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文章 > 思潮 > 文藝新生

李云雷:夜鬼張橫

李云雷 · 2006-10-13 · 來源:左岸
收藏( 評論() 字體: / /

夜鬼張橫


    

夜鬼張橫是我們村里的一個人,他名字叫張橫,夜鬼是綽號。為什么叫他夜鬼張橫呢?只因為他白天都像沒睡醒似地,一點精神都沒有,可一到了晚上,他就活了起來,簡直像個小鬼一樣。

那時候,誰不喜歡夜鬼張橫呢?

夏天的傍晚,大家都端著碗出來吃飯,在大槐樹下的井臺邊坐了,卻都在等著張橫。幾個孩子等不及,就跑去張橫家里叫他,那時我也常常去。張橫的家在村東邊,是三間破破爛爛的草房,他已經四十多歲了,一直沒有成家,家里的東西胡亂擺放著,也沒人收拾,看上去很是蕪雜,但這在我們的眼里,卻有著一種神奇的光彩。這是夜鬼張橫住的地方,是多么令人向往??!

孩子們走到門前,都喊:“夜鬼張橫!”

張橫應一聲,走了出來,“又是你們幾個呀?”

“你咋還不去哩,都等著你哩。”

“俺爹叫俺喊你哩?!?/p>

我們七嘴八舌地叫嚷著,張橫笑一笑,說,“走,這就走?!彼D身掛上門,拍拍誰的小腦瓜,說,“走吧?!?/p>

我們就跟他向井臺那邊走。

一個孩子問,“夜鬼張橫,你今兒個講點啥呢?”

“你們想聽啥?”

“講講《薛仁貴征西》吧?!?/p>

“不,夜鬼張橫,你還是講《岳飛傳》吧。”

“還是《楊家將》好聽,再講講《楊家將》吧?!?/p>

“《楊家將》早都講完了,你沒聽賴誰呀?還是講《岳飛傳》,氣死你個金兀術,嘿,真有勁兒!”

幾個孩子爭吵了起來,夜鬼張橫只是嘿嘿笑了兩聲,啥話也沒說,領著我們慢慢兒地向前走。到了井臺邊,那幫大人早給他騰出了個好位子,一迭聲地招呼著,“夜鬼張橫,來,這兒邊坐!”,“今兒咋出來這么晚哪?”,“還沒吃呢嗎,一塊兒吃吧?”

張橫應合著坐下來,抽出煙袋點上火,慢慢地吸了一會兒煙,又拿起蒲扇扇了幾下。周圍的聲音漸漸靜下來,正在嘮家常的男人停下了,說東家長西家短的婦女也住了聲,剛才還在打鬧的小孩也安靜下來了,我們知道張橫要開始說書了,都屏聲靜氣地聽著。張橫咳嗽了一聲,說道,“今兒個咱還是接著講《岳飛傳》,說是那皇上連發了十二道金牌,叫岳飛班師回朝,岳飛大敵當前,眼看就要大獲全勝了,可是皇命難違啊,是撤,還是不撤,他這可如何是好?……”

張橫慢慢悠悠地講起來了,他那磁性而略帶些沙啞的嗓音,很快把我們帶進了一個金戈鐵馬的奇妙世界,讓我們忘了周圍的井臺和大槐樹,忘了我們村,忘了白天的一切煩惱,我們跟著他的聲音,來到了岳飛的身邊,來到了一千年前血雨腥風的古戰場。

夜鬼張橫一張嘴,還沒吃完飯的小孩,端著碗,也忘了往嘴里扒拉了,一直到講完了,碗里還剩了半碗飯,要去相親的小伙子,也賴在這里不走了,他娘過來罵著,提著他的耳朵拎走了,他還扭過頭來喊,“夜鬼張橫,等我回來去找你,你再給我講講啊!”夜鬼張橫笑了笑,繼續講,講到要斬一個人,他大手一揮,刷地向下一落,砍在我的脖子上了,嚇得我啊地大叫了一聲,眾人轟地笑了起來。

“天也不早了,今兒個就說到這里吧。”這是我們最怕聽的一句話,說完這一句,夜鬼張橫便點著煙,吧吧地在那里抽,火頭一閃一閃的。大人們站起來,說說笑笑地走散了,還有幾個小孩子,圍在他身邊問,“后來咋樣了,岳飛叫秦檜害了沒有?”

“后來……,”張橫笑一笑,賣了個關子,“還是明兒個來聽吧?!?/p>

“到底咋樣了,你說說唄,說說唄?!?/p>

說半天也不管用,夜鬼張橫一般不會給你講后來的故事,誰要是能從他嘴里撬出一兩句話,那第二天他就是最神氣的了。


 


夜鬼張橫回到家,還要點上油燈,看一會子書,他說那些故事都是從書上看來的,要不看,第二天就講不出來了。我們到他家里去,看見他那一摞子書,都很敬畏。他指著那些書,跟我們說,“你看看,這是《三國》,這是《水滸》,這是《七俠五義》,你們快上學認字吧,認了字,就能自個兒念了?!?/p>

“你講的那些,這里邊都有???”

“那是自然”,他拍拍那些破舊不堪的封面,嘿嘿笑了,“這比我講得還好哩?!?/p>

“真的?”

“真的!我啥時候騙過你們呀,哈哈……”,夜鬼張橫爽朗地笑了起來。我聽了,恨不得立即就去上學,心想我要是能像他那樣能念能講,該有多么好呀!

夜鬼張橫晚上看書,第二天上工干活就沒精神。支書大保成敲鐘敲了好幾遍,他還沒起床,好不容易來了,還是合瞇塌眼的。這讓大保成很不高興,最后找他談話,讓他晚上別到井臺那兒去講了,“要耽誤了秋種秋收,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再說你講來講去,都是些帝王將相、封建迷信,這要讓公社里知道了,非抓你個典型不可!”

挨了訓,張橫不去講了,上工也早了,但村里的社員卻受不了了。他們忙活一天,晚上聽聽夜鬼張橫說書,是最大的享受和休息,現在讓支書禁止了,生活一下子淡了下來,就像菜里沒放鹽,不是個滋味。干起活來不一會兒就打哈欠,提不起精神來,“雙搶”的效率反而降低了。更不用說我們這些小孩了,晚上聽不到張橫的故事,我們就像丟了魂一樣,繞著井臺轉來轉去,不肯走散。

最后兩個生產隊長也看不下去了,他們找到大保成,給夜鬼張橫說情,大保成虎起臉來,瞪著眼說,“看你們這像什么話,你們的立場哪兒去了!”

大保成媳婦聽見,也埋怨大保成,“就你立場好,人家說個書,礙你啥事兒了?”

“你個老娘兒們,懂得啥?”

“我不懂,就你懂!你跟全村人作對就是懂啦?”

“你!……”大保成氣得說不出話來。

“保成哥別動氣,嫂子你也好好說,……這又不是啥大事,就讓他講講,能有啥的,這又不是啥原則問題,咱不說,外頭人家誰知道呀?!?/p>

大保成低下頭,沒再說話,算是默許了。

村里人匆匆跑去告訴夜鬼張橫,說支書不管了,請他再去井臺那里講,沒想到張橫卻拿起了架兒,說什么也不去,他說,“講不講,不算啥大事兒,可不能說不叫我講我就不講,叫我講我就講,這可不行,那我成啥了,還不如一條狗!要我講也行,叫他大保成親自來跟我說!”

村里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說啥好了。有人跑去告訴了大保成,大保成一聽很生氣,摔了一個碗,但村里不斷有人來說情,媳婦在家也不消停,他嘔了幾天氣,后來也想開了,去跟他說說,又有啥呢?

于是一天傍晚,大保成來到了張橫家,這個家破得實在不成樣子。夜鬼張橫正在油燈下看書,一見大保成真來了,倒有些意外,趕忙起來讓坐,又給他點了一袋煙。大保成四處看看,說,“你這房子,還是二十年前大叔蓋的吧?”

“是呀,老想著翻蓋翻蓋,又沒工夫,先湊合著住唄?!?/p>

大保成拿過他正看的書,翻了翻,“你一天天看書,得費不少油哩。”

夜鬼張橫嘿嘿笑了幾聲,沒說話。

“我說,你看這樣行不?”大保成拍拍書,說,“考慮到你這個愛好,隊上也不給你安排別的活了,你去跟趙大叔一起當飼養員吧,白天你也不用下地干活了,晚上想著多給牲口加幾遍料就行,你看怎么樣?”

張橫想了想,說,“我一個壯勞力,干這輕巧活,別的社員不說呀?”

“說啥?誰敢說?誰要說,叫他來找我!——這叫因才施用,你到了飼養隊,晚上能看書,能喂牲口,還省了自個兒的燈油,這是一舉三得,誰能說出啥來!”大保成說著,湊過去給張橫點著火,“我說大兄弟,你現在是咱村的一個大能人哩,我一說不叫你說書了,嗬!你看把咱村人急得,一個個都像著了火,天天往我家跑,我可招架不住了,算你老哥錯了,你再接著講吧,講吧。”

夜鬼張橫端著大煙袋,沉吟著,像在想著什么。

大保成看看他,“兄弟,你看看還有什么要求,盡管提,能滿足的我一定滿足,不能滿足的,我盡力……”

“沒啥要求了!”夜鬼張橫突然站起來說,“這就挺好……”

大保成笑了,“我說呢,就知道咱兄弟不是得寸進尺那號人!”


 


夜鬼張橫回到了井臺上,大槐樹下又熱鬧起來了。

天傍黑,村里人就端著飯碗出來了,有的蹲著,有的站著,有的坐著,邊吃飯邊說閑話,等著張橫的到來。小孩子們早早吃過了飯,在邊上嘰嘰喳喳地笑著鬧著,玩捉迷藏,玩跳皮筋,玩跳房子,一邊玩一邊留心著,一看到張橫的身影,便呼啦一下圍了過來。也有等不及的,就跑到飼養隊里去找他,我也常常去,那些馬呀、牛呀好像都認得我了,一見到我,就咴兒咴、哞—哞—地叫,還搖著尾巴往我身上蹭。

這時張橫不光講古書了,他還講農村的故事,不知他從哪里找來幾本書,上邊寫的都是農村的事兒,他拿著它們當個寶貝。第一個他講的是《小二黑結婚》,接下來是《三年早知道》、《賴大嫂》、《傳家寶》等,還有長篇的《創業史》、《艷陽天》,他講的這些事、這些人,都好像是在我們村里發生的,聽起來特別有趣,連那些不大來聽說書的,也都跑來聽,大保成來了,大小隊的干部也來了,倒好像是在井臺上開會哩。有時候大保成他們開會,也不到大隊院里了,就在井臺上,等夜鬼張橫開始講之前,大保成站起來說,“大伙等會兒再聽,我先說個事兒呀”,說完了事,他就對張橫說,“該你講哩,昨兒個說到哪兒啦?”

張橫講的故事,很快就融入了我們的生活之中,村里人經常會拿他講的事兒說道,說一個人好吹牛,就叫他“三年早知道”,說一個人磨磨蹭蹭不上工,就叫她“小腿疼”、“吃不飽”,有好打小算盤、好占小便宜的人,就叫他“彎彎繞”,還有臉皮厚誰說也不聽的,就叫他“滾刀肉”,連我們這些小孩,也都會背他故事里的歌謠:“模范不模范,從東往西看,東頭吃烙餅,西邊喝稀飯!”

那時我開始上小學,認得了幾個字,常到張橫家去尋摸書看。有一次,張橫很感慨地對我說,“這個趙樹理不知道是個啥人,你說,他咋那么懂咱農村里的事兒呢?”

不久后,我們就聽到了張橫自個兒編的故事,第一個是“大保成夜闖寡婦門”,說的是一天夜里下大雨,大保成家的房上曬著糧食,他媳婦想蓋上,到處找大保成也找不卓,后來她聽說大保成到村西頭王寡婦家去了,就以為“這老不死的”是去軋姘頭了,便哭著鬧著也去了王寡婦家,到了那里才知道,原來大保成是怕王寡婦家的房子漏雨,她一個人干不了,便去她家查看,幫她苫了些草,大保成媳婦見大保成一身水一身泥的,這才破涕為笑,對他又是心疼又是抱怨,說,“沒想到你這死鬼還會干好事哩!”

張橫的故事很快在村里流傳開了,有人第一天沒聽上,第二天一定要他再講講,有的聽了一遍還想再聽,張橫一講就講了好幾個晚上,“沒想到你這死鬼還會干好事哩!”這一句話也成了村里的口頭禪,大人之間開玩笑說它,小孩鬧著玩兒也說。這故事倒把大保成媳婦羞得不行,見了張橫還說,“你瞎編派啥呀!”但她的心里也很高興,嘿,咱都成書中的人了,真是想不到!

張橫還編了不少故事,像“二棒錘大鬧生產隊”、“小腿疼私挖大隊渠”、“趙大叔接生小馬駒”等等,村里好多事兒都叫他編到書里去了,也有夸獎的,也有批評的,村里人都很愛聽,得到夸獎的心里很高興,受到批評的在村里幾天抬不起頭來,也想著怎么把毛病改了,再做件好事讓張橫夸一夸,一時村里的風氣竟好轉了許多。村里兩個人吵架,也會說,“你再不講理,叫夜鬼張橫把你編進去,當眾講一講!”,這么一說,那理虧的就不敢再言語,怕真叫張橫編進書里去了。

那時村里都說是“白天聽大保成的,晚上聽張橫的。”張橫連個干部也不是,卻比干部還要神氣哩。


 


不久生產隊解散了,各家又單另過日子,白天不用聽大保成的了,夜鬼張橫也從飼養隊搬回了那個破草房。這時村里人也能吃上饃饃、窩頭了,晚上更想聽張橫說書,他也更賣力了,天天都在井臺上講到深夜,眾人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我們村里有個楊二嫂,是剛嫁過來的新媳婦,聽了夜鬼張橫說書,迷得不得了,天一擦黑就往井臺上跑,有時候連飯都忘了做、忘了吃,也不覺得餓,還累得她家男人來送飯。楊二哥端著半碗菜和兩個窩窩頭走過來,鬼鬼祟祟得像個特務,來到井臺邊,他不敢打擾夜鬼張橫和聽說書的那些人,當面叫自己媳婦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小聲地在那里叫,“秀芬,秀芬!”

別人聽到了,都哈哈笑了起來,也夸張地幫他喊,“秀芬,秀芬,送飯的來了!”

一幫小孩也捏了鼻子,怪聲怪調地學他,“秀芬,秀芬!”

楊二嫂聽到了,趕忙走到二哥面前說,“你送啥呀,我不餓!”

“不餓也得吃點呀,干了一天活兒了,聽書也不治餓。”

“聽著就忘了餓了,以后別送啦,你看人家都笑話咱哩,……去去去,你們這幫臭小子,秀芬秀芬,秀芬也是你們喊的!”說著,她自己也笑了起來。

以后再送飯,楊二哥不喊“秀芬”了,他像個特務似的悄悄摸過來,看清楊二嫂在哪里,直接走到她身邊,把碗遞給她。楊二嫂就接過碗,一邊聽一邊吃。那一次,二哥送到那邊,楊二嫂聽得入迷,連碗都忘了接,二哥遞了幾次她也不接,就拍了拍她的手,沒想到楊二嫂“?。 钡卮蠼辛艘宦?,跳了起來。

眾人都嚇了一跳。

楊二哥也忙問,“咋啦咋啦?”

二嫂嗔怪說,“你看你這個人,嚇我一跳!我以為是張飛呢?!?/p>

原來夜鬼張橫講“大鬧長坂坡”,正講到張飛大吼的節骨眼兒,楊二哥拍了一下,可把楊二嫂唬了一跳!

楊二嫂愛聽說書,也迷上了夜鬼張橫,有事沒事,常到張橫家里去。張橫家里沒個女人,屋里院里臟得像個豬圈,楊二嫂來了,就幫他收拾收拾,洗洗涮涮,做上一頓正經飯。她一來,夜鬼張橫也能過得像個人樣了。楊二嫂跟夜鬼張橫非親非故,幫他的時間長了,村里就少不了流言蜚語,說他倆“相好”了,見了面就問張橫,“昨兒個晚上,你那老相好的來了?”,或者問楊二嫂,“又去看你那相好的呀?”邊說邊嘿嘿地笑著,像是他倆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兒。

楊二哥聽到這些閑話,很不高興,對二嫂說,“以后你別去夜鬼張橫家了,你聽聽,村里人說你啥哩!”

二嫂毫不在意,“誰愛嚼舌頭誰嚼去,咱身正不怕影子歪!”

“誰知道你正不正?你也睜眼看看,全村都笑話我哩!”

“連你也不相信我呀,咳,愛信不信!”

“你別去了行不?”

“不行!”

“你這個老娘兒們!”楊二哥大罵一聲,抄起一根搟面杖,上去抓住了楊二嫂的頭發,就要往下打。

“打呀,打呀,你打呀!”楊二嫂梗直了脖子,向上挺著,“打呀,有種你就打!”

楊二哥揮了揮搟面杖,頹然一聲長嘆,又扔在了一邊,他放開楊二嫂,自個兒蹲到灶臺邊,黑著臉不說話了。

楊二嫂還是照樣去張橫家。

村里人有好事的,開玩笑問夜鬼張橫,“你跟秀芬是真相好不?”

張橫笑笑,不說話。

別人又問。問得急了,他才說,“不是呢,她就是說要給我說個媳婦,她娘家那村的?!?/p>

“那你倆真沒啥?”

“能有啥呢?!闭f了這句,別人再問什么,他也不說話了。

后來張橫講聊齋故事,村里人聽了,也會有人問他,“夜鬼張橫,你晚上一個人,有沒有狐貍精變成女的鉆到你被窩里?”

張橫打著哈哈說,“我也老盼著呢,可惜沒有呀”,又說,“咱只見過狐貍,沒見過成精的,等它成精不得七八百年?”


 


村里的人忙起來了,家家都想著“發家致富”,白天一忙就是一整天,累得要死要活,晚上聽夜鬼張橫說書的人也沒那么多了。令人想不到的是,村里第一個“萬元戶”就是二棒錘,張橫在書中還諷刺了他好幾回呢,誰知道他竟一下跑到全村人前面去了,還去縣上開了表彰大會。大保成不當支書了,不過四五年,他就顯出了老相,現在他倒成了夜鬼張橫的忠實聽眾,一到晚上,搬個小馬扎早早就來了。

夜鬼張橫不大會干地里的活,也沒有別的致富門路,他祖上是做豆腐的,現在他又拾起了這一攤,每天做兩屜豆腐出去賣。一清早,他推個破自行車出來,把豆腐屜子拴在后座上,騎著在周圍幾個村里轉,一邊騎一邊敲著梆子。這梆子綁在車把上,“當——當——”地一敲,別人就知道是賣豆腐的來了,有誰家要買,聽到梆子聲,就趕緊出來喊,“賣豆腐的,賣豆腐的!”張橫聽到了,趕緊停下車子,給人家稱上一斤半斤的。轉到半天西,兩屜豆腐賣完了,夜鬼張橫就回家,把黃豆泡上,晚上去井臺上說書,等講完回來,再磨豆子、做豆腐。

那時村里來了兩個外鄉的說書人,他們一到村里,就挨家挨戶收糧食,每家收半瓢麥子或者一捧谷子、棒子,說他們要在村里說上三天,“求叔叔大爺捧捧場,賞一碗飯吃”,村里人家也有給的,也有不給的,也有給的多的,也有給的少的,整個村加起來,這兩人倒也收了不少。

到了晚上,不少人去看這兩個人說書。那是個月亮天,天上一片碧藍,村莊里卻黑魆魆的,他們在曬麥子的場上擺起了一張八仙桌,點上一盞玻璃罩燈,驚堂木一拍,便開始講了起來。

那天講的是“武松打虎”,這兩個人講得很投入,手腳比比劃劃的,唾沫橫飛,故事也很緊張刺激,但我們村里人聽了,卻頗不以為然,到最后我四叔突然站了起來,把桌子一拍,“你們兩個,講得這是啥呀!”

“怎么了?”這兩個人嚇了一跳,“我們哪兒講錯了嗎?”

“錯倒沒有錯,就是你講得不是個味兒!”

這一說,村里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說起來了:“你們講的,可比夜鬼張橫差遠了!”“就這兩下子,還好意思跑出來混!”“還收糧食呢,早知道就不給他了?!?/p>

過了一會兒,這兩個人總算明白過來了,侉著嗓子說,“你們是說,你們村有個夜鬼張橫,說得比我倆好?”

“那是當然啦?!?/p>

“這個夜鬼張橫在哪兒,我們很想見識見識。”

“哈哈,他就在村頭大槐樹的井臺下,”四叔喊了我一聲,“二黑,你去把夜鬼張橫叫來,讓他們看看。”

我剛要去,一個外鄉人慌忙站了起來,說,“我去請,我去請……”

我領著這個外鄉人走到大槐樹下,夜鬼張橫正在抽煙,還沒開始講呢,我們走過去,說明了來意。張橫點點頭,對井臺上的人說,“今兒個,咱都到場上去吧?!?/p>

張橫領了一伙人到了場上,外鄉人請他坐在八仙桌的上首,給他敬了煙,張橫讓他們接著講。兩個外鄉人賣力地講了一段,停了下來,望著張橫。

夜鬼張橫沖他們笑了笑,說,“你倆說的這段,我再說說吧?!闭f完,他把煙袋鍋往桌上一放,不緊不慢地講說了起來。他剛講了一袋煙的工夫,這兩個外鄉人突然站了起來,趴在地上就朝他磕頭,張橫一見,倒是唬了一跳,連忙伸手去拉他們,嘴里還嘟囔著,“這是怎么說的,這是怎么說的……”

外鄉人說,“我倆真是有眼不識泰山,請師父原諒……”

“你們起來,起來說話吧……”

“師父,你收下我們當徒弟吧!”

“我就是個平頭老百姓,哪里配當你們的師父?你們還是起來吧,再不起來我就走了……”

兩人這才爬起來,對張橫說了好多崇敬的話。我們村里的人聽了,也都覺得分外高興,沒想到夜鬼張橫講得這么好,連外鄉人都服了他哩。楊二嫂在那里笑得咯咯的,人群里數她最高興。

第二天,外鄉人就走了。走之前,他們專門去了張橫家,還是想請張橫當師父,張橫沒有答應。他們還請張橫一起去賣藝,說有了師父這張嘴,走到哪兒都賺錢,張橫也沒跟他們去,他說,“我也不指著這掙錢,晚上跟村里的爺們兒說說,解解悶就行了,” 又說,“我的根兒在這村里,一離開這兒,就不靈了?!?

兩人沒有辦法,只好辭別了夜鬼張橫,坐上驢車慢慢遠去了。


 


村里的人漸漸富了,聽書的人卻越來越少了,以前圍在槐樹下是黑壓壓的一大片,現在只有十幾二十個人,連井臺都圍不滿了,夜鬼張橫說得越來越好,但他還是敵不過電視的吸引力。

村里第一家買電視的,還是二棒棰,那天簡直是我們村的一個節日,比過年都熱鬧。二棒棰扯起電燈泡,把電視擺在自家當院里,亮晃晃的,很多小孩嘰嘰喳喳地圍在那里看,連大人都來了不少,二棒棰和他媳婦忙著在那里敬煙、倒茶、找小板凳。小板凳不夠,不少小孩都回家去搬,擺成一排排坐在那里,像看電影似的。眾人有說有笑的,看著這新奇的玩意兒,對二棒棰嘖嘖稱羨。電視里那些城里的風光、活動的故事,很快就迷住了我們,從此以后,天一黑,我們不再去井臺上了,紛紛往二棒棰家跑。

夜鬼張橫也去看過兩回電視,后來就不去了,依然在井臺上說書。我很喜歡看電視,經常到二棒棰家去看,我們都愛看連續劇,《霍元甲》、《上海灘》、《射雕英雄傳》最讓我們牽腸掛肚,而新聞、足球、廣告之類,是不耐煩看的,連續劇演完,到了這些節目,我就不看了?;丶业穆飞?,我會彎到井臺上,看看夜鬼張橫在講些什么。井臺上冷冷清清的,除了楊二嫂等忠實聽眾,就是一些上年紀的人,少了小孩和年青人,再也沒有以前那么紅火、那么喧鬧了。張橫講的還是那些古書,還有新編的村里故事,我趕上了,就坐下來聽一聽,卻覺得不像早先那樣好聽了。

有一次,我問夜鬼張橫,“你會講《霍元甲》不?”

他看著我,搖搖頭說,“沒有書呀,要有書,我也會講,”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我,“這是電視上的?”

我點點頭。

他又問,“電視上講的好不?”

我說,“電視上不是講,是演的,真人!”

他點點頭,又問,“好看不?”

我說,“可好看呢?!苯又揖蜔崆榈刂v起了霍家和趙家怎么比武,怎么冒出來個獨臂老人,把他們兩家都打敗了,怎么又出來個霍元甲,又把獨臂老人打敗了,我說得很快,磕磕絆絆的。

他聽了一會兒,搖搖頭,沒說話,又磨他的豆腐去了。

二棒棰家的電視,突然不讓別人看了。家里天天那么多人,鬧鬧哄哄的,還要賠上那么多茶葉、瓜子和工夫,他們受不了,便把電視搬到了屋里,不放在當院了。再去了人,也不再笑臉相迎了,愛搭不理的,雖然沒有明著趕人,但有眼色的人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慢慢地也就不往他家去了,有不識趣的孩子還往那里跑,也被大人喝住了。

沒有電視看了,村里人無處可去,只好再回到井臺上,大槐樹下又熱鬧了起來。夜鬼張橫也高興起來,說起書來更加精彩,把個《三國》講得環環相扣,讓人欲罷不能,天天都到井臺上來。他甚至還編了個“看電視世態炎涼”的故事,諷刺二棒棰不讓村里人看電視,這可給村里人出了一口氣。

然而好景不長,不久我們村里有了第二臺電視,很快又有了第三臺、第四臺。有電視的在自己家里看,沒電視的跑到別人家去看,到井臺上來的人又少了。夜鬼張橫雖然感到難受,感到“世態炎涼”,但他又能怎樣呢?所幸還有一些忠實聽眾,人少就少吧,只能當作解解悶就算了。


 


等到家家有了電視之后,夜鬼張橫才真正感到了尷尬。他的聽眾越來越少了,連那些鐵桿書迷來的也不多了。這時大保成得了病,癱在了床上,只能讓人推出來曬曬太陽,自個兒走不動了。別的人,天一黑,就關起門來在家看電視了,一家人在一起,其樂融融的,沒啥事兒連串門的都很少,黑咕隆咚的,誰還到井臺上去呢?

就在我上中學那一年,夜鬼張橫遭到了平生最大的打擊。那天吃完晚飯,他像往常一樣帶著大煙袋來到井臺上,卻發現井臺上空無一人。他在老地方坐下,慢慢地抽著煙,等著村里人來,他抽了三袋煙,還是沒有一個人來,這時他才明白今晚可能沒人會來了,他靠在那棵老槐樹上,看著天上那輪明晃晃的月亮,又慢慢地點著了煙。銀色的月光灑落滿地,到處一片清輝,夜鬼張橫身涼如水,心涼如水。

那晚,夜鬼張橫待到很晚才回去。第二天他早早泡上豆子,又到了井臺上,這一次他等了整整一晚上,仍是沒有人來,接下來第三天、第四天,還是沒有人來,夜鬼張橫終于意識到,不會有人來了,再也不會有人來了!

夜鬼張橫一下子病倒了,他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村里也沒人知道。多虧了楊二嫂還時常來看他,發現他病了,楊二嫂忙請了村里的郎中給他看,郎中說不是什么重癥,給他開了幾副藥,囑咐他臥床靜養。這幾天,都是楊二嫂幫他熬藥,伺候著給他做點好吃的。張橫自己能爬起來時,就不讓楊二嫂幫忙了,他知道她的活兒很忙。

夜鬼張橫再次出現在村里,已經是兩個月之后了,他好像一下老了七八歲,腰也彎了,頭也白了,說不上兩句話,就咳嗽得喘不上氣來了。夜鬼張橫還是磨豆腐,現在他一天只能做一屜了,大早上出去,賣完這一屜,就算完事了。

賣完豆腐,夜鬼張橫就閑了下來,現在不到井臺上去了,他心里倒沒了抓撓頭,到了晚上又沒人說個話,真是難捱呀。于今想到井臺上說書的盛況,更讓張橫懷念的不是自己受到簇擁的榮耀,而是村里老少爺們兒聚在一起、說說笑笑的熱鬧氛圍。大保成當支書時,每天早上在大隊里派活時,也是這樣熱鬧,一開始分田單干,這樣的熱鬧就沒有了;到現在,井臺上的熱鬧也沒有了,村里老少爺們兒白天都是自個兒忙,晚上都關在家里看電視,整個村里死氣沉沉的,連雞呀狗呀都沒以前叫得歡了,這可真不像人過的日子呀!

閑下來,張橫就翻看那些舊書。這些書他都看過好多回了,再看一兩遍,心里也煩了,翻翻就扔在一邊了。夜里實在難熬,他也想看看電視了,他窮得只能糊口,家里連個黑白電視都沒有,想看的時候,只能到別人家去看。

慢慢地張橫也迷上看電視了,晚上吃完飯,他就到別人家去了,在那里看一會兒,跟人家閑扯一回,一個晚上就會過得很高興。一開始張橫到誰家去,那家人就會很高興,忙著給他敬煙、倒茶、搬小板凳,坐下來說說笑笑的,像是又回到了早先的日子??捎袝r趕上人家夫妻拌嘴,或者家里來了客,張橫就很尷尬。日子長了,那家人的臉色就變了,覺得他老是來、老是來,真是個累贅,面子上雖然不說,心上有了這個意思,難免不會表現出來,張橫也很知趣,就不到他家去了。再到另一家去,也是一樣,開始時都把他當個稀客,時間久了,卻又都怕他來。慢慢地,全村都這樣了,連楊二嫂家也開始不歡迎他了,楊二嫂還是很熱情,但她丈夫、孩子的臉卻漸漸繃緊了,夜鬼張橫不想給她添麻煩,也就不再去了。

全村都轉遍了,再也無處可去,夜鬼張橫只好不出去了,每天夜里都在家呆著。在家里待了兩個月,這天晚上夜鬼張橫實在憋不住,一個人了出門,沒有地方去,他悄悄來到了大槐樹下的井臺上,井臺冷冰冰的,他在習慣的位置坐下來,抽了一袋煙,突然有一種想說書的沖動,于是他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對著空無一人的草地講了起來,他講了一段轅門斬子,又講了一段秦瓊賣馬,講得慷慨悲涼,回答他的卻只有青蛙呱呱的鳴叫,但他已感到很滿意了。

從此以后,夜鬼張橫就天天晚上到井臺上來說書,有時候他也離開井臺,在村子里四處逛蕩,敲著他賣豆腐的梆子,邊走邊唱,他唱“悔不該錯斬了鄭賢弟”,又念“模范不模范,從東往西看,東頭吃烙餅,西邊喝稀飯!”村里人聽了都說,夜鬼張橫這下可真的變成夜鬼了。


 


2006年8月27日

寫于牡丹園

「 支持烏有之鄉!」

烏有之鄉 WYZXWK.COM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注:配圖來自網絡無版權標志圖像,侵刪!
聲明: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站觀點——烏有之鄉 責任編輯:蟋蟀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收藏

心情表態

今日頭條

點擊排行

  • 兩日熱點
  • 一周熱點
  • 一月熱點
  • 心情
  1. 胡錫進硬懟平原公子,這釋放了什么信號?
  2. 李克勤|“深切緬懷毛主席,您永遠的學生王光美”:劉少奇的妻子晚年的說法做法意味深長
  3. 郭松民 | 也說“滬爺撐起一片天”
  4. 改開以來民間“順口溜”拾穗(一)
  5. 美國加州大火燒出了房地產金融騙局
  6. 選擇題:到底誰讓老百姓吃飽了飯
  7. 奴顏婢膝的學生與急眼了的老師
  8. 臥龍大橋擴寬:南陽人民的恥辱!
  9. 研究和評價“文革”,是否應該跳出個人恩怨、得失的小圈子?
  10. 否定前三十年,就是在否定偉大領袖毛主席!
  1. “深水區”背后的階級較量,撕裂利益集團!
  2. 大蕭條的時代特征:歷史在重演
  3. 央媒的反腐片的確“驚艷”,可有誰想看續集?
  4. 瘋狂從老百姓口袋里掏錢,發現的時候已經怨聲載道了!
  5. 張勤德|廣大民眾在“總危機爆發期”的新覺醒 ——試答多位好友尖銳和有價值的提問
  6. 到底誰“封建”?
  7. 兩個草包經濟學家:向松祚、許小年
  8. “當年明月”的病:其實是中國人的通病
  9. 該來的還是來了,潤美殖人被遣返,資產被沒收,美吹群秒變美帝批判大會
  10. 掩耳盜鈴及其他
  1. 遼寧王忠新:必須直面“先富論”的“十大痛點”
  2. 劉教授的問題在哪
  3. 季羨林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4. 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認為“顛倒歷史”的“右傾翻案風”,是否存在?
  5. 歷數阿薩德罪狀,觸目驚心!
  6. 到底誰不實事求是?——讀《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與《毛澤東年譜》有感
  7. 陳中華:如果全面私有化,就沒革命的必要
  8. 孔慶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敢于戰斗,善于戰斗——紀念毛主席誕辰131年韶山講話
  9. 我們還等什么?
  10. 他不是群眾
  1. 車間主任焦裕祿
  2. 地圖未開疆,后院先失火
  3. 張勤德|廣大民眾在“總危機爆發期”的新覺醒 ——試答多位好友尖銳和有價值的提問
  4. “當年明月”的?。浩鋵嵤侵袊说耐ú?/a>
  5. 何滌宙:一位長征功臣的歷史湮沒之謎
  6. 央媒的反腐片的確“驚艷”,可有誰想看續集?
亚洲Av一级在线播放,欧美三级黄色片不卡在线播放,日韩乱码人妻无码中文,国产精品一级二级三级
中文字幕的a级一片 | 在线播放亚洲第一字幕 | 久久se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 中文欧美日韩久久 | 人人做人人爱在碰一区三区 | 亚洲国内精品自在线影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