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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終結(jié)》(第二部·下卷三)

沙黑 · 2006-10-06 · 來源:作者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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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力盡(之八)

不久,一個工人給“文革辦”送來一封信件,上面寫著“給亭州市委的照會”。這封重要的信,很快就到了他的面前。信上的字寫得很好,工整清秀,使他想起這大約是他見過的跟劉克成一起的那個工人謄寫的。信的正文寫道:

由于各單位的“主力軍”都拒絕吸收革命造反的群眾組織,在這種情況下,就發(fā)生了大辯論,有的是雙方約定了時間,上臺辯論,有的是沒有約定時間,隨時隨地發(fā)生了辯論。

由于“主力軍”在其幕后人的指使下把主張革命造反、進行文化大革命的人,視為“危險分子”、甚至說成是“反革命”、“反黨分子”,一直在暗中整理這些人的黑材料,準備“秋后算賬”,所以不但根本沒有平等辯論的誠意和態(tài)度,而且總是采取圍攻的、群眾斗群眾的方法,到處都發(fā)生了打人、揪人、關(guān)人、在廠里游斗人的事件。

目前全市起碼有幾百個無辜群眾被非法關(guān)押在本單位的某個黑房子里,并且勒令其寫悔過書。被關(guān)起來的人受到毆打和虐待,目前已知經(jīng)受不住這種非人折磨而自殺掉的人有三個,從黑屋子里逃跑被追而從橋上跳到河里淹死的有一個,但都被說成正常死亡。

于此同時,各單位的“地富反壞右分子”遭到空前的“群眾專政”,其中造成本人或家人非正常死亡的數(shù)字,也完全可以調(diào)查。問題在于,并不是因為這些人有什么現(xiàn)行的破壞活動,而是以此來抹黑造反派,說造反派加上這些人就統(tǒng)稱“牛鬼蛇神”,就是文化大革命要加以打擊的對象。

鑒于以上情況,革命造反派工人要想與“主力軍”實現(xiàn)團結(jié),目前已經(jīng)沒有可能。

“主力軍”從出世那天起,就是抵制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反動工具,它接過“階級斗爭、無產(chǎn)階級專政”口號,來打擊響應(yīng)毛主席號召起來造反的人,從而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扼殺在搖籃里,這就是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的表現(xiàn),它的矛頭其實是指向毛主席黨中央的。

一切要革命的人們,只有針鋒相對,走自己的路,成立自己的真正革命的組織,起來保衛(wèi)毛主席革命路線。

為此,我們?nèi)A興機械廠、亭州電機廠等五十六個單位的工人代表,代表著全市十大系統(tǒng)的工人階級,決定:

由劉克成率隊到偉大首都北京去取經(jīng)、學習;由陳安國等人在亭州進行更廣泛的聯(lián)系和發(fā)動,不必等待劉克成回來,以最快速度,召開大會,進行民主選舉,成立“亭州工人紅色造反司令部”。

我們決心與亭州市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quán)派、頑固執(zhí)行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的少數(shù)人斗爭到底,解救被非法關(guān)閉、正在受到摧殘的革命造反派戰(zhàn)士,解散“主力軍”這個保守派組織,讓受蒙蔽的工人弟兄們回到正確道路上來,與全市革命紅衛(wèi)兵、革命干部、革命人民一起,共同奪取亭州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

鑒于亭州市委支持“主力軍”的錯誤方向,我們以上革命行動,已經(jīng)無法事先得到市委的同意,但我們是前進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的,相信我們終究會得到市委正確領(lǐng)導(dǎo)的支持。

正文底下,是來自不同單位五十六人的親筆簽名,第一個是劉克成,第二個是陳安國,他逐一看下去,竟然在最后看到還有“革命紅衛(wèi)兵代表”史宏、江進海的簽名。

他真是倒抽一口冷氣。工人竟然用“照會”來對市委說話!這不是無知錯用,而是一種形勢。但這也罷了,文革以來用語的夸張、升級,很正常。他更為感受到的是一種強硬意志的存在,這意志足以跟老宗的意志相抗衡,而且決心要來壓倒老宗的意志。兵分兩路,如此這般,這些造反的工人就這樣進一步行動起來了。

他還注意到他們從正面提到了干部,稱為“革命干部”,而不是簡單地把干部當作對立面,這體現(xiàn)了他們的聰明和“進步”。

《照會》中所謂的“發(fā)生了大辯論”,是這些工人聽了他的話,真的要求加入“主力軍”,還是跟老宗一樣看出他這個主張行不通,而用完全可以預(yù)知的事實來做個證明?現(xiàn)在的結(jié)果是,他們盡力而為了。通過辯論,通過遭受排斥、打擊,被考驗出不講理、不團結(jié)的是“主力軍”,所以他們跟“主力軍”無法捏到一塊去。

他們沉著、堅韌,跟老宗一樣緊緊把握住了斗爭形勢,只不過猶如兩軍對壘,意志相反。他們的全市組織“工人紅色造反司令部”肯定要成立起來,這是阻擋不住的。而成立起來之后,他們就要來管亭州的事情了,但“主力軍”這一邊又豈能甘心?全市工人階級就這樣分為對立的兩邊,那會鬧出什么事來,他很難想象。

不僅是工人,還有本來就分成了兩派的學生,也將分別站到觀點一致的工人一邊去,“知識分子跟工農(nóng)群眾相結(jié)合”,明擺著史宏、江進海已經(jīng)跟這些工人,而不是跟另一部份工人,“結(jié)合”在一塊了。

那就是說,全市的人民都將這樣站在不同的旗號下,都聲稱自己是響應(yīng)毛主席偉大號召,并且要求市委“正確領(lǐng)導(dǎo)”的支持,他們將互相辯論、發(fā)生某種對立和斗爭,見個高低,比個勝負,好像勝者就能決定歷史的去向并且正確無誤。

市委怎么辦?作為市委書記,他應(yīng)該做什么?他能夠做什么?他怎樣盡自己的責任?他怎樣才不犯錯誤?他如何才算是“正確領(lǐng)導(dǎo)”?

這一切都是劉克成在指揮,主要的決策者也就是劉克成這些人。劉克成好像是又一次對不起他,也又一次顧不得這一點,令他竟有點失落和遺憾。真正能體會和服從他這個市委書記的,決不會是工人造反頭頭劉克成,而只能是他的忠心耿耿體貼入微的秘書,或者是以服從市委為前提的某個下級。

這樣分析起來,他得承認劉克成是對的,在政治運動中具有堅定的政治立場,是一種起碼的品德,而不能做兩面派。從劉克成去想,作為一個造反工人頭頭,市委書記就應(yīng)該是他們揭發(fā)、批判、“火燒、炮轟”的對象,同時也要作為“正確領(lǐng)導(dǎo)”的積極爭取對象??墒?,作為一個普通工人,歷來所受也是黨的教育,是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成長和生活的,如此跟市委、市委書記站在對面,而且要擺出“造反”的姿態(tài),心情會有矛盾,那幾個“敢”,不是很容易就能做到,“革命”的分寸很難掌握,似乎會有騎虎難下、或者滑向“反革命”的危險。

于是,這一矛盾,也就化為策略,一方面要堅定政治立場,另一方面要有靈活性,畢竟不是真刀真槍的“造反”,面對的某個領(lǐng)導(dǎo)人也很難說就是一個“走資派”,運動采取了“鬧革命”的形式,一切盡量顯得是真的,但還是不要忘乎所以,不要太真,比如,不管怎樣,都應(yīng)盡可能不跟楊書記鬧翻,最好是能“團結(jié)、爭取”作為一個支持“我們”的領(lǐng)導(dǎo)干部。

思考至此,他好像把劉克成看透了似的。情況確實有點新鮮,而劉克成出來當這個頭頭,也是做“蠟燭”,要想最后能討到好,真是難矣哉。

李寶安所說“在劫在數(shù)在難逃”,對劉克成也適用,只不過是另一面的。但劉克成這樣的人,能站出來做這樣的“蠟燭”,也可算是滿腔熱血、知難而進。雖然旁觀者清,當局者也迷不到哪里去,之所以歸根到底還是有點迷,那是因為心存僥幸,還有一些其它因素,這些會不斷膨脹,剝奪理智,看不到做“蠟燭”的結(jié)果。至于急流勇退,自古以來能做到的人就不多,往往是硬著頭皮走向窮途末路。不管怎樣,一切才是開頭呢,好戲還在后頭。

但是這個“照會”該如何處理呢?他想,劉克成他們勢難阻擋,令他有束手無策之感,似乎只有聽之任之、觀察著再說。是否找老宗來商量一下呢?然而,老宗會不會理解成一種責怪?因為“主力軍”的后面就是老宗。他不再多慮,拿起筆來就寫下了“常委閱知”四個字。某種意義上確實是那句古話,“任憑風浪起,穩(wěn)坐釣魚船”。漁翁和魚兒的處境其實是很不一樣的,做漁翁的感覺總要好得多。他把香煙點著,稍感悠然地吸了一口……

他把《金瓶梅》用報紙包了,放在洪局長送書留下來的布拎袋里,帶到辦公室,讓秘書用電話通知老洪到他這里來。這部書,他還沒有看完,正如王雪說的,在這種時候,是沒有看這種書的心情了。

這部書寫西門慶的荒淫生活,妻妾成群、酒色財氣,至于那社會環(huán)境,腐敗黑暗,死氣沉沉,醉生夢死,毫無希望。此書形式,是對《水滸》西門慶潘金蓮故事的擴展,是挑出《水滸》社會背景某一角來,作專門的深入的描寫,成了一部腐朽社會的世情書,也是一些中國人在一定時期的德行書。它的價值就在此,可用來認識歷史、對照現(xiàn)實、探究人性,看看比起遙遠的從前,我們有了多少進步?還會重復(fù)哪些東西?王雪說,如果走了“中間道路”,人們就會去重復(fù)《金瓶梅》的故事,意思是回到舊社會的某種情況。“人精”王雪的想象力,有時像坐了火箭一樣,讓你跟不上。但王雪所說,在他看來,是不可能的,是說得太嚴重、太聳人聽聞了。

老洪的一條腿在解放亭州時被炸成殘廢,那時老洪是班長,才十七歲??祻?fù)后,就留在亭州工作。不管是在機關(guān)大院里,還是走在大街上,拄著拐杖、有一條褲管里是半截假肢的老洪,總好像成了一種革命有功、打江山坐江山的象征,而格外得到群眾投來尊敬的或有所敬畏的目光。老洪這人,本來也沒上過學,是安徽鳳陽農(nóng)村的一個窮孩子,但殘廢康復(fù)以后在干校里刻苦學習,變得就不一樣,大約正因如此,漸漸也就把他從商業(yè)物資戰(zhàn)線用到了思想文化戰(zhàn)線上。雖然資格不比別人老,但由于有了文化,并且因殘而有了某種風度,很自然的成了亭州中層干部里一個顯眼的人物。

秘書幫著老洪上樓,進了他的辦公室。他問老洪,最近情況怎樣?老洪說,我們文化部門是國家事業(yè)單位,領(lǐng)導(dǎo)干部的親屬也比較多,基本上沒有造反派,初期也有個別業(yè)務(wù)人員寫過我兩張大字報,批評我過去有幾件工作處理不當,造成古建筑損失,說得也有些道理,我能夠接受,別的也沒有什么風浪,都參加了“主力軍”。這一陣我在家里飼養(yǎng)金魚、培植花草。我想我是什么派呢?造反派,當然不是;走資派,恐怕還不夠資格;我就給自己起了個名稱,叫做逍遙派。我還編了個順口溜:逍遙派,真自在,不管左派和右派,你們斗罷我再來,最后還是我上臺。

他聽了哈哈大笑起來。

老洪說,最近他們不讓我逍遙了,接到一個戰(zhàn)斗任務(wù),拉我成立一個“紅老兵革命委員會”,由復(fù)員、退伍、轉(zhuǎn)業(yè)、殘廢軍人,還有老紅軍、戰(zhàn)斗英雄這些人組成,大多是各系統(tǒng)的一些干部,也吸收一些工人,想以這個形式來積極影響運動。商貿(mào)公司老尹是“司令”,他有紅軍的資格,他手下也有實力,另外還有三個“副總”,是三個廠的總支書記。反正照著群眾組織的樣子弄起來了。總部設(shè)在工商聯(lián),里面有會堂、有辦公樓,“主力軍糾察隊”的隊部和直屬支隊跟我們在一起,這樣我們就等于有了警衛(wèi)部隊。我當兵時只做到班長,現(xiàn)在成了“政委”。我想了一副對聯(lián):“紅老兵”在此,“紅衛(wèi)兵”老幾?橫批是:一物降一物。

他忍俊不禁,說,你們這個幽默搞大了!老洪說,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嘛,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所以,經(jīng)過考慮,我同意參加。他說,這事情我不知道,現(xiàn)在聽你一說,知道了。老洪立即搖手,說,不要你表態(tài),是對是錯都是我們的事,跟你書記無關(guān),但我們相信,錯也錯不到哪里去,天掉不下來。

他說,好吧,我不表態(tài)。你這個“政委”,看來比我這個“政委”還要強些,推進到前線去了,有“總前委”的意思,可要小心炮火啊。

老洪說,書記你放心,我們“副總”以上的五個人全是市委委員,其余人百分之百是共產(chǎn)黨員,十年以上黨齡的占百分之五十以上。

他說,當然當然,只是情況確實特殊,你們要十分注意把握形勢,保持一定距離,因為你們的身份畢竟跟群眾不同。老洪點頭稱是。

他就丟開這個話題,把布拎袋從辦公桌柜子里取出來,說,《金瓶梅》在這里,現(xiàn)在沒有時間看了,請你還給圖書館。

老洪說,圖書館現(xiàn)在只有報紙閱覽室對外開放。館長夫婦就住在館里,我負責交給他們,沒有問題。

他問,圖書館有無損失?老洪說,沒有,而且有了收獲?!捌扑呐f”時,這個館長帶領(lǐng)館里的同志暗中做了一件好事,他們跟廢品站、造紙廠取得聯(lián)系,搶救了不少好東西,其中有許多古書,都封存了,將來再整理。那時群眾響應(yīng)號召,把家里的舊書都朝廢品站送。

他說,這館長不錯。老洪說,寫過我的大字報呢。他問,寫的什么?老洪說,“破四舊”的文件是文化局起草、以市委名義發(fā)的,各學校執(zhí)行,讓學生共青團員和積極分子上街,到老百姓家里搜查,有的還沖進寺廟,一窩蜂,事前沒有培訓,文件上也沒有規(guī)定注意的問題,工作不細,造成了文化損失。

他聽了無言,他是怎樣簽發(fā)這個文件的,都記不得了。他送老洪下了樓,老洪拄著手杖,以一種特有的雄姿,漸行漸遠而去。

自從把工人的那份《照會》批示了“常委閱知”,一切出奇的平靜,他不知道幾位常委的態(tài)度,也不知道他們正在做什么,他們不來向他報告什么情況,他也不去詢問他們,大家相安無事,甚至都不大見到面了,這是有點微妙的,好像大家都在等待著什么,對這即將來到的某件事情,既無力阻擋,也不感到害怕,而是要看個究竟。

按理,他是應(yīng)當具體地有所關(guān)注的,但這就需要跟下面的部門和工廠發(fā)生聯(lián)系,所以他就有意地避開那一團亂麻,怕太靠近了容易糾纏進去。好在老宗跟他之間,早就有了某種不成文的“分工”,就是這些具體事情不要他直接插手,而讓老宗在一線擋著。對于干部來說,往造反的一邊靠,會脫離自己的隊伍,使自己孤立,往保守的一邊靠,造反派會揪住你,總之不能做出頭鳥,真是“動輒得咎”,多數(shù)常委這段時間大約什么事也沒有做,只有老宗可能在不動聲色之中做了可以想見的事情。

也許老宗已經(jīng)像諸葛亮一樣“安居平五路”,把劉克成、陳安國這一撥子工人的事情處理好了,撲滅了那聲稱要熊熊燃燒起來的大火,但更可能的是老宗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弭兵”之策,因為無論如何老宗沒有辦法公然把那五十多個工人代表抓起來或軟化過來,從而阻止他們的行動計劃。老洪出任“政委”的這個組織的成立,該算是老宗構(gòu)筑的防線上一個新的指揮配置,更為完善有力。他的心中突然掠過一陣悚懼,就像見到烏云開裂、銀蛇一閃,即將驚雷炸響一樣。

但正如高爾基的散文《海燕》所描寫一樣,烏云、風暴、雷雨有一個從集聚到爆發(fā)的過程。陳安國領(lǐng)著幾十個人來了,要求對他們的《照會》給予答復(fù)。接到情況后,老宗主動來對他說,就說你外出開會了,讓我去答復(fù)他們。他問,那么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他們提出的要求呢?老宗說,不答應(yīng)。他幾乎感到一種軟弱,又問,這行嗎?老宗說,反正是不答應(yīng),隨他們怎么鬧,諒他們不敢犯法。話說到這樣,他也就不必再說了。

他感到老宗有某種沉不住氣的、控制不住的、急躁的東西,卻不怎么好勸。他點了頭,讓老宗去試試。結(jié)果,不一會,老宗就氣憤憤地回頭了,說程主任被陳安國那伙人帶走了,聲稱一起上荷州地委評理去。這真是始料不及,好像看到了當時那鬧劇場面一樣。他倒反而抑制不住地笑了起來,問老宗,你說到底是魔高,還是道高呢?他們犯法了沒有呢?老宗臉氣得發(fā)白,說,我反正不信會輸給他們,出水才見兩腿泥。他說,我也是這樣看,那我們就不要急。他算是用這句話勸了老宗。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到荷州評理去的人返回了,程主任也在一起,都到了市委“文革辦”。工人指名道姓要老宗出去接見。這之前,他已經(jīng)接到地委“文革辦”電話,認為阻撓成立“工紅”是行不通的,還是要因勢利導(dǎo),處好關(guān)系,不能對立。

他把地委“文革辦”的意見對老宗說了,想不到老宗斷然不聽,說,你要么不讓我去處理,我的態(tài)度,還是不能答應(yīng),道理很簡單,打個不確當?shù)谋确?,我們不能讓他們從游擊隊變成正?guī)軍。

他說,這畢竟是不同的。老宗說,雖然不能說這些工人就是敵人,但形勢如此。我堅決認為,順著他們這樣下去,禍國殃民!

他沉默了一下,問老宗,那你怎樣能把問題處理得下來呢?老宗說,處理不下來不要緊,我倒要看他們有什么辦法能降服我,你讓我去,你放心,橫豎就是這么回事了。他說,他們指名道姓要你去談,來者不善呀,讓我去吧。但老宗不肯。

老宗像上回一樣,又帶著對立的情緒、抱著不予同意的態(tài)度去了。結(jié)果,鬧出的事情更大,工人增加到幾百人,學生也來了幾百,把老宗就在市委門口批斗起來。群眾讓老宗站到一把椅子上,陳安國口若懸河對老宗痛加批判,群眾呼出了“打倒宗進庭”的口號,有“千夫所指”之勢。十幾個機關(guān)干部要上前保護老宗,被群眾推推搡搡、罵罵咧咧,趕到場外去。

不一會,“主力軍糾察隊”來了許多人,“紅色保衛(wèi)軍”、“紅老兵”也舉著旗幟來了許多人,他們的憤怒沖天的口號是“保衛(wèi)市委!保衛(wèi)無產(chǎn)階級專政!”這邊的工人學生見自己有被包圍之勢,就往外沖,于是發(fā)生混戰(zhàn)。

他得到消息,正在叫苦不迭,來了一些人,其中有干部有群眾,負責市委保衛(wèi)工作的公安局牛副局長也來了,護著他和常委們迅速從后門離開市委,穿過曲折小巷,進了工人文化宮。他說,不行,不能呆在這里。于是又從文化宮后門出去,曲折而行,到了煤炭公司。他仍感到不行,于是從煤碳公司后門坐上小輪船,“突突突”往北邊水鄉(xiāng)開去,這才覺得安全。他心里的意思是不能讓常委們呆在“主力軍”的營盤里,以免引起“工紅”方面更嚴重的對立情緒和更擴大的行為。

小輪船北行三十多里水路,到達鵲湖鎮(zhèn)。遠離亭州,四面汪洋,十分安靜,好像到了世外桃源,大家松了口氣。傍晚,亂中脫身的老宗也被牛副局長找到、接來,就在鎮(zhèn)招待所里開了個常委會。牛副局長到外面去負責保衛(wèi)工作。

招待所至為簡陋,木板大門關(guān)了起來,除了他們,空蕩無人。他們留下了兩瓶熱水、半罐茶葉、匆忙洗過的茶杯,讓服務(wù)員回避離開了。氣氛有點凄涼。

他開玩笑說,我們成為逃亡政府了。老宗說,都是我,敗軍之將。老魏說,這沒有什么敗不敗的,你堅持了原則。老李說,對,堅持了原則,算不上敗。老黃說,確實也沒有什么敗不敗的。上次常委會不同意另外成立工人組織,老宗堅持的,就是這個原則。現(xiàn)在群眾這么一鬧,我們的原則碰了釘子,我們要不要重新研究一下?老黃這樣婉轉(zhuǎn)一提,老魏老李就看著他。

他從容吸了一口煙,說,今天老宗首當其沖,領(lǐng)教了“造反派的脾氣”,我們每個人都要作好這種思想準備。作為常委會,我也認為要肯定老宗堅持了原則。在當前情況下,只怕你無論怎么處理得當,群眾性混亂和沖突也仍然是不可避免的,我們也都隨時可能遇到老宗今天碰到的情況,也許還要更為嚴重。今天辦公地點這個轉(zhuǎn)移,或者也確實可以說是短暫的“政府逃亡”,說明我們可能要像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一樣作好為黨犧牲的思想準備。

老魏忽然哭聲喊道,毛主席??!

老李說,老魏,別這樣!從前槍林彈雨的日子都過來了!

他說,也許我言重了一點,我心里也很難過、想得很多。我們忠心耿耿,對黨、對毛主席、對人民,都沒有二心。我們總的要振作精神,正確對待。針對今天的情況,我們可以調(diào)整一下策略,要淮備走更彎曲的路,把運動要進行的時間預(yù)計得更長一點,不要伸出手去阻攔,不要怕秩序會產(chǎn)生一些混亂,不要怕各種問題冒出來。就是不要怕。中央一再說要放手發(fā)動群眾,我們“放手”不夠,那就再“放”,看看怎么樣?

老李說,你“放”了這邊,那邊要有意見!他說,現(xiàn)在主要是我們“放”了那邊,這邊有意見。要全面地“放”,哪個猴子要跳出來表演,我們都“放”。老宗說,好吧,讓他們“自己教育自己”去!

他說,有些事情我們確實要重新研究。各單位群眾要成立自己的組織,若干個單位的群眾要聯(lián)合起來成立全市性組織,我們都要同意,不要阻撓,但也不要放棄對他們的觀察和教育。這就是群眾充分發(fā)動起來,而不是由我們包辦代替。我們今后的工作,就在這樣新的局面、新的基礎(chǔ)上考慮。這樣一來,我們可能會主動一些。

如果全市只有一派群眾組織,比如“主力軍”、“紅色保衛(wèi)軍”、“紅老兵”,那工作當然是好做的;如果全市有多個組織,而且分派別、鬧矛盾、有沖突,那也不要緊,因為他們都認我們這個老娘舅,有事就來找我們仲裁、評理,還要來“爭取”我們的支持,這工作也好做,我們不但不必“逃亡”,而且還會很吃香呢。

也許這就是我們工作的轉(zhuǎn)變,從比較的集中,轉(zhuǎn)到比較的民主,從習慣于站在上面發(fā)號施令、讓下面惟命是從,到需要更多傾聽各方面的不同意見。這樣說,是壞事變成好事,是社會的進步,但這個好事的形成、這個進步,看來有一個痛苦的過程,要付出一定代價。

不要光說我們對群眾民主不習慣,群眾民主自身也有一個成長的、成熟的過程。這樣去看問題,那么就可以說,我們的黨,我們的人民,我們的民族,在這個史無前例的大運動中將會得到新的進步,創(chuàng)造出新的政治局面。我們應(yīng)當千方百計促成它的勝利成功,而不要否定它。問題雖多,總的應(yīng)當這樣從積極的方面去看。

老魏說,楊書記,你真行,問題就這樣被你轉(zhuǎn)了過來,我還真的看到了一些亮光,要不然,心里面真是漆黑一團。老李說,那你再喊一聲毛主席。老魏說,我對不起毛主席,我一會兒理解,一會兒又不理解,而且毛主席把像我這樣的情況預(yù)先都寫在文件上了。老李說,不對,毛主席只說你這樣的情況是很不理解,沒有你說的什么“一會兒、又一會兒”。老魏說,李部長,你不要跟我咬文嚼字好不好?思想問題嘛,總是一會兒這樣,一會兒又那樣。解放軍政治工作有一條經(jīng)驗,就是“活思想第一”嘛。這個思想的特點,它就是“活”,就像一簍子毛魚泥鰍長魚,翻來攪去動個不停。

大家笑了起來,表情嚴峻的老宗也“嘿兒嘿兒”的笑。

他說,我們今天晚上一定要回去,不能在這里過夜,如果在這里過夜,那就是離開職守,真的是“逃亡”,這是不對的。估計明天“工紅”方面還要到市委來,我們要按照今天所談的新的精神,實行“讓步”。地委“文革辦”也是這個意見,面對現(xiàn)實,目前確實也只有這樣辦。

我建議還是老宗去接見,答應(yīng)他們成立“工紅”的要求。至于活動場所,現(xiàn)在工人文化宮是“主力軍”總部,工商聯(lián)是“紅老兵”總部,別的也沒有地方了,只有把劇場給“工紅”做總部,要跟劇場協(xié)商一下雙方怎么使用。關(guān)于經(jīng)費,跟“主力軍”一樣,給他們?nèi)г?,同時也要對他們提一些要求、做一些教育。

老宗說,我不去!大家沉默。是的,老宗有這個情緒,是很可理解的。老李說,老宗,楊書記的意思,是不能光讓你做“惡人”,這“好人”的事情也要讓你做。老宗說,我不在乎這個。老李說,這話當然對,但現(xiàn)在面對的就是這種復(fù)雜情況。你說不去,那我們也不好去,只有楊書記去。

他說,大家的心情我知道,情況確實變得有些復(fù)雜,但正如老宗所說,我們不在乎這個,不以個人得失為轉(zhuǎn)移。到目前為止,老宗一直處在第一線,他所做的工作,都是貫徹常委會的集體意見,這有常委會的記錄為證,有我們這些人為證?!皭喝恕辈缓米?,“好人”也不好做。明天誰去接見“工紅”,按照今天的意見,答應(yīng)他們的要求,這是做了“好人”,但在另一面的群眾看來,那就是“惡人”,他們就要對這個同志有意見。這兩個方面,都可能會在一定范圍內(nèi)成為一種誤解,或者是對你自作多情,或者是對你懷有恨意,我們都要有精神上的準備,我們的思想立場和工作,決不以此為轉(zhuǎn)移。如果我們?yōu)辄h的事業(yè)蒙受某種程度的冤屈而又不好解釋,這種情況也是有的。但不管怎樣,我們是為了工作,我們是有原則性的,血管里流的是血,水管里流的是水。明天不管誰去,都要對群眾說明,是代表市委去的,以前不主張成立“工紅”是市委的意見,現(xiàn)在同意成立“工紅”是市委重新研究之后的意見,這樣說就沒有矛盾了。我看,老宗和我除外,你們?nèi)齻€人當中隨便哪個去。為什么我最好不去呢?因為現(xiàn)在有的群眾說,楊書記是同情和支持“工紅”的,老宗是同情和支持“主力軍”的。我們雖然不聽這種無稽之談,但也要避免讓群眾形成這種印象。我是書記,我一出面,表態(tài)就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彎,這樣不好。老魏還沒有去接見過群眾,明天就由老魏去經(jīng)風雨、見世面,怎么樣?他舉起手來,結(jié)果都舉了手。老魏說,好吧,我準備“主力軍”對我有意見,橫豎我們現(xiàn)在是豬八戒照鏡子,想有個人樣也不可能了。

大家又是一笑。

沒想到,第二天先是來了市一中的上千名學生,還有教師。他們要打倒校長蔡美鳳,他們要求市委為高均老師平反昭雪。蔡美鳳,還有工作組留下的聯(lián)絡(luò)員老姚,被學生押到市委門口來了。學生,加上圍觀群眾,把中山塔門口站得滿滿的。批判會當場舉行,訴說蔡美鳳如何執(zhí)行資反路線、如何迫害致死青年教師高均。

比起朝陽中學和醫(yī)校,市一中這個“學生運動”遲來有三個月,但不同的是,人數(shù)一下子比較多,說明著該校師生在這個問題上的一致,這大約也是醞釀時間較長的結(jié)果。在運動較為深入、改變了人們的一些思想的這個時候,情況也就不同了,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就能應(yīng)者云集,于是,蔡美鳳在市一中的“一統(tǒng)天下”崩潰了。

他對市一中這件事,由于已經(jīng)有所了解,并且還有前面兩個學校的經(jīng)驗教訓,精神上有一定準備。當門口的情況反映到里面,他也就胸有成竹,可是他也別無更好辦法,還是只有讓蔡美鳳“經(jīng)過去”。

看了學生們提出的《強烈要求》,他讓老程先去會見師生代表,一是支持革命師生對蔡美鳳執(zhí)行資反路線的揭露批判。二是高均執(zhí)筆寫學校領(lǐng)導(dǎo)的大字報,以及他到北京去參觀學習,都是運動當中正常的行為,不是反黨行為,不能因此說高均是反黨分子。第三,市委認為高均是一個要求革命要求進步的青年教師,高均自殺身死是不幸的,要由教育局組織專門調(diào)查,學校師生應(yīng)該積極提供真實的情況。第四,市委撤銷蔡美鳳市一中黨支部書記兼校長職務(wù),責成蔡美鳳向革命師生作出深刻檢查,接受群眾的揭發(fā)批判。第五,工作組聯(lián)絡(luò)員老姚,回原單位法院參加本單位的文化大革命,不再擔任市一中聯(lián)絡(luò)員,但必須積極配合對高均自殺事件的調(diào)查。第六,希望革命師生學好用好《十六條》,執(zhí)行黨的政策,對蔡美鳳要文斗,不要武斗,到了下班時間要讓蔡美鳳回家。如果師生代表同意這六條初步意見,他就到門口去接見他們并講話,如果還有不同意見,可以繼續(xù)商量,而如果有開除黨籍的要求,回答是:根據(jù)中央精神,此類問題要放到運動后期處理。

就在市一中學生聚集市委門口的時候,“主力軍”數(shù)千人上街大游行,呼喊“誓死保衛(wèi)亭州市委”、“嚴懲‘工反’一小撮打人兇手”的口號。得到這一情況,他馬上讓辦公室打通老劉的電話,要求游行隊伍不能到市委門口來,并且要避開學生回市一中的路線,以免發(fā)生誤會和沖突,還有,要求他們?nèi)∠氨Pl(wèi)市委”的口號,我們只能保衛(wèi)毛主席、保衛(wèi)黨中央。

焦慮使他不能等程主任來報告情況,就主動到“文革辦”去了。他一進門,看到程主任正同十幾個學生談著呢。學生們看到他,馬上都站起來,鼓掌歡迎他的到來。他坐下來,和顏悅色問,談得怎么樣了?程主任說,市委的六條意見都談過了,正在談開除黨籍的問題。他說,市委總的是支持你們的革命行動的,是同情高均老師的不幸的,而且高均老師從北京寫給我的信,我也收到了,信寫得很好,適當時候我要把這封信交給高均問題的調(diào)查組。市委答復(fù)你們的六條意見如果還不全面,你們可以提出修改、補充,關(guān)于開除黨籍,根中央精神,現(xiàn)在不好處理。以前我們處理過朝陽中學的問題,開除了曹校長黨籍,那個處理是過早了,不符合中央精神,后果也不好。所以,以后就沒有運動中開除黨籍的,對蔡美鳳,這回也不好這樣處理。我們重在對她所犯錯誤的揭露批判。結(jié)論產(chǎn)生在調(diào)查之后,處理要以結(jié)論為基礎(chǔ),是不是?我想同學們能理解這一點。如果是這樣,如果大家對六條沒有原則的不同意見,那么我們就一起到門口去,我要看看全體同學們,跟同學們見見面、講講話,歡送你們勝利回到學校去繼續(xù)搞好教育革命,好不好?他的話音不覺就帶上了熱烈的感情,學生們猶豫片刻,鼓掌同意。他站了起來,把手一招,讓大家跟著他,向外面走去。

幾十步之外,出了中山塔大門,映入眼簾的是密集的許多中學生娃娃們稚氣的臉,無數(shù)的眼睛老遠就仰望著他、觀察著他,讓他感到自己將要說出的每句話對他們都是那樣重要。在看到這些學生的同時,他注意到在隊伍的最前面,有兩個顯然是被押著的低著頭的人,那是蔡美鳳和老姚,胸前掛著硬紙做成的大牌子,上面用墨筆寫了“打倒……”的字樣,令他心中悲憫、為之顫動,但好在還不是六十斤重的鐵塊。世界就這樣又一次在他眼前被顛倒,而被這些青年人視為正義的申張和勇敢的行為??傊?,他就又一次面對著這樣的“革命”場面和不可回避的現(xiàn)實了。學生們呼喊起激昂的口號,形成一股聲浪向他撲來。在一定距離站住之后,一個學生頭頭大聲說,歡迎市委楊書記講話!鼓掌聲迎面而起,聲音顯示出一個范圍,外邊是圍觀的群眾。

他進入了角色。大體按照六條意見講了話。當他說到撤銷蔡美鳳黨內(nèi)外職務(wù)時,蔡美鳳發(fā)生了要往下癱倒的情況,但及時被站在她兩邊的女學生叉扶住了,只有旁邊少數(shù)學生注意到這一點,他們保持了鎮(zhèn)靜,而他卻看得很清楚,所以當他說到第六條意見時,語氣上有所加強,他想,這也許能使蔡美鳳聽了得到些安慰,不能讓她成為又一個曹家駿。

就這樣基本上較順利地處理了市一中的問題,學生們押著蔡美鳳和老姚,一路高呼口號,凱旋歸去。

那天上午就那樣過去了。他打電話給老魏,問,“工紅”方面有無情況?老魏說,我一直呆在辦公室,就等著他們來,可他們沒有來,怎么回事?他反問,你說呢?老魏說,也許下午要來吧?他說,我看也差不多。你跟老黃說一下,中午好好休息,作好準備。

下午,“工紅”方面果然出動,人數(shù)達到兩千,隊伍有壯大之勢。他們在街上游行,口號有“打倒走宗進庭、打倒?;逝伞?、“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必敗”、“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等等。正當他得到這一方面的情況時,另一方面也有了情況,老程電話里說,劇場和劇團上百人到了市委“文革辦”,他們不答應(yīng)把劇場給“工反”做總部,理由是劇場每天都要演出革命樣板戲。

他在電話里對老程說,演出革命樣板戲當然很重要,但演戲是在晚上,白天不演,劃出一定的辦公區(qū)給“工紅”就可以了,“工紅”也不會反對演出樣板戲的。至于舞臺和場子,除了開大會借用一下,都是劇場劇團使用,處好關(guān)系,并不矛盾。

老程說,劇場劇團群眾都屬于“主力軍文化支隊”,他們跟“工紅”不合家,他們稱“工紅”為“工反”,是很蔑視的。他說,既然是這個情況,也好辦,跟“紅老兵”以及工商聯(lián)有關(guān)人員聯(lián)系一下,讓“紅老兵”跟“主力軍糾察隊”移到劇場來,把工商聯(lián)借給“工紅”,這不就都解決了嗎?

老程說,“工紅”正在游行,馬上肯定要到市委來,火燒眉毛眼前急,萬一“紅老兵”工商聯(lián)那邊的工作一時做不下來怎么辦?

他說,現(xiàn)在先把劇場的人動員回去,對他們提出的問題,市委需要研究、協(xié)調(diào),到時會有答復(fù)給他們。這樣避免他們跟“工紅”在市委門口發(fā)生沖突。至于“紅老兵”工商聯(lián)那邊,我讓老魏去做工作,來得及。

他對老魏說明了眼前的情況,要老魏立即聯(lián)系洪局長,還有老劉,要求他們顧全大局,服從市委的安排。如果他們不想離開工商聯(lián),那他們就要負責把劇場的工作做下來,二者必居其一,要立即有明確回答。

老魏的秘書很快把老洪老劉請進市委,老魏(有老黃在旁)跟他們攤牌,結(jié)果,這兩個人保證把劇場劇團的工作做下來。老魏沒有讓他們離開市委,當場一個電話到“文革辦”,由老程領(lǐng)著劇場劇團“主力軍支隊”兩個負責人到了老魏的辦公室,老劉當面下了命令,而老洪本來就是文化局長,是劇場和劇團的頂頭上司,雖然現(xiàn)在是造反的時代,但他們作為“保守派”,對老洪這個上級還是認的,老洪對兩個頭兒說,市委的決定,無條件執(zhí)行!這句話實際上比老劉的命令更管用,問題也就解決了。

最后,老魏還問,你們是不是黨員?結(jié)果來的兩個人都是,老魏說,今天我也是以市委監(jiān)委書記身份跟你們見面,你們既然是不造反的,是聽市委話的,那就要看在這個特殊時期你們的黨性怎么樣!兩個頭頭也就表示服從,到門口去領(lǐng)了劇場劇團群眾離開了市委,回去做工作。

一切雖然緊張、危急,真是火燒眉毛,但問題的解決順利得出乎意料。當“工紅”的大隊人馬到了市委門口,陳安國等幾個頭頭到“文革辦”談判時,老魏和老黃已經(jīng)胸有成竹等待著他們,向他們傳達了市委的研究決定:

承認“工人紅色造反司令部”是亭州市文化大革命的合法革命群眾組織,批給三千元文革經(jīng)費,臨時安排亭州劇場一部份辦公區(qū)給“工紅”做總部,“工紅”如果需要開大會,可以借用舞臺和劇場,“工紅”有義務(wù)支持劇場的正常工作和晚上演出革命樣板戲。

陳安國說,第一,擁護市委的決定,第二,對于昨天“主力軍”方面到市委門口來沖打我們的事件,我們保留追究的權(quán)利,第三,劇場劇團屬于“主力軍”,我們“工紅”總部安在那里,他們不歡迎,還可能搗蛋,我們的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對于一切可能發(fā)生的問題,也提請市委予以關(guān)注。

陳安國總是這樣“有預(yù)見”,義正辭嚴,老魏也出乎意外地給了一個很干脆的回答,說,我個人注意到了你說的這幾條,一定負責轉(zhuǎn)告市委引起重視?,F(xiàn)在,是不是由程主任跟你們到劇場去落實“工紅”總部的問題?

陳安國說,別忙,我建議由魏書記到門口去接見“工紅”的群眾,給大家講個話,講話之后,我們也不能就在市委門口解散,還要到街上游行一圈,表示對市委決定的擁護支持,游行以后,隊伍解散。劇場方面,我們今天不去,請“文革辦”去把市委的決定落實好,我們明天下午就要借用劇場開大會,到時還要請市委給我們“工紅”掛牌子,程主任至少要光臨。

對此,老魏他們只好表示同意。老魏后來向他匯報說,想不到一個青年工人這樣能說會道有能力,我本來總認為他們背后會有人,但看來就是他們自己。

就在第二天,果然如陳安國預(yù)先說到的,出了問題。他于事后,也就是硝煙尚未散盡時,得到了程主任的報告:

十一月二十六日這天下午一點半,工人從四面八方來到亭州劇場,一千五百座位很快坐滿,并且四周也站滿了人。一點三刻,全體起立唱《國歌》。陳安國主持,用他那聲如銅鐘的喉嚨和激烈的言詞發(fā)表簡短的演講,掌聲雷動。

首先宣布作為“工紅”發(fā)起人的五十六人名單,他們只要本人有將革命進行到底的精神,就永遠是“工紅行動委員會”的成員,這個“行動委員會”也就相當于“元老院”,不再增加新的人選,今后“工紅司令部”決定的一切重大行動,必須經(jīng)過“行動委員會”討論批準才能付諸實施。對這五十六人,如無不同意見,鼓掌通過!會場上一陣熱烈掌聲,并且領(lǐng)呼了口號。

接著是選舉“工紅”司令部勤務(wù)組(也就是核心組)。候選人是此前五十六個代表醞釀推舉的,一共五個候選人,第一劉克成(華興機械廠工人),第二陳安國(亭州電機廠工人),第三趙家琪(水電安裝公司工人),第四張大同(三布廠工人),第五譚向東(飲服公司工人)。除了劉克成在北京,其余四人都在臺上,又獲鼓掌通過。

接著宣布分工,劉克成為組長,陳安國為副組長,趙家琪為組織部長,張大同為宣傳部長,譚向東為聯(lián)絡(luò)部長。接著是四個當選人發(fā)表演講,口才都不錯,劇場里一再響起熱烈的掌聲和排山倒海的口號聲。

這時,三千“主力軍”跑步來到,堵住了劇場大門,占領(lǐng)和控制了門口廣場以及附近街口,高呼“保衛(wèi)無產(chǎn)階級專政,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這樣兩個口號。

劇場里頓時炸了窩,群情激憤、一片混亂。剛剛當選的頭頭部在主席臺上作出決定:一,原定的慶祝游行取消;二,以中排為第一隊,左排為第二隊,右排為第三隊,一隊接著一隊,一個挨著一個,互相保護、一齊向前,從大門沖出去;三,沖出之后,不怕犧牲,堅決執(zhí)行原定計劃;四,譚向東用長途電話給在北京的劉克成通報情況。

陳安國一聲令下,一千幾百工人嗷嗷叫著從劇場里往外沖,把攔在劇場門口的“主力軍”沖得人仰馬翻,四面八方的“主力軍”蜂涌而上,但“工紅”的人迅猛突圍成功、到達大街,就從四通八達的小街小巷里走掉了。

“主力軍”隨即整隊在大街上游行,高呼“保衛(wèi)無產(chǎn)階級專政,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口號,并且“勝利游行”到市委門口,然后折回劇場門口散去。

程主任把陳安國的演講記錄給他看,其中說:

目前在亭州各個工廠,所有革命造反派工人都遭到圍攻、威脅、勒令檢查、扣發(fā)工資、記進黑名單、關(guān)黑牢、毆打等等,就連家屬、親人、未婚妻也遭到街道居委會和派出所的“勸說動員”,亭州市的走資派和由他們組織起來的保皇派“主力軍”正在制造“白色恐怖”。他們妄圖阻撓革命工人運動的興起,要把亭州的文化大革命扼殺在搖籃里,其目的,就是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作為“工紅”發(fā)起人的五十六個工人代表,分別在自己的單位里遭到“白色恐怖”的威脅和迫害,無一例外遭到非法禁閉,受到非法審訊,但是,五十六人之中沒有一個人是屈服的,并且繼續(xù)為今天大會的準時召開做了艱苦細致的發(fā)動組織工作。需要說明的是,本來發(fā)起人不止五十六個,但有幾個人退縮了,表示不參加,只作為同情者,我們當然不能勉強他們。今天除了劉克成在北京,其余五十五個人都來了!同志們,弟兄們,現(xiàn)實正在給我們上最嚴峻的一課,它說明“跟著毛主席干革命”即使在建立了社會主義社會的情況下也不是一句空話,更不是一句漂亮話。《十六條》早就指出,由于阻力比較大,斗爭會有反復(fù),甚至可能有多次反復(fù)。這種反復(fù),會讓我們懂得革命的道路是曲折的,不平坦的……

他抑制著心的怦怦跳動,問,怎么會有這份記錄的呢?程主任說,下午一點,陳安國打來電話,說半個小時之后“工紅”將在亭州劇場召開成立大會,歡迎程主任率領(lǐng)觀察員來參加,到時還要請程主任來為“工紅”掛牌。所以我?guī)Я艘粋€會速記的同志進了現(xiàn)場,親眼看到了全部的情況。只不過沒有來得及為他們掛牌。

他問,那么“主力軍”是誰通知去的呢?老程說,“主力軍”應(yīng)當及時知道,才能把那么多人集中起來。成立“工紅”的具體時間不可能不傳出去。但也許是臨時召集起來的,詳情不知道。

他說,得找老劉談一談,把情況了解一下。他們這個行動是十分不妥的!幸好還沒有造成傷亡事件,這種事假如發(fā)生在民情暴烈的地方,沒有幾百人頭破血流就不算。他問程主任,你說呢?程主任說,如果有必要,就由我找老劉談,書記你暫時不要出面。他一聽,老程是在愛護他、保護他呢。他說,陳安國所說的堅決執(zhí)行原定計劃,是個什么計劃?程主任搖頭不知。

老程回“文革辦”去了。他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靜下來,覺得需要跟老劉老洪,也許還可以跟老宗,好好交換一下意見。他一時覺得,他跟王雪說過的那種不得已需要跟老宗攤牌的時候到了。但這么一想,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好像他是代表正確路線,而老宗代表錯誤路線,他來“炮打”老宗的“司令部”了。他跟老宗之間,情況有這么嚴重嗎?當然未必。

他丟開這條繃得太緊的思路,心頭頓時輕松許多。當然,清靜無為是消極的,不負責任更是不對的,還是要積極做工作。他于是想到,面對此類嚴重問題,不做工作不行,做工作也只有從輕微處入手,和風細雨,留有余地,因勢利導(dǎo),以免被動。他嘆口氣,好像剛剛經(jīng)歷崎嶇,踏上平坦一樣。他決定當天晚上就開常委會。

老李說,情況是造反派突然強行進入劇場開大會,還打傷了劇場人員。劇場里是“主力軍文化支隊”,所以“主力軍”就出動人馬前去支援,這很自然,但做得還是有分寸的,沒有沖進去,也沒有動手,僅僅“圍而不攻”,并且網(wǎng)開一面,是把造反派嚇跑了。不是說要“敢于放手發(fā)動群眾”嗎?“主力軍”是群眾,“工紅”也是群眾,你放開了這只手,也放開了這只手,結(jié)果這手要打這手,這手也要打這手,你說你支持這手呢,還是支持這手?人只有兩只手,從來不曾有人說我只要這只手,不要這只手。這事情難辦,很難辦!我們沒有辦法,我們兩只手都不敢動了,這就叫束手無策。到底他們是要刮風,還是要下雨,是要翻跟頭,還是要豎庭心,那就隨他們吧,現(xiàn)在是各種人表現(xiàn)自己的時候到了,天反正掉不下來。

老魏說,市委對于運動,總是保持一定距離比較有利。我們的工作,做得下來更好,做不下來也不要緊?!妒鶙l》第四條說了,要信任群眾,依靠群眾,尊重群眾首創(chuàng)精神。要去掉“怕”字,不要怕出亂子。昨天我和老黃雖然已經(jīng)答應(yīng)“工紅”借用劇場,程主任也跟劇場打過了招呼,但他們今天的方式不妥,人馬突然涌到劇場里去,樣子好像整個劇場都是他們的了,還把前來查問的人員打傷了兩個,完全是反客為主,不造成對立才怪!要說他們是首創(chuàng)精神,那么“主力軍”去包圍他們、向他們示威,也是首創(chuàng)精神。我們要去掉一個“怕“字,讓他們?nèi)ナ讋?chuàng),看最后首創(chuàng)出什么來。雙方差點發(fā)生大武斗,好像是個亂子,但從發(fā)動文化大革命的角度看,就不一定是亂子,可能還要看成好事。我們要改變我們的思想,不要怕出這個亂子。他們雙方,亂過來,亂過去,首創(chuàng)過來,首創(chuàng)過去,他們自己解放了自己,就會自己教育自己,會識別那些是對的,那些是錯的,那些做法是正確的,那些做法是不正確的。我們是不是無所作為呢?不是的。比如,“主力軍”這個行動對不對?欠妥。我們要批評他們?!肮ぜt”對不對?我們認為就連成立“工紅”都沒有必要,但他們不聽,硬要成立,還提出要這個、要那個,那就是他們的事情了,他們是群眾,他們自己教育自己,要由他們自己作出決定。如果我們硬要“主力軍”聽我們的,或者硬要“工紅”聽我們的,你怎么“硬”法?現(xiàn)在是關(guān)老爺賣豆腐,人硬貨不硬??傊悴荒懿捎萌魏伟k代替的辦法。我在家里想來想去,把《十六條》學來學去,結(jié)論就是這樣。話說回來,你不這樣,你又能哪樣呢?今天開會,我們溝通一下,心里就更有數(shù)了。還是那句老話,任憑風浪起,穩(wěn)坐釣魚船。也不敢要釣什么魚,首先是把船坐穩(wěn)了,等風平浪靜,上了岸再說。這就是我考慮到的對策。

他聽下來,老李老魏說法不同,但意思一樣,就是管不了、不用管、隨他們?nèi)?。他們都“活學活用”了《十六條》,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帶著情緒、帶著諷刺、幸災(zāi)樂禍。不管怎樣,這就是他們二人的反映和態(tài)度,也有參考價值。他抽著煙,點點頭,等待著另外二人的發(fā)言。

老李老魏一般是喜歡先講,老黃一般是不好落在老宗后面,因為老宗職務(wù)和資格要高一些。老李老魏拿眼睛看住了老黃,就等著聽宣傳部長的高見。

老黃說,問題很清楚,工人分成了兩派,一派已經(jīng)成立了全市性統(tǒng)一組織,叫“主力軍”,一派正在成立自己的組織,叫“工紅”,或者叫做“工反”,作為我們,還是稱他們“工紅”為宜?!爸髁姟背鰟哟笈娜?,包圍了“工紅”成立大會的會場,堵住了前后出口,而“工紅”發(fā)現(xiàn)這一情況,就沖出了會場。所幸沒有造成人員傷亡。突圍的散了,包圍的也散了。但“主力軍”的行動不會到此為止,“工紅”也不會善罷甘休。我們沒有單方面支持“主力軍”,更沒有指使他們的行為,所以我們沒有直接的責任。這是我要說的第一點。

第二,關(guān)于對策,正如剛才二位談到,要讓他們心平氣和,謀求雙方的團結(jié)。問題在于,這樣的工作能做得下來嗎?要做得下來,需要什么條件?我認為,既然市委已經(jīng)明確表態(tài),成立“工紅”是合法行為,而且也協(xié)調(diào)了“工紅”總部如何借用劇場,那么“主力軍”包圍劇場的行動,則明顯是不對的成份要多些。我認為要很明確、很堅決地表這個態(tài)。這就是以斗爭求團結(jié)。如果要進一步,關(guān)于這次事件的看法和意見,可以形成市委的一份文件,向全市宣布,并且交到雙方的手上。至于“工紅”這邊,也不是一點責任沒有,他們這么多人進入劇場,態(tài)度怎么樣?據(jù)說還打了劇場的人,即使不是打傷,打了一下也不行,說話驕橫一些也不行,這容易成為導(dǎo)火索。為什么不能禮貌一些、策略一些呢?我們這樣對雙方都進行批評教育,才能完整表明市委的正確態(tài)度,有利于開始一種新的局面。要不然,他們雙方的沖突還會繼續(xù)下去,局面就會失控。

文革以來,老黃的發(fā)言,老宗一般都不滿意,這涉及到對文革這場運動的根本看法,但看法仍是隱晦的,都沒有明說出來。不過,今天討論的問題,不應(yīng)當有很大的分歧,因為情況都明擺著,老宗難道會有相反意見嗎?大家的目光都朝向老宗,他也在等著。

老宗說,亭州的群眾看來是正在進一步發(fā)動起來,不過不是我們放手發(fā)動的,我們不敢貪天之功。事已至此,你不放手也要放手。但現(xiàn)在兩派群眾打起來了,你還要放手嗎?我認為還要放手。《十六條》上只有放手二字,沒有收手二字。不放手,矛盾暴露不充分,問題解決也就不充分,夾生飯不好吃。所以,老黃提出讓市委出個表態(tài)的文件,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還不到時候?,F(xiàn)在是點到為止,讓老程出面,該說的說,該勸的勸,就行了。

“主力軍”是蠢,但是他們的政治立場、階級立場,我認為是對的,他們不但不想打倒我們,還要來保護我們,他們反對天下大亂,他們是一支健康的可靠的力量,我們憑什么要形成一個文件去挫傷他們的積極性?現(xiàn)在問題逐步明朗化,陣線已經(jīng)清楚。看問題要深入一步,不能停留在表層,處理問題也要深入,不能顧前不顧后。

“工紅”無非認為“主力軍”是我們組織起來、是我們支持的保守派、?;逝伞:茫妥屗麄冞@么說。還可以就讓“主力軍”解散,就讓我們這些人里的一個,比如我,作為“走資派”,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腳。真是“桀紂罪人,其亡也忽”,我這個罪人就“忽”過去了。但這就完了?沒有完。為什么?因為我不是我一個,“主力軍”也不是莫名其妙產(chǎn)生的。我這個人可以死掉,“主力軍”可以散掉,但是有陰魂啊,陰魂是不散的。今天是陰魂,明天就不會變成陽魂了?這就要看這個陰魂的性質(zhì),看它內(nèi)里有多少陽氣,就是有多少合理性。如果我身上沒有合理性了,你們就不會把我從棺材里再拉出來,就讓我爛掉算了,如果還有合理性呢?你們不拉我,我就要在棺材里大喊大叫,讓你們沒有好日子過,過也過得不安心。

楊書記給我講解過黑格爾,說凡是合理的都是現(xiàn)實的,凡是現(xiàn)實的都是要滅亡的。這兩層意思真狠!但其實也只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就是生和死,該生的都會生出來,該死的都會死過去,一切只是時間問題。所以,我們不要認為眼前的風云變幻有多么了不起,我們也不要以為自己就有多了不起,我們也是要滅亡的,只不過我們的時候還有好長一段,還有我們的歷史使命要去做。天陰著的時候,最讓人心里難受,天邊起烏云了,烏云要下雨了,雨要下大了,還要刮風、閃電、打雷,好,這就好。所以我現(xiàn)在越來越感到有信心。

老魏笑道,老宗啊,你躺到棺材里,我可不去拖你,我怕。老李也笑道,我也不去拖你,我還要在棺材蓋上再加幾根長釘。老宗問,老黃,你說呢?老黃說,你又不是我害的,我問心無愧參加追悼會,為你傷心,假如你又活過來了,那就算你命大。

常委會就這樣開起玩笑來。

他觀聽著,都是言如其人,各人的立場態(tài)度其實很分明,其中有對立之處,只不過保持著一團和氣罷了。老宗言語雖奇,態(tài)度卻在他預(yù)料之中。他也就“和”了進去,笑道,老宗,你如果死過去,又活過來,這就叫受了驚嚇,像《牡丹亭》的杜麗娘那樣,死而復(fù)生,活過來還是一個大美人,叫做“其興也勃”……

老魏說,書記你停一下,你們兩個私塾底子深,動不動給我們跩文,我們聽不懂,剛才說的什么文言,還有什么大美人,給我們講解一下好嗎?

他就講解說,剛才老宗提到的話,出于《左傳》,原話是“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就是一個人懂得把問題歸罪于自己,他就會好,興旺;一個人總是把問題歸罪于別人,他就不會好,要亡。所謂歸罪,也就是自我批評。禹、湯的做法,是多批評自己,少批評或不批評別人,是寬厚的,能團結(jié)人,結(jié)果是國家興旺??鬃犹岢吧苿t稱人,過則稱己”,就是這意思,這就做出了好榜樣,帶動老百姓也不爭、不怨、能讓。人民內(nèi)部形成這種風氣當然是好的,是理想境界。桀、紂的做法正好相反,是“罪人”,把功勞歸于自己,把問題歸于別人,這就搞不好,最后是亡國。禹、湯、桀、紂,這四個,都不是一般人,是帝王,他們的好與不好,也就不是他們個人的私事,而是與國家的興亡有關(guān),所以要載入史冊。過去我們讀私塾,先生就是這樣講的。不過,剛才老宗引用的是后一句,說自己是個“罪人”,這是望文生義,其實原意不是這樣。還有,也有人把這兩句話斷開來引用,只取其八個字,“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形容一個朝代的忽興忽亡、時間很短。這樣引用叫斷章取義,未嘗不可。老宗,是不是這樣?

老宗說,你講得好,能去做一個語文老師。他笑道,我確實想做一個教師,那也很有詩意,但看來不可能了。過去有位黨外民主人士黃炎培就拿這兩句話問過毛主席,意思是共產(chǎn)黨得了天下,可算是“其興也勃”,那么今后會不會“其亡也忽”?這話問得真是尖銳。毛主席回答說,不會,因為我們有批評與自我批評、有人民民主專政,我們依靠人民群眾,只有讓人民監(jiān)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我們決不會重復(fù)那種歷史悲劇。

老李說,好,好??!老魏說,你光說好,你能把好在哪里說出來嗎?老李說,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像你這個人,明明不好,我不能因為怕你說我“罪人而不罪己”,就不說你不好;我該說你不好,還是說你不好;不好就是不好,好就是好;好不能說成不好,不好不能說成好。

老李有這樣的口才,大家都笑了起來。

老魏說,再請問楊書記,那個大美人我還放心不下,她能死而復(fù)生,是個什么故事?他說,這個故事是不是請老黃講,他是專家。

老黃說,書記考我了,我就試講一下,也不過是大學課程里學過的。明代一個劇作家湯顯祖寫了一出戲,叫做《牡丹亭》,其中女主角叫杜麗娘,夢中游園,會到一個書生,叫柳夢梅,二人夢中相好,驚夢醒來之后,杜麗娘就得了相思病,一病而亡,但正如老宗說的陰魂不散,死了還相思,而柳夢梅確有其人,也記得夢中相會的這位小姐,心中難忘,就來尋找,這杜麗娘受了愛情感召,又活過來了,生而死,死而生,這戲在那個時代是進步的,有反封建的、自由解放的意義。

他點頭說,講得不錯,大體就是這樣,聽來還很新鮮。老魏問,什么時候能看一看這出戲呢?老李說,那不是樣板戲,那是封資修文化,是“破四舊”的對象,你看不到了,你除非也到夢中去看,說不定也能遇到一個大美人呢!大家又笑了起來。

那天的常委會,竟就在一種輕松的心情下草草結(jié)束,乘船返回亭州。笑話雖然說得不少,至少他心中其實是沉甸甸的,并不真的就能輕松起來。

老程第二天一早打電話給他,說昨天晚上十二點以后才跟老劉通到電話,問了老劉,“主力軍”派人包圍亭州劇場是怎么回事?老劉說,是有指示的。問誰的指示?老劉回答,電話里不說,以后再告訴你,布置我們“圍而不攻”,呼口號,起攻心、震懾的作用,所以“工紅”那邊沖出來,這邊基本上沒有動手,把他們逼走、趕散,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就行了。

擱下電話,他默然良久,直感告訴他,對“主力軍”作出這一布置的,就是老洪他們這些“紅老兵”,他們會像孩子似的“頑皮”、像打游擊戰(zhàn)似的“靈活”。他們不愿眼睜睜看著“工紅”成立起來,可是現(xiàn)在的形勢又需要很講策略,這“圍而不攻”,是從三大戰(zhàn)役學來的,真是“活學活用”到家了。但假如這樣下去,就全不上路子了。

另一方面,對于造反派這些人,確實也越來越不能公然拿他們怎么樣,從十月以來,《紅旗》雜志發(fā)表了第十三期、十四期社論,總是說不能挑動群眾斗群眾,不能轉(zhuǎn)移斗爭目標,不能把矛頭指向群眾,不能把群眾打成反革命、反黨分子、右派分子、假左派真右派,指出這是“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對照起來,這是為全國的史宏、劉克成、陳安國這些人說話的,而“主力軍”的性質(zhì),卻該屬于社論里說的“受錯誤路線蒙蔽”。但“主力軍”自己,好像并不這么認為,在他們寫的大字報傳單上(辦公室有專門人員收集這些材料),也大段引用著中央的這些社論,只是被“工紅”那邊譏諷為“烏鴉用孔雀的羽毛裝扮自己,烏鴉還是烏鴉”。

黨中央十月五日批轉(zhuǎn)了軍委、總政關(guān)于軍隊院校文化大革命的《緊急指示》,其中關(guān)鍵,說凡是運動初期被打成反革命、還有什么分子的人,要宣布一律無效,予以平反,當眾恢復(fù)名譽,所有整群眾的材料,也要交還本人或當眾銷毀。從報紙上可知,首都造反群眾在工人體育場召開了十萬人的“向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猛烈開火誓師大會”,江青代表中央文革作了講話,張春橋宣讀了軍委、總政的這份《緊急指示》。不僅如此,中央十一月十六日又發(fā)下了《關(guān)于處理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檔案材料問題的補充規(guī)定》,重申了這些指示,并且說這些指示完全適用于工礦企業(yè)。其最后一條說對犯路線錯誤的干部既要弄清思想,又要團結(jié)同志。等等。

從這些情況看,亭州的運動是“落后”于北京好遠的,但終歸要像北京那樣翻過去,那時,像老宗、老洪、老劉這樣的人(以至于包括他這樣的人),就屬于中央指示和社論中說的“犯路線錯誤”的了,而“主力軍”也就成為“受錯誤路線蒙蔽”的群眾組織,就要站不住腳,就要解散,到時還要請“工紅”高抬貴手、注意團結(jié)這些人,“不要給他們戴?;逝芍惖拿弊印?。

亭州的這些造反派,對這些情況好像還不一定很了解、很掌握,否則他們的反抗將更強硬更激烈。這些人“天高皇帝遠”,但他們既然起來造反,怎能不受到壓制打擊呢?總是要給他們“秋后算賬”的,總是要記錄、收集、整理他們的材料的,總是要準備著把其中有的人打成什么分子的,這就是政治常理,也就是老宗他們心中的秩序所在。要說“挑動”,總的來說,矛盾倒是文化大革命本身挑動起來的,本來天下太太平平、安安靜靜。

當然,為什么文化大革命一挑動,矛盾就會這樣呈現(xiàn)出來,而不是那樣呈現(xiàn)出來,這就反映著原有的社會矛盾,只不過是隱伏著。毛主席看得確實是準,他就知道群眾可以這樣發(fā)動起來,他有《矛盾論》的思想,說過要用對立統(tǒng)一觀點看待社會主義社會。只是,明擺著很不理解的不光是干部,還有“主力軍”這樣的基本群眾,跟造反派形成了直到目前還在進行的較量、斗爭。

雖然一再寬宏大度說,要團結(jié)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但干部們還不想認這個賬,不想順著這個竿子爬,多數(shù)在觀望,還有人好像也不怕做那個百分之五似的。你看老宗、老洪這些人,《十六條》呀,中央一系列的社論和文件指示呀,不是不知道,但絲毫沒有改弦易轍之意,而且正在擴大、加固、堅守自己的陣地,不斷調(diào)整自己的策略。至于老魏、老李這些人,不用說,也是傾向于老宗他們的,隨時準備明確站到一塊兒去。相比之下,老黃就是一介書生、有點孤立,但老黃也絕不是一個呆子,說話時還是注意到兩點論的,這就意味著隨時可以改換口氣。

偶爾與滯留在北京的朱大明市長通電話,聽起來欲言又止、憂心忡忡。而他作為書記,雖負有把工作做好的責任,卻也并無緊跟中央社論的意思,有了點“觀潮派”的意味。情況真有點特殊。什么道路不道路且不談,先就這形勢,就不大好弄。試問天公,這何日是了?了而以后又將如何?他站在桌前,點起一支煙來。

他看著桌上新到的報紙,那上面總結(jié)性報導(dǎo)著毛主席從八月十八日到十一月二十六日,先后一共檢閱了一千一百萬文化革命大軍。既作總結(jié),看來以后不會再作這種檢閱了,作為“發(fā)動”,已經(jīng)足夠了。檢閱的情況,他雖沒有到北京去,在全國放映的大型彩色電影紀錄片上也看到了,并且組織全市人民都看過了。想想毛主席七十三歲的人,這種意志,這種繼續(xù)革命、徹底革命的精神,確實真是了不起。

毛主席啊,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只有您才有這樣巨大的魄力和決心,發(fā)動這場震撼世界的偉大革命群眾運動,您為全世界的馬列主義者,為我們年青一代,樹立了最光輝的榜樣。

他反復(fù)看著黨報上這句既革命浪漫、又不同尋常的話,努力讓自己能體會紀錄片上活生生的“紅海洋”那種熱烈可怕的革命激情,讓自己多少跟上去一點,可是心里卻很不踏實,無法消除由遠而近、由近而遠的那些焦慮,要想超脫,也不可能,正如他的年齡不可能從四十歲回到二十歲一樣。

下午四點鐘,老程打來電話,說各單位紛紛向“文革辦”反映,“工紅”造反派沖進保衛(wèi)科辦公室、黨委辦公室、工會辦公室,砸開文件柜、辦公桌,搶走文革材料,有的還打傷了勸阻他們的人。從全市情況看,幾乎是同時進行的,看來,這就是陳安國所說的堅決執(zhí)行原定計劃。

他能回答什么呢?這些“文革材料”,到底是什么樣的材料,他也不知道,但各單位造反群眾既然要搶,無非認定是“黑材料”,就是要給他們“秋后算賬”的材料,這在他們是性命交關(guān)的事情,所以才這樣拼命。而中央也剛剛專門發(fā)了處理這個問題的文件,看來他們是掌握了的,不是沒有掌握。

他說,有哪些單位,都登記了沒有?具體情況要他們寫成材料報上來。他就這樣答復(fù)了程主任,其實,這樣的工作,程主任他們自然要去做的,用不著他布置。

從當天到第二天,滿街出現(xiàn)了各單位“主力軍”的大標語、大字報,揭露這種“搶劫機密擋案,造成嚴重損失”的“反革命事件”,要“迎頭痛擊‘工反’一小撮壞分子的囂張氣焰”。如果把“主力軍”的這些大字報、大標語和傳單集中起來看,就會覺得亭州簡直到處都反革命暴動了。當然也不足為信。

下午,沉默了一天的“工紅”,卻理直氣壯的鬧到市委,他們集中了上千人,舉著“堅決銷毀黑材料”的橫幅標語,抬著兩麻袋“黑材料”,來到市委門口,人越聚越多,呼口號的怒吼聲浪一陣接一陣,傳進機關(guān)大院的深處。他們要求市委書記親自接見,為頭的是趙家琪與張大同,也就是“工紅”的“組織部長”和“宣傳部長”。

得到這消息,他特地把中央十一月十六日的《關(guān)于處理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檔案材料問題的補充規(guī)定》又看了一遍。

中央的態(tài)度是很清楚的,市委在有關(guān)會議上,也作過傳達布置,但后來一點兒也沒有得到各單位是如何貫徹執(zhí)行的情況報告,好像這個問題在亭州沒啥似的?,F(xiàn)在,一下子鬧出事來,那兩麻袋東西不會是造反派裝進去的廢紙,當然就是各單位所做的有關(guān)文革材料,多半也就是造反派說的“黑材料”。各單位占主導(dǎo)地位的思想,大體也就是老宗為代表的思想,在這種思想指導(dǎo)下所做的文革材料,在造反派看來,怎能不是“黑材料”?“工紅”這是有備而來,這個問題回避不了,必須親自處理,常委會是來不及開了。

他到文革辦公室坐下來,讓老程叫“工紅”派代表帶上兩份典型的材料進來談,其余的工人在門外等著。結(jié)果進來的是趙家琪、張大同等十人。

趙家琪是一個大圓臉,中等身材,短脖子,顯得頭大身小,說起話來眉眼皆笑,而說的話卻不含糊。張大同也是三號個子,清瘦一些,長臉型,戴著近視眼鏡,有種遇事認真的氣質(zhì),就是三布廠以“一個共青團員”的名義最早寫大字報支持學生靜坐的那個工人。他說,張大同,你這個名字是誰起的?張大同說,是父母請對門五柳先生起的。五柳先生?他很奇怪。我們從小都稱他五柳先生,其實他姓吳名柳。張大同見他有詫異之色,作了解釋。他問,那么你曉得“五柳先生”的出處嗎?張大同回答,那是陶淵明文章里的人物。他又問,張大同的這“大同”二字是什么出處?回答說是“大同社會”的意思。他問,你能說說這個大同社會嗎?張大同就背誦起《禮記·禮運》上的那一段來: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一個工人不但知道陶淵明,還能流流下水把《禮記》的這一段背誦下來,真讓他沒有想到,連連點頭說好。別的工人都很驚奇,多數(shù)人是不知道有《禮記》這么回事的。不過,古圣闡述的這一精神,聽了似都能領(lǐng)會和贊同,好像他們心中原來就有。

在一種稍稍融洽了的空氣中,他讓他們把情況簡要說了一遍,而后就看他們帶來的兩份材料。一份是立新通用電機廠的,材料內(nèi)容是本廠人員運動以來基本情況名單,全廠二百六十人,列為左派的有七十人,列為中右的有一百三十人,列為右派的有三十八人,列為極右的有二十二人。是十月底的會議記錄,與會人員有廠領(lǐng)導(dǎo)五人,廠“主力軍”支隊頭頭五人。這樣,全廠多數(shù)人都進了“黑名單”。一份是勝利儀表廠的,也是十月底的記錄,也是排列全廠人員左中右,同樣把多數(shù)人都列進了“黑名單”,并且對十五人收集有專門材料,有談話筆錄,有片紙的及時的報告。

他問,你們帶來的兩麻袋材料,都是這些類型的嗎?張大同說,各單位送來之后,我們?nèi)靠催^了,像這樣的具體材料占一半,還有是各單位做的《文革簡訊》,油印的,而且注明“保密”,本單位什么人寫了什么大字報、參加了什么活動、說了什么話,上面都有。我們認為根據(jù)中央精神,這些材料應(yīng)該當眾銷毀。

他看著、聽著,如果站在舊的習慣上看問題,做這些材料,也可算一種正常工作,只是水平不高,并且在對人員的分析方面,未免把形勢看得嚴重了些,而那種“黑名單”,也是階段性分析,并不等于就是定論。但如果站在發(fā)動和進行文化大革命的立場,站在眼前這些義憤填贗的工人們的立場,那就是另外的一種感覺了。而中央是站在文革的、以及這些工人的立場上看問題的。如果他不站在中央文件的立場上,眼前這事情就處理不下來。面對這些簡直可以說是不像樣的材料,也沒有任何理由不按中央文件的精神辦??磥?,情勢逼人,但處理還是不能簡單化。

他表態(tài)說,中央九月份有個文件,主題是要保障黨和國家的機密安全,要防止壞人趁亂進行破壞活動。中央十一月份又有一個文件,主題是關(guān)于各單位編寫的整群眾的材料如何處理。根據(jù)中央以上兩個文件的精神,根據(jù)你們拿來的這些材料的內(nèi)容,我同意你們提出的主張,當眾銷毀!但是,具體執(zhí)行,要有步驟,不是馬上拿出去一燒了之。工作還是要做得細一些比較好。怎樣細呢?我看不要怕麻煩,也麻煩不到哪里去,你們留幾個人下來,市委“文革辦”也派兩個人,一起把這兩麻袋材料,一份一份過目,哪個單位有幾份,登記下來,并且就由你們負責鑒定,把屬于該銷毀的歸一堆,貼個封條;還有不該銷毀的,或者不必銷毀的,另外歸一堆,也貼個封條;你們都在清單上簽字個,表示負責。不銷毀的,可以留在“文革辦”,日后轉(zhuǎn)給原單位;需要銷毀的,要約個恰當?shù)臅r間地點,通知各單位的有關(guān)人員、有關(guān)群眾到場,當眾銷毀,大家見證,也促進文化大革命正常開展。如果對我這個說法,你們沒有意見,你們就商量一下,哪幾位留下來做這個工作,其余的人跟外面的群眾說明情況,讓大家散去。好不好?

他當然是誠心誠意,也自以為想得周到。不料,張大同從他的背包里拿出用十六開白紙釘?shù)囊粋€本子來,上面一行一行打著表格,詳細登記著這兩麻袋材料。張大同說,登記工作我們事先已經(jīng)做好了,為的就是防止有人污蔑說我們燒了什么不該燒的東西。市委“文革辦”可以查驗,看我們的登記是不是實事求是的。如果沒有問題,也在登記清單上簽個字,這樣馬上就可以當眾銷毀,因為要動員門口這些群眾解散,恐怕不容易,他們當中許多都是上了這些“黑材料”的,讓他們看著這兩麻袋材料存放在這里,他們不會答應(yīng)。

他把張大同的本子拿過來看,登記確實詳細,而且每頁都有三個人簽字,說明著這個工人辦事認真細致的性格。這一來,他倒是沒有退路了。他說,行,你們?nèi)グ崖榇眠M來,讓程主任看一下,如果符合登記,就在上面加個簽字,把材料在中山塔門口立即當眾銷毀,不要拖拉了!十個人都感激于色,并且立即有兩個人出去將兩個麻袋抬了進來,扯住一倒,兩大堆材料赫然在地,并且已經(jīng)分門歸類,有點驚心動魄。

程主任就抽看材料,對照登記簿。老黃走進來,他站到一旁,把情況向老黃說了,老黃也同意這樣做。程主任抽看了幾十份,說,從抽查看,登記符合事實情況,都是可以銷毀的。說罷就在張大同遞過來的登記簿上簽了字。

他吸了兩口煙,斷然說,這事情就這樣了,把麻袋抬到門口去!請黃部長主持,我講個話,然后當眾銷毀!我們要對群眾說明,這些材料上所排列的什么左中右的名單,都不算數(shù),受這種影響在本單位被打成、或者被視為反黨分子、反革命分子、危險分子、右派分子等等的,也都不算數(shù),大家輕裝上陣,團結(jié)一致搞好文化大革命。各單位在前一階段這樣做,是一種舊的習慣,責任在我們市委,主要由我負責,大家在單位就不要追究是誰的責任了。我們一定要執(zhí)行毛主席、黨中央的政策,按照中央社論要求的,不要說人家是保守派、?;逝桑灰催^來歧視人家,要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人,既然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就應(yīng)當有這個胸懷,是不是?十個人都點頭同意,在他揮手之下,也就把麻袋抬出去了。

他和老黃、程主任到外面時,工人整好了隊伍,高呼“毛主席萬歲”,“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一種氣勢撲面而來,讓他們感受到站在面前的這些群眾是實實在在的力量,已經(jīng)形成共同的政治利益和斗爭決心,雖然是文革召喚出來、形成起來的,雖然是以文革為其存在的前提的,但不是虛構(gòu)的,應(yīng)當加以正確對待,引導(dǎo)和利用到有益的方面,謹防其成為有害的方面?!坝赂覐娪辛Χ挥糜诙Y義,則謂之亂人”,用于禮義呢,當然就是俠義了。私塾先生講解過的這句《禮記》,其中道理好像能用于眼前的情況。

就這樣,他講話之后,兩麻袋材料化成一堆大火,就連麻袋也丟進火中去了,四周站滿激動的群眾,口號聲不斷。直到最后的火焰熄滅,人們鼓掌歡呼,于是后隊改作前隊,離開中山塔門口,上大街作勝利的游行,一路高呼口號而去。他和老黃、程主任一些人幾乎近于癡呆地站著,目送群眾隊伍的最后一排人消失在街口,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來到他和身邊所有人的心上。剛才他們支持群眾所做下的事情,其重大性,甚至是嚴重性,好像就在那一小堆余燼上升起,從空蕩蕩之中漸漸向他們壓了下來……

市委門口銷毀“黑材料”這件事,后來被稱為一九六六年“11·28”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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