港和珠三角的關系,把香港比作大腦,把珠三角的城市比作腿和腳。現在你還這樣認為嗎?面露倦意的庫哈斯用近乎游戲的口吻作答:你不能把玩笑當真。結果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有人分析,CCTV新大樓失火的配樓如果被拆除,會影響新大樓這個異型建筑的穩固。作為設計者,庫哈斯對此問題思考了很久,也沒有回答 圖/CFP
雷姆·庫哈斯說2004年出版的《主題內容》一書出現的色情諷刺畫,其實是曾被他們拒絕了的封面設計。他建議中國人應該只看這個被采納的封面:CCTV在中間,代表著一個新時代的開始,周圍圍繞著布什、薩達姆等各國政要 圖/OMA
中國人應該看實際采納的封面
南方周末:2002年采訪你時,你說解讀摩天高樓的時候,并不該追求有多高,而是看它有多少內涵和活力。當時CCTV大樓還剛剛開始建造,現在它已經落成了,你作為它的設計師能夠告訴我們,這幢建筑給了我們什么?
雷姆·庫哈斯:我喜歡CCTV大樓,也許就是它特別不穩定的身份和形象,不管從城市的哪個角度看,它都是一個新的與眾不同的建筑。在一個一切都是被規范好了的城市里,它會顯得特別不同;在另外一個層面上的重要性,現在仍有待于進一步的實現,那就是功能和項目的調配到底是能完整地實現,還是僅僅只是一個建筑而已。說到底是兩個問題,一個就是雖然是新的建筑,但是里面還是老一套的功能;另外一個是建筑能真正影響人們的生活,并引起一些積極的變化。
南方周末:這幢建筑一開始就充滿了爭議,對它社會性的關注可能大于對建筑功能的關注,這是否出乎你的意料?
雷姆·庫哈斯:關于這個社會性,你能不能說明一下是哪些方面?
南方周末:就是對它建筑之外的很多爭議:請外國人來設計;它的外形;破壞了北京的文脈和景觀等等。
雷姆·庫哈斯:從最后一個問題開始,基地上原來是工廠,我們不認為有什么城市的語境。我們很幸運,我們不需要把胡同拆掉;從外國人這個角度來說,我覺得確實是有很小的一個窗口打開了,讓我們來做,很小的一個機會,我很清楚以后不會再有了;關于建筑形狀的爭議,我非常失望。我難以相信,人們會認為這建筑是跟那個玩笑有關系,尤其是當建筑已經完成了,顯然這根本不可能是一個笑話。
南方周末:你當時聽到中國輿論對笑話的反應的時候,你是怎么想的?
雷姆·庫哈斯:我非常非常震驚,這個事情在書出版三年之后才發生,然后又回來了。
南方周末:但是你怎么解釋這些圖出現在書里呢?把那些色情畫放入書里,是不是就意味著你同意這種嘲諷?
雷姆·庫哈斯:首先在歐洲,藝術家創造產品的狀況跟中國完全不一樣,就是基本上沒有刪除、編輯這樣的環節,其實我以前做過的書,每張圖都經過特別嚴格的控制,都是我自己來做。但是這本書實際上跟以前的書相反,一幫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來做,也許他們體現了一種不負責任的態度。但是在歐洲的文化語境里面,這是很通常一種現象。那本書里的那些圖實際上是沒被采納的封面。
南方周末:但是中國人還是覺得自己受了傷害,或者是被愚弄了。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你能夠向中國公眾和媒體做一個澄清嗎?
雷姆·庫哈斯:中國人應該看實際采納的封面。在真正的封面上,CCTV在中間,代表著一個新時代的開始,周圍圍繞著布什、薩達姆等各國政要的形象,而且在書里面,CCTV也是大量的正面的形象。我不想講太多了,這事現在基本上平靜下來了。
我喜歡溫柔這個詞
南方周末:我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其實你本人是一個非常誠懇、非常溫柔的人,但是媒體和公眾一直把你當成一個特別尖銳、慣于冷嘲熱諷的人,你怎么解釋這種反差?
雷姆·庫哈斯:也許跟復雜性有關系。
南方周末:你能解釋一下這種復雜性嗎?
雷姆·庫哈斯:現在是非常復雜的一個時代,對一個建筑師來說,到各種不同文化狀況的地方工作特別困難,需要非常深入地介入和參與。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形成這樣一種感觀,很多人甚至說我像馬基雅維里,我認為我完全不是那樣一個人。我喜歡溫柔這個詞!其實CCTV大樓是一個溫柔的建筑。
南方周末:事實上你對中國充滿了好感,在西方經常說中國的好話,你最近對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的抨擊也更為強烈。你如此熱愛中國,最不理解你的反而是中國的公眾。
雷姆·庫哈斯:這是一個非常矛盾的狀況,我們經常受西方批評,因為我們為中國工作,現在又受中國批評,這是很痛苦的一個狀況,我希望這種情況會慢慢改變。
南方周末:在你眼中,中國到底好在哪里?
雷姆·庫哈斯:首先我覺得比較滑稽的就是,建筑師要做建筑的話,不得不專注于理想化的方面,我很難想象,一個建筑師,叫他做一個現實主義的建筑,會有什么樣的結果。其次在建筑之外,我非常完整地看到了中國的現實,我也知道這些問題,這種抗爭、這種痛苦和矛盾。但是我覺得中國吸引我的就是它生機勃勃的內在生活,有很多矛盾,但這些矛盾至少可以抗拒巨大的均質性。
我有個朋友馬克·萊昂納德(Mark Leonard),在西方出了一本書《中國在想什么》(What Does China Think?),我覺得很好的書,暴露了中國的內在矛盾。我提起它的原因在于,我覺得這本書接近我的途徑去了解中國的獨特性和矛盾。
南方周末:東方和西方對你有這么多誤解,這些會影響你的判斷和做事的原則嗎?
雷姆·庫哈斯:這種狀況持續太久了,我都很習慣了。這也給我一種自由,因為很多時候我們的動機其實是隱藏的,這樣實際上可以讓我可以很安靜地干我自己想干的事情。
庫哈斯的臺北藝術中心方案,他將這三座劇院設計成三個外形迥異的幾何建筑體,環繞著一個長方建筑體,內部可根據需要打通,形成一個包含室內與室外的超大劇院,賴聲川說這將是“臺灣全新的戲劇經驗” 圖/OMA/奧雷·舍人和雷姆·庫哈斯
MA的深圳水晶島設計方案,2008年深圳獲頒“設計之都”,庫哈斯提議在市民中心前做一個“深圳創意中心”,創意中心由兩個系統疊加形成。這將是庫哈斯繼深圳交易所之后,在深圳的第二個建筑 圖/OMA/奧雷·舍人
不破壞香港的城市肌理
南方周末:你今年在臺北和深圳拿到了兩個項目。你對臺灣媒體說,臺北藝術中心是OMA(大都會建筑師事務所)在 “亞洲第二個重要的文化措施”,你為什么會這么說?
雷姆·庫哈斯:我不太清楚記得當時說話的語境是什么。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一個非常激進的關于組織關系的探索,是對劇場的內部關系和劇場與城市關系的探索。我是不是說過它是在CCTV之后的第二個重要建筑這樣的話,不記得了。
南方周末:臺北藝術中心的設計特別照顧到當地的城市文化和環境。在設計的時候,你是怎么考慮的?
雷姆·庫哈斯:對建筑師來說,非常難的就是,你在城市里放上一個東西,但是不影響原有的環境。所以建筑師的職業基本上變成一個很悲劇性的職業,你很難避免改變這種狀況。就臺北項目而言,我們特別地努力想接受現有的狀況,然后在上面疊加一些新的東西,費了很大的力氣。
南方周末:你正在競標“西九龍文娛藝術區”這個項目,你會碰到和當地歷史文化融合的難題嗎?
雷姆·庫哈斯:一開始我關于珠三角的報告發表出去的時候,我覺得珠三角要比香港更有趣,現在我改變想法了,尤其當香港和珠三角越來越融合起來的時候,我們想在這個項目里融入整個香港和珠三角之間關系的思考。包括我們現在做的深圳雙年展馬拉松對話,也就是想開發一些初始性的途徑,來探討如何促進香港和深圳之間的合作。
南方周末:香港應該是比紐約更擁擠的一個地方,你對擁擠的城市會不會更有興趣?
雷姆·庫哈斯:我接到臺北和深圳項目之后,在香港設了一個小辦公室,每個月會有一個星期過來辦公。我開始越來越熟悉香港,覺得香港一方面特別擁擠,一方面有著特別難以置信地保留的自然,這是一種對土地特別經濟的使用方式。舉一個例子,每個月我來辦公的時候,這些相關人員過來的時候,他們都曬得黝黑。香港郊區很容易出去玩。
南方周末:你在做中央電視臺項目的時候,你會去那些老城區做了解,快速地了解當地的文化,不知道你在香港是怎么做的?
雷姆·庫哈斯:我們的項目持續了一年,我們設了一個辦公室,所以很簡單,我們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其實就是城市生活的一部分,然后我花很多時間在香港。
南方周末:你會特別去某些區域嗎?譬如老城區,或者特別有意思的地方。
雷姆·庫哈斯:我們集中在九龍,一方面我們意識到甚至海岸的邊緣線也在不停地變化,往外延伸;另外我們也意識到,其實有很多小村子在里面。我們現在就在努力地想,如何不破壞這個城市的肌理。
私人侵占公共領域
南方周末:你對此次深圳雙年展有什么觀感?
雷姆·庫哈斯:今年的深圳雙年展更注重鼓勵和恢復對城市公共空間的開發,與以往的建筑雙年展過度著重私人房地產商開發的模式有很大的不同。
南方周末:就你而言,建筑師在實施項目的過程當中,他設計的建筑能對社會起多大推動作用?
雷姆·庫哈斯:光從建筑這個角度來說,恐怕不會走太遠。你知道我還有另外一個AMO(Architecture Metropolitan Ofice,AMO是OMA建筑實踐的一個對稱的設計和研究機構,它的工作包括媒體、政治、技術、時尚、策展、出版和平面設計),我希望它能做一些更多的其他事情,最近我加入一個十幾個人的小組,關于歐洲在2020—2030年期間發展提建議,以前歐洲特別的內向,特別的只顧自己,現在我想打破這種觀念,來修正它的這種身份,讓它有一種緊迫感,就這種事情,特別讓人激動,希望我以后經常做越來越多這樣的事情。
南方周末:你早年的書籍曾經講到亞洲的城市是未來發展的模式,我不知道你現在對中國未來城市的走向能不能做一個預測?
雷姆·庫哈斯:十年前,我可能會有更好的預測,現在因為這么多的中國城市在建造出來,與其去預測,還不如去仔細地觀察,這么多中國城市,一直會有兩個層面的解讀,一個層面就是中國的城市怎么修出來的,另外一個層面就是更廣泛的層次和概念上“城市”本身如何在變化。每個地方你都會看到不能令人滿意的現象,就是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之間的矛盾,一方面私人領域激發出不同尋常的創造性,另外一方面私人侵占了公共領域,最后你看到的是大量的妥協和失敗。
南方周末:你有什么好的建議嗎?或者有什么解決方案嗎?
雷姆·庫哈斯:香港的這個項目的準備實際上要有一年的時間,這非常不尋常的,別的項目通常都只有三到八個星期——這本身就是一個問題,時間那么短。現在有這么長的時間,讓我們仔細地看一下到底理想中是什么狀況,一大堆公共人物和我們一起討論,讓我們更貼近觀察這個問題。
(實習生王華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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