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美:一種人生境界
莫 雅 平
這兩年,參與或主持親人和友人的葬禮,總共達五次之多,我不可能無動于衷。從殺人到砍樹,我已目睹太多的死亡,真不愿悲傷。但人生在世,偶爾總得抽點時間想想死亡,以便使自己活得更加歡暢。泰戈爾詩云:“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這種生與死的完美境界,多數(shù)人是難以企及的。眾所周知,人固有一死。既是定數(shù),則悲之無益。于是,哲學家教導豁達,宗教家?guī)藗兏Q視天堂。最叫人難忘的例子,是莊子為逝去的妻子鼓盆而歌的豁達。
思考生與死,感想自然很多。近日常浮現(xiàn)于腦際的是“凄美”二字。《紅樓夢》詞曰:“一掊靜土掩風流。”這讓我窺見了小說中的一種凄涼之美。然而在現(xiàn)實人生中,“凄”者可謂比比皆是——因為人人都會衰老、死亡;而“凄而美”者卻少得可憐——不是人人都能老得有味、死得美麗;至于在死后還能以美好的形式繼續(xù)存在于世的人,則更是寥寥可數(shù)。“凄”,似乎順理成章;“美”,卻談何容易!——一個人美一下子不難,難的是一輩子都美。由于現(xiàn)在相信有下輩子的人日益減少,因此不會有多少人去關心“死后之美”了。
說到“凄美”,人們往往會想到女人(其實它也和男人有關)。中國古語曰:“自古紅顏多薄命。”說的是美女的不幸命運。其實,紅顏未必都薄命,因為美貌的確給不少美女帶去了好運,她們往往比丑女要少奮斗很多年。現(xiàn)代美容熱的興起,可以說明很多問題。不過,我所說的“凄美”,并不以“美貌”為要素。以美女為例,生而美麗者,未必能死得美麗。有多少數(shù)美女紅顏盡老,便叫人不忍目睹,這種結局是“凄而不美”。而要在死后還以美好的形式繼續(xù)存在于世,那就是難上加難了。自古以來,死去的美女何止千萬,有多少能在百年后還叫男人神往不已呢?
今人說“紅顏薄命”,常以瑪麗蓮.夢露為例。雖然銀幕生活光彩照人,但夢露的現(xiàn)實人生卻并不美滿,她離過多次婚,36歲便神秘死亡。我覺得用“凄美”形容她倒很恰當。她“凄”的一面無需多說,“美”的一面更耐人尋味。世界影壇美女如云,比她更性感的美女不少,為什么惟獨她被稱為“二十世紀最后一個夢想”,并且至今仍被深深懷戀呢?在我看來,除了她那被銀幕定格的美貌與演技外,更多的是由于她的精神特質(zhì)。她的那種單純、明媚、爛漫與溫情是那么純粹,代表了人類的某些正在消失的寶貴品質(zhì),截然不同于大多數(shù)功于心計的女星。有男人說:“這樣一個女人,我們可以原諒她變壞。”瞧這個女人,能使男人更像男子漢!其“凄”更加反襯其“美”,順理成章;其作為理想女性的模特活在人們心里,何足為怪!
我說的“凄美”中的“美”,更多的取決于精神內(nèi)質(zhì),而非外貌之美或外在因素。比如說著述甚豐的張愛玲,她說不上是美女,晚年孤身生活于美國,以自殺告終,可謂晚景凄涼。但是,由于她在現(xiàn)實中與胡南成的特別的愛情,更由于她所創(chuàng)作的獨具特色的小說,在喜歡她的讀者心中,她的生與死被蒙上了一層哀婉美麗的浪漫色彩,于是某種“凄美”就凸現(xiàn)出來了。又如敢于說真話的張志新,她在文革中何等勢單力薄,不僅受盡凌辱,而且最后竟被殘暴地割斷了喉管。她死去的樣子可能很難看,但是她那種捍衛(wèi)信仰的英勇,足以令很多位高權重的男人雙膝發(fā)軟。幾十年過去了,在我的心靈視野里,雖然她凄慘地被扼殺了,她卻永遠像自由女神的女兒那樣美。她的生與死,有一種陽剛的“凄美”。
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死者形象,是切.格瓦拉的遺像。這個令無數(shù)女人著迷的咬雪茄的美男子,和他的同志們并肩戰(zhàn)斗,取得了古巴革命的勝利。他本來可以享受勝利的成果,可是他卻放棄了權力與富貴,又踏上了為其他國家被壓迫的人們謀解放的征途。他犧牲后的遺容真像基督:臉容安詳而莊嚴,張開的雙眼看著蒼天,充滿了無盡的悲憫……如此圣潔而美麗的遺容,大大沖淡了死亡本來會有的凄涼。由于格瓦拉完成了壯麗的事業(yè),由于他生前與死后都受到無數(shù)人的愛戴,更由于他是死在解放別人的戰(zhàn)場上,他的死更多顯示的是一種“壯美”。這樣一種壯美,一般人難以企及,本文不再細說。
與平民百姓更接近的不是“壯美”,而是“凄美”,因為有幸干轟轟烈烈大事業(yè)的畢竟只是極少數(shù)人。正因為這一點,進一步談談“凄美”更有普遍意義。廣義的“凄”,除了前文所說的衰老、死亡的凄涼,其實還包括沒有知音的孤獨、生活貧寒的無助、或被社會排斥的苦悶等。換而言之,“凄”其實就是概括性的苦難。小人物的人生常常是充滿“凄”的。舉個不太“凄”的例子吧,有多少學子在學生時代被告知他們是祖國的花朵、未來的棟梁。然而,在他們進入社會之后,他們往往發(fā)現(xiàn)自己更像狗尾巴草,或者像煮飯的柴火。那些大學畢業(yè)后失業(yè)改行的人,肯定會有類似“凄”的感覺。
淪為狗尾巴草之后,要想再變成一朵花,的確不容易。需要付出艱苦卓絕的努力,才有可能創(chuàng)造人間奇跡。而且,也的確有不少人創(chuàng)造了奇跡,由“凄”至“美”。假如不幸身陷凄涼,你可千萬不能放棄。要知道,有時苦難本身也是一筆豐厚的財富,它很可能會成全你,因為苦難能加深你對人生的體驗,能砥礪你的意志,甚至能培養(yǎng)你的生存能力,如果你不放棄的話。試想,二胡圣手瞎子阿柄假如是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他不可能對人世的苦辛有那么入絲入微的體驗,那么,我們后人怎么還能聽到他那無限哀婉、凄美的《二泉映月》呢?就阿柄自己而言,雖然他終生貧寒,一身凄楚,但是隨著他創(chuàng)作和演奏的《二泉映月》傳世,他的一生由“凄”而“美”,成了一個永恒的“凄美”傳奇(凄美,當然不是女人的專利)。
《二泉映月》的哀婉氛圍,讓我想到宋代大詞人柳永的詞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其人,也是個凄涼的主。他屢試不第,窮愁潦倒,靠為樂公歌妓寫詞糊口,為達官貴人所不齒,死后據(jù)說是由妓女出資安葬的。人生之“凄”,使柳永飽受其苦,但在另一方面卻又成全了他。對下層生活的深入體驗,使他的詞在內(nèi)容上深切入微,在情感上哀婉無比,因而得以在宋代詞壇獨樹一幟。詩歌藝術成就了柳永人生的“凄美”。當年對他嗤之以鼻的達官貴人,如今早已被塵土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他們的命運才真是凄涼啊。相反,柳永的詩卻歷千年而不衰,他至今還凄美地活在人們心間,這是怎樣一種哀榮啊!
出身貧寒、處境凄涼的人,其實大可不必悲傷;因為很多比你風光的人,其實未必真值得羨慕。前不久聽朋友說起某個位高權重的人,此公沒有什么愛好,也無個人建樹,退休后寂寞難耐,寧愿無償去為別人打工。他受不了一人獨處的寂靜,經(jīng)不起自己面對自己的嚴酷,更適應不了從高朋滿座到門可羅雀的反差。一句話,他內(nèi)心很孤獨,不能不說也屬于晚景凄涼。身處貧寒的平民百姓,生活固然平淡,但由于沒有前面所說的反差,也就免受了那種從頂峰跌至谷底的痛苦。這就是通常說的:“平淡是福。”當然,我不是在鼓吹平庸。相反,我很欣賞陳勝、吳廣說“帝王將相,寧有種乎?”的那種豪氣。人應該有向上的精神,應該不斷充實自己,改善處境,這絕對是必要的;因為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淡化人生之“凄”,才有可能實現(xiàn)人生的某種“凄美”,甚至“壯美”。
“凄美”是一種令人回腸蕩氣、又讓人肅然起敬的人生境界。這么說并非毫無道理。“凄”,是對人生苦難的一種概括,而“凄美”,則是苦難中崛起的美(當然,壯美也可能從苦難中崛起;苦難是一種沃土)。苦難使人產(chǎn)生悲哀,這無需解說。值得一說的是,大凡能實現(xiàn)人生之“凄美”的人,往往有對苦難的深切體驗和感悟,因此是較深刻的人;往往有經(jīng)過苦難淬火的頑強意志,因此是精神上的巨人(哪怕在肉體上他是個瘦小的矮子);往往有執(zhí)著的愛好與追求,因此是保持著心靈高貴性的人;往往陶醉于其事業(yè)的歡樂,在蔑視現(xiàn)實苦難的同時,常常還把歡樂帶給別人,因此像苦難國里的光明使者。這一切多么難能可貴,這樣的人怎能不令人肅然起敬!所以我說:凄美,是一種人生境界。假如你曾站在廢墟上歌唱過,你就會更加理解那樣一種特別的美。
「 支持烏有之鄉(xiāng)!」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wǎng)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wǎng)站,宣傳紅色文化!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xiāng)網(wǎng)刊微信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