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當代修史的《問蒼茫》

　　常言說當代不修史，無非是指當事人無法超越利益、情感以及自身所處的角度和距離來認識和表述歷史。因此，當我們看到有些作家超越了同時代的作家，在小說中揭示出我們時代的重要社會本質時，我們就會以為當代修史來褒獎他。曹征路的長篇新作《問蒼?！肪褪强梢赃@樣褒獎的作品。

　　曹征路一直被認為是底層文學的代表作家，代表作《那兒》。底層文學也被稱為新左翼文學，聽上去就知道這算不得歷史感強的文學，就如同孟姜女算不得戰國史，楊家將算不得北宋史一樣。而這部《問蒼茫》無論如何再也劃不到底層文學陣營中去，除非新左翼文學也出了修正主義。因為《問蒼?！冯m然一如既往地寫了底層人民的苦難，但又沒有簡單地為苦難找一個原因或替罪羊，沒有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義憤為底層人民鼓與呼。這也許會讓習慣把文學做匕首投槍的人失望，但這部作品會贏得更多讀者的同情、反省和責任感。

　　《問蒼茫》的封底廣告詞有一句話，這是“第一部用社會現實、精彩故事解讀《資本論》的小說”。這的確是《問蒼茫》的特殊價值所在，另外關于《資本論》，作品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價值，那就是作者從學術而不是從工具的意義上理解《資本論》。二者區別在于，史家的立場還是革命黨的立場。前者就是客觀評價資本在社會發展各個階段的作用，分析它的復雜性和必然性；后者則是把資本看成萬惡之源并以此喚醒勞苦大眾進行社會革命。

　　很顯然，在《問蒼?！分埃覀兌δ咳镜亩际琴Y本的負面信息。如“資本來到這個世界上時，每個毛孔都滴著鮮血”，又如“資本家就是人格化了的資本”。多年來關于《資本論》最流行的評價就是馬克思提出了剩余價值理論，揭露了資本家剝削的秘密。而《問蒼?！穾缀跤盟械募毠澰谥匦旅枋鲑Y本和資本時代的階級和階級關系，階級的沖突與和諧等等。這些無不讓讀者耳目一新又心悅誠服。

　　關于底層階級的苦難，作者立場與《悲慘世界》和《包身工》這樣一些批判現實主義經典高度一致。作品寫了五個貴州山區姐妹的不幸命運，從以獻出少女貞操為代價獲得打工的資格，到在血汗工廠受盤剝，再到賣淫的賣淫，做二奶的做二奶，更有工傷毀容，以命換家用的慘劇。讀到這些很自然地能想到雨果在《悲慘世界》中說的那句名言：只要這個世界上還存在失業、饑餓、賣淫、流浪、孤兒……這本書的意義就不會過時。

　　然而作者寫苦難與雨果有所不同，他不僅要表達人道主義立場，還要研究苦難本身。如果只把苦難的原因推到資本、資本家、資本主義頭上就太簡單、太平庸了，讀了作品，我們不難感到，柳葉葉、毛妹們的苦難是因為貧窮，而這貧窮未必是某個階級，某個人造成的。這貧窮可能是歷史、制度、地域、經濟、政策諸多因素造成的。其實每個不抱偏見的中國人都明白這些道理，只是每個中國人又不習慣在文學作品這樣解讀苦難，他們會覺得如此太過膚淺，太過中庸，太過粉飾。作者對付這些詰難的辦法是用生活自身的邏輯。如貴州姐妹打工的珠三角地區，在改革前也是窮鄉僻壤，工業園區的老板文總也曾是她們的階級兄弟。文總們命運的改變不是靠剝削而是引進了外資（資本）。

　　歷史就是這樣，資本選擇了文總的家鄉而沒有選擇柳葉葉的家鄉，所以柳葉葉就只能給文總打工。至于資本為什么作出這樣的選擇，那就是一言難盡了，或許那可以看成是市場經濟中正常的社會資源的流動與分配。

　　讀了《問蒼?！?，我們得知毛妹苦難的根源是貧窮，毛妹的不幸是脫貧過程中主客觀多種因素的合力造成的，有資本家貪婪的原因，有保障制度不健全的原因，也有自身性格覺悟的原因。這樣的認識就比《悲慘世界》和《包身工》更靠近當今的現實。否則我們就無法解釋美國通用公司破產的最直接的原因在于工人的福利過高。

　　《問蒼?！分械馁Y本家形象，與傳統的資本家有質的不同。這其實與《資本論》并不沖突。馬克思揭露的是資本而不是運作資本的人，否則就不好解釋馬恩的革命友誼了。恩格斯是資本家，他用資本增殖的利潤支援了馬克思《資本論》寫作。

　　中國無產階級文學中最好的資本家形象也具有雙重性格，既受到買辦資本和官僚資本的打壓，又對工人階級的反抗無情打擊。如《子夜》中的吳蓀甫?！秵柹n茫》將資本家拉下無產階級的斷頭臺，還原為普通人。如寶島公司的老板陳太，原是良家女子，為救患絕癥的弟弟，在經歷了各種嘗試，包括賣身之后，選擇了資本運作。她算是我們看到的最不象資本家的資本家，作者在此的用心是不言而喻了，說她逼死了毛妹就太沒有說服力了，盡管她在這慘劇中有該負的責任。

　　陳太不是資本主義發展初期的資本家典型，她不再是敲骨吸髓式剝削者了，當然也就不是人格化了的資本。陳太是當代文明背景下的資本家，她深諳現代勞資關系的原則，自己活也要別人活。因此，即便在她焦頭爛額面臨破產之際，也只是請求常書記說服工人無償加班兩小時。相信作者如此描寫資本家一是現實主義本能使然，二是出于史家的勇氣。他挑戰的是我們多年信奉的為富不仁這一古訓。作者就是要說明底層人民的苦難不是資本造成的。最近，北京市大興區政府，獎勵一個私企老板價值３１５萬元的奧迪汽車，感謝他招了１３００多名員工，為政府解決失業問題作出貢獻。此事引起輿論嘩然，激進者說是共產黨政府要感謝資本家對人民群眾的剝削。由此可見，作者如此描寫資本家的風險有多大。

　　關于知識分子在社會轉型中的地位和作用，也是《問蒼茫》對當代社會認識的重大貢獻。作為社會的良心，知識分子從來就有擔當社會道義的責任，正所謂“鐵肩擔道義”嘛。而在《問蒼茫》中，知識分子首次被置于極其尷尬的社會地位上。作品中有三類知識分子代表，一是見利忘義型；二是附庸權勢型；還有就是舊瓶裝新酒型的。

　　這三種知識分子雖然有人品上的本質差異，但共性都是從社會的主角轉變為配角，無論他們自己是否愿意。所以，知識份子在資本社會中顯得特別尷尬，不為老板著想，叫不敬業；不為工人考慮，叫背叛自己的階級。知識分子何去何從，作者沒有給出答案。作品中，最好的知識份子常書記進了牢房。這不是作者無能，而是生活中這個問題就無解。在資本時代，堅持社會公平的知識分子是找不到自己的地位，也就不會有好的命運?，F在社會上知識分子之一的經濟學家，活得最為如魚得水，因為他們的知識與資本時代的主流價值觀沖突最小，已經有經濟學家公然說，市場經濟就是要尊重富人歧視窮人。人文知識分子當然不能茍同這一觀點，也就漸漸喪失了話語權。

　　作者的史家精神不僅表現在按生活現實重新認識資本時代的階級關系和階級沖突，還能夠盡量超越自己的情感，避免得出簡單化的結論。小說作為藝術，完全剔除情感是不可能的，好的小說家可以在個人情感和生活現實之間尋求平衡。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對貴族的態度就是半是喪鐘半是挽歌?！秵柹n?！穼Y本時代的各階級都持有矛盾的態度，這也可以看成是創新和平衡的結果。

　　對底層的態度，作者一直是以代言人自居，這充分體現了作者的人文關懷。而在《問蒼茫》中，作者的態度就復雜起來了。他不僅描寫他們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一面，同時也寫了他們的愚昧短視自私自利。特別是作者也不再像以往的左翼作家為他們開一個改變命運的藥方。作者或許認識到《勞動法》和工會組織本身都不可能提高工人的地位。社會不進步，工人自己也不可能率先進步。這與覺悟無關，只與生產力有關。

　　對于資本家，作者克服了巨大的偏見慣性，把資本家代表陳太寫成一個幾乎完美的職業女性。但即便如此，在關鍵時候，作者還是控制自己的情感，寫出陳太作為老板極其不完美的一面。當企業遇上天災人禍時，她就會不顧社會責任，一跑了之。

　　對于知識分子，作者態度最為復雜。從理智上看，作者對知識分子總跳不出皮和毛的關系圈十分反感。他借作品人物的口說，知識份子過去是依附權勢，現在則是依附資本。但從情感上，作者筆下的知識分子又不至于大奸大惡，即便是墮落，也不乏痛苦。常書記的兩難處境和悲劇命運充分體現了作者內心的掙扎。

　　《問蒼?！返氖穼W價值在目前的文學創作中，怎樣估計也都不會過高。那些只是寫資本家貪婪劣跡和打工者苦海無邊的兩極文學，很快就會在歷史中灰飛煙滅。說《問蒼?！肥菫楫敶奘?，有兩層意思：一是真實描摹了轉型社會的復雜社會關系，這是主要價值所在；但另一方面，從藝術的角度來說，真實并不是最高標準。如果既有歷史真實，又有酒神精神，《問蒼?！肪筒恢皇菫楫敶奘范鞘吩娏恕！秵柹n?！凡粔蚴吩娭?，既有情節結構方面的不自然，更重要的是，讀者的情感過于分散，無可寄托，是不是作者對命運沖突各方都給予了充分的理解同情所致。此說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