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尋女
李剛有個女兒叫李慧芳。1976年李剛25歲,跟廠里的一位漂亮能干的姑娘結了婚,當時兩人為了相應黨的計劃生育號召,不愿意早要孩子,所以四年之后的1980年才生了這么個女兒。李慧芳遺傳了父母的長處,生得很標致,細高挑兒,大臉盤兒,五官端莊,眉目清秀,眼睛水靈靈的很有精神,鼻子周正,口型很好看。
這孩子身體健壯,但是學習一般,考學分數不高,未被錄取。李剛花了5000元送她到高考補習學校復習一年,還是不夠高考分數線。碰巧三江藝術學院擴招,第一學期除了學費和其它費用六千元以外,須另外交三萬元方能進校。李剛夫妻借了十五家,才湊足這些錢,讓女兒到學校報了到。就這樣,三年專科,李慧芳上學至少花了八萬。李剛欠了一屁股債。這時候他已經下崗了,家里基本生活都沒有保障,好不容易盼到女兒畢業(yè),老兩口覺得有了希望,畢竟孩子有了學歷,不愁沒有工作。但是李慧芳到人事局報到的時候,人家說她是計劃外的學生,不能安排,老兩口才覺得上了當。原來是那所大學個別人打著學校的旗號招的音樂舞蹈校外班,是為了掙錢的。李剛怒火頓起,便坐車到了三江藝術學院,找到校長。校長不承擔責任。李剛又根據慧芳說的,去找校外班負責人,可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李剛沒法,便悻悻地回了家。
債務纏身,昔日的好友也都下了崗,有十分貧困的就來討債。李剛是個很要面子的人,只好求哥哥告奶奶借一部分還給人家。但這也不是辦法。于是他拼命地干,每天早起晚睡到街市上去賣菜。他的心情極為惡劣,動不動發(fā)脾氣,罵老婆,吵女兒,說是自己太倒霉,工作丟了,成了無業(yè)游民,女兒花了那么多錢上了個不中用的學。
李慧芳也是個好強的人,被父親吵急了,就頂他幾句。后來干脆離開家門,臨走時扔下一句話,說不把自己上學花的錢掙回來就不再回家。當時母親不在家,李剛正在氣頭上,也就沒有阻攔。
李剛雖是個血性的漢子,但是對女兒卻是十分溺愛。她以為女兒說的是氣話,誰知她真的不回家了。李剛夫妻急了,妻子哭著叫丈夫出去尋找。
這天李剛沒有賣菜,早早地起了床,就著咸菜吃了塊煎餅,便推上破舊的自行車出了門。
到哪里去找,天地這么大,又沒有線索?
李剛來到縣城文化廣場,這里素日人聚集得最多,他希望能在這里找到女兒。他這樣想不是沒有根據的:這里有一幫退休人員在拉二胡、唱京??;女兒喜歡文藝,跟他學過幾段《紅燈記》。于是他來到廣場西北角的一個爬滿紫藤的長廊下,此時正有一個禿腦袋的老頭兒在拉京胡,另有一位姑娘唱京劇《我家的表叔數不盡》。從背影里看,這位姑娘很像他的女兒,女兒穿的衣裳也是紫羅蘭色的春秋衫。李剛喜出望外,急忙插下自行車跑過去。為了看清楚那女子的面龐,他特意轉到她的對面。
一看不是,李剛傻眼了,這女子比自己的女兒大得多,有四十多歲的樣子,臉角有好多魚尾紋。
李剛失望地離開長廊,將車子鎖在一個草丘下,踟躕地來到音樂噴泉旁邊。只見情侶雙雙,攜手攔臂,怡然地在廣場大理石鋪的地上散步。還有白發(fā)女人攜著童稚走來走去。也有牽著獅子狗的上流社會的婦人小姐,衣冠時髦,神采奕奕,在悠閑地漫步。
李剛無心欣賞這里的熱鬧景象,只是用眼睛尋找自己的女兒,但是一無所獲。
不知什么地方傳來宋祖英唱的《好日子》的歌聲。其歌曰:
唉
開心的鑼鼓敲出年年的喜慶
好看的舞蹈送來天一原歡騰
陽光的油彩涂紅了今天的日子喲
生活的花朵是我們的笑容
唉
今天是個好日子
心想的事兒都能成
明天是個好日子
打開了家門咱迎春風
……
歌聲震天價響,伴奏鑼鼓咚咚敲。
“好日子?這跟我們有什么關系!媽的,唱得倒好聽!”李剛不自覺地罵了起來,然后陷于極度的悲哀中?!拔业呐畠阂矔?,唱的不比你們差。可誰叫我們不走運呢,老子下崗,孩子大學畢業(yè)找不到工作!”他又自言自語地說。
李剛又推上車子,慢騰騰地到了廣場的南面,站在那里觀看馬路上的過往行人。小轎車像水里的魚群一樣多,因為車速較慢,他能看見車上神氣的男司機和副座上的漂亮女子。他探起腰,希望那些女子里面有他的女兒,但轉而覺得可笑。“我女兒哪有這樣的好命?我真傻!”他想。
他準備離開廣場,雖然他還不知道到哪里去。這時候,有人從后面推了他一把。他回頭一看,認出是機床廠的工友杜洪烈。
“你?”李剛問,“你怎么在這里?”
“我還要問你呢,我來這里是為了掙點小錢養(yǎng)家糊口。你來這里干什么,不去再就業(yè)!”杜洪烈說,他目光灼灼,臉上似笑非笑,還是那個樣子。李剛看到,他胸前掛著一個銀色的相機,肩上背著個黑色的提包,便開玩笑說:“杜馬列闊起來了,成了記者了?”
“記者有咱們的份?不過是在這廣場上給人照幾張照片,掙個十塊八塊罷了?!倍藕榱艺f,一面從上衣袋里掏出一盒軟皮的“哈德門”,從中抽出兩支,遞給李剛一支,然后用打火機給李剛點上,又給自己點上?!白?,咱們到花壇邊上坐一坐?!彼终f。
兩人來到廣場東側的花壇邊坐下。此時月季花開得正盛,襯托了廣場的熱鬧。
“你現在也不在廠里干了嗎?我走的時候,你不是還干得好好的嗎?”李剛問杜洪烈。
“別提了!”杜洪烈說,氣得渾身發(fā)抖。“你們下崗不久,吳先鋒這小子就把我們的工資調了,工人平均290塊??墒撬墓芾砣藛T都在三四千塊上。我組織了幾個人去找他,他蠻不講理,說290元就不少,你們不干就滾蛋,有的是干的。這小子其實就是用降低工資的辦法逼我們下崗?!?/p>
“你們怎么對付的?”
“我們跟他講理??蛇@是個無賴,他說他就是資本家,資本家有權調整工人的工資,有權辭退工人,招收工人。當時我們氣火了,你知道我的脾氣,我掄起拳頭要揍他,他旁邊的那個走狗打手屠民上來逮住了我?!倍藕榱艺f,氣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后來呢?”
“第二天,屠民通知我,說我被辭退了,限我十二小時之內離開工廠。我不走,他們叫保衛(wèi)上的幾條狗把我的鋪蓋扔到院子里去了。我沒辦法,只好走人。”杜洪烈沮喪地說。
“那么多工人就沒有一個出來打抱不平的嗎?”李剛又問。
“誰敢呀,都還指望掙那幾個錢養(yǎng)家糊口呢,誰愿意被趕走呀。我們工人階級當年是領導階級,可現在是最窩囊的階級了!唉!”
李剛也垂下頭。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抬起頭來,憤憤地說:“我們被老D騙了。我們對他太迷信,覺得他還是老一輩革命家,不會忘記我們工人階級的。他重新上臺也是咱們工人階級推上去的。他說文革錯了,咱就相信了。還有老H,這不是叛徒嗎?毛主席那么相信他,他卻為了自己的權力干出那些不該干的事兒。這不,到今天這一步,我們能怪誰?還不怪我們自己!”
“后悔藥吃不得了。我老是琢磨,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難道錯了嗎?要說錯了,為什么毛主席用馬克思主義指導革命取得了勝利?”杜洪烈說,當年他也是學習馬列的積極分子,講起馬列主義一套一套的?!榜R克思講的無產階級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沒有錯,現在他們是背叛了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我越想越覺得是這么回事。工人階級是歷史上最先進的階級,是最大公無私的階級。這說法就是對的?!彼A艘粫?,又點上一支煙,同時遞給李剛一支,給他點上?!拔蚁嘈艢v史唯物主義。歷史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不是少數剝削階級創(chuàng)造的?,F在又培養(yǎng)了一批新資本家,新剝削者,還有那么多腐敗分子。這些人遲早還得挨革命,等著吧!”
“可那還不知是那一輩子!現實情況是我們的日子太難過了,我們還不如個討飯的?!崩顒傉f,“你干這照相生意可能還好一些,可是我只能賣青菜?!?BR>杜洪烈解釋說:“這照相生意收入很少。現在好多人都有相機,自己照著玩。真正的大照片,像婚紗照,都是大照相館照的。有一些女孩子,喜歡化妝照相,把自己化得變了樣,自己覺得還不錯。這年頭人們都喜歡造假。照相館會化妝,有照相的衣裳,能掙大錢。人家一天成百上千地掙,咱掙個十塊二十塊就不少了。就這樣先混著吧,人總得活著,不能等死呀?!?/p>
他們談話的時候,杜洪烈注意到,李剛心神不安地四處看。于是他問:“你怎么啦?有什么事嗎?跟老弟說說,我能幫就盡量幫。沒錢了?我身上還有一百塊?!?/p>
李剛把女兒出走的事說給杜洪烈聽了。
“怪不得呢,我看出你心里有事。他媽的,這年頭什么都不正常,上大學就是上大學,怎么還有假的呢?花那么多錢供一個學生,到頭來連工作都沒有!”杜洪烈氣得攥拳瞪眼,渾身發(fā)抖。“都是騙子!都在騙老百姓!”
“你說這叫我到哪里找?什么線索也沒有!他媽媽在家里急得哭!唉!”李剛說,一面低下頭。
“這樣吧,我在這里照相,給你好好打聽著,有了消息我就告訴你?!倍藕榱野参坷顒傉f,“我估計孩子大了,不可能出什么大問題。不過也得抓緊找,這年頭社會秩序很亂呀?!?/p>
“好吧,你給我打聽著,我到處轉轉,下午我要是找不到再過來。”李剛說,一面站起來,推上車子上了馬路。
李剛好無目標地在縣城里轉來轉去,各條大街都轉遍了,也沒有見到女兒的影子。有人告訴他,孩子是不是到哪個超市干活去了,因為超市經常招工。李剛便首先到了烏龍最大的超市盤龍超市。進門的時候,他首先注意那些收費的姑娘,也有的相貌跟女兒差不多,但都不是。然后他挨著柜臺轉,幾乎轉遍了每一個角落,也沒有找到女兒。他失望地離開這家超市,又來到春風超市,還是沒有找到。這回他下了決心,不光到超市去找,飯店、理發(fā)店、美容店、照相館、按摩店、洗頭房……有門頭他就進去問,但都是白費功夫。
中午的時候他在菜市場附近的小攤上吃了碗豆腐腦,稍一休息,便又開始尋找。一直找到太陽落了,還是毫無結果。他很失望。
他來到烏龍中學門口,站著向學校里面張望,希望見到于更斯老師,讓他給想想辦法。沒見于老師的影子,卻碰到馮子路下班路過這里。
馮子路下了車。
“老李,你怎么在這里?”他問。
李剛把女兒出走的事告訴老朋友。
“這年頭真不敢想。官貪匪盜,好人不平安,壞人無法無天,養(yǎng)個女孩子都很擔心——我?guī)湍阏??!瘪T子路說。
“你累了一天了,我怎么忍心呀。我還是自己找吧?!?/p>
“我不怕累。孩子的事情,不是小事。我們已經夠慘的了,不能再讓孩子出事。我對這個社會總是不放心。這樣,我到南大路上看看,那里最近添了不少門頭,說不定她在那里打工。待會兒,八點半我們還在這里碰頭?!瘪T子路說罷,推上車子就要走。
這時傳來一個女孩子的喊聲:“爸爸,你怎么在這里?還沒回家嗎?”
他們一看,是馮臘梅,她邊喊便從學校門口文具店方向跑過來。
“臘梅。”馮子路說,“我準備回家,這不,你李剛大爺家的慧芳姐姐從家里出走了,我準備幫他找找?!?/p>
“你不是說她大學畢業(yè)了嗎?”臘梅問。
李剛告訴她,慧芳上的那個大學不在國家計劃,人事局不給安排,快一年了沒有工作,她不愿意在家吃閑飯,就出走了。
馮臘梅的臉色立刻變了。她聯想到自己受湯改革調戲的事,也就擔心起慧芳的命運來。
馮子路從衣袋里掏出幾塊錢給她,臘梅不要,說自己還有。
“你回學校吧,好好復習,考個好學校,別考了假的?!瘪T子路交代女兒說。
李剛也鼓勵臘梅好好學習,找個出路。
臘梅低著頭回了學校。
馮子路跟李剛分頭找慧芳。大約八點半,他們又在這里碰了頭,結果一無所獲,兩人的心都很沉重。
李剛忽然覺得肚子餓了,便邀馮子路來到醫(yī)院對面棺材鋪附近的一家簡易餐館。
這是一個用低廉的活動房材料構建的臨時餐館,有三小間,隔出一間做廚房,另外兩間相連,里面放置了三個簡易餐桌。這里適合下層人就餐,老百姓得病后,陪同來的親人一般到這里就餐。
一進門,李剛便看到一個面熟的姑娘迎了上來。
“李大叔,你是李慧芳的爸爸吧?我去年到過你家,你還記得嗎?”姑娘驚喜地說。“快來,里面坐?!彼阉麄z讓到屋里,讓他們坐在一張餐桌旁邊的凳子上。
“噢,我記起來了,你是陳丹鳳!”李剛用肯定的語氣說。
“是的,我跟慧芳是高中同學,我考的是商業(yè)管理學院,畢業(yè)后不好找工作。沒辦法,不能在家里吃閑飯呀,就給我媽媽幫忙。”陳丹鳳說,她長得并不漂亮,瘦瘦的臉膛,黝黑的皮膚,卻是個很直爽的姑娘,也不虛榮。
“你媽媽呢?”馮子路問。
“他在里面忙著呢,正在炒菜?!?/p>
姑娘給他們沏茶。兩人喝水。
過了一會兒,陳丹鳳端上兩個炒菜,一個豬肉炒芹菜,一個炒雞蛋。姑娘又拿過一瓶烏龍大曲,起開瓶蓋,給他們斟上酒。兩人開始喝酒。過了幾分鐘,姑娘又送上一盤炸魚,一個拌粉皮。最后送上來的是一個紫菜湯。
兩人在喝酒說話。姑娘在一旁偶爾插上一句。
“丹鳳,你打算工作怎么辦?就這樣干下去嗎?”李剛猛喝了一口問陳丹鳳。
這時候,陳丹鳳的媽媽——一個胖胖的很能干的中年婦女,帶著白圍裙從廚房里走出來,一面用毛巾擦著臉上的汗水。她好像聽到了李剛的問話,便替女兒回答說:“先這樣干著吧?不干怎么辦?現今上大學有什么用?花錢那么多,賠了血本,沒人管沒人問?!彼又鴦駜晌豢腿说溃骸澳銈兒煤煤?,好好吃。我這小鋪子,本錢小,也沒有雇廚子,自己炒的菜,手藝差一點,將就來吧?!?/p>
“很好很好。”兩位客人一齊說。
“我那丫頭也是沒有辦法,這不,畢業(yè)一年了也沒找到工作,她天天發(fā)焦。我說了她幾句,她就生我的氣,前幾天出走了,到現在也沒有音訊。她媽在家里疼女兒疼得哭呢?!崩顒傉f。
“慧芳?你的女兒嗎?她在這里好幾天呀。也幫著擇菜、端盤子、洗碗。今天才走?!标惖P的媽媽說。
“今天才走?她到哪里去了?”李剛急問,然后張著口等待回答。
“那可好了,有線索了!”馮子路高興地說。
陳丹鳳說:“慧芳昨天上午出去一趟,說看到一個廣告,獅子山度假村招收兩名服務員,她就打出租車去了?;貋砗笏f她已經面試過了,度假村同意,月工資三千,可能不是端盤子的,是舞廳的。”
“舞廳的?月工資三千?哪有這么高的工資?舞廳是干什么的?”李剛問,他已經心生疑忌了。
“舞廳可能是伴舞的?;鄯颊f她在大學里學會了跳舞?!标惖P說,“工資高可能還有別的工作兼著。我當時跟她說,現在社會風氣不好,女孩子家到哪里都得注意?!?/p>
“走,快去,去度假村,不是在獅子山嗎?”馮子路放下酒杯,一面從衣袋里掏出幾張十塊的人民幣下賬。李剛同時掏出錢來。陳丹鳳和她的母親表示一個錢不要,說權當一次招待。兩人再三要求下賬,也沒有拗過她娘倆。
母女倆要他們吃飯再走,可他們哪有心腸吃飯?兩人急匆匆出了門,騎上車,又急匆匆往度假村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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