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否定之否定規律”作為唯物辯證法的三大基本規律之一,一直被馬克思主義者當作真理。可是,有學者認為,毛澤東否定了它。通過分析這個規律的首倡者黑格爾的論述,并對其進行顛倒與祛魅,可以得到它的科學內涵。對這個規律當中的“否定”進行分析,并把它與毛澤東關于“否定”的主張進行對比,能夠得到如下結論:毛澤東對“否定之否定規律”的態度是肯定的,只是在肯定的同時,否定了這一規律所具有的基礎性地位。關于學界存在的不同看法,可以從論題的相關性和論證的有效性方面給予回應。
關鍵詞:
否定之否定規律;黑格爾;否定;毛澤東
在《自然辯證法》中,恩格斯對辯證法做了全面而細致的研究。在他看來,“辯證法的規律是從自然界的歷史和人類社會的歷史中抽象出來的。辯證法的規律無非是歷史發展的這兩個方面和思維本身的最一般的規律”,并且這些規律可以被歸結為如下三種:(1)量變質變規律;(2)對立統一規律;(3)否定之否定規律。自此,唯物辯證法包含三大基本規律的看法一直被馬克思主義者視為真理。然而,有趣的是,學界有人認為,毛澤東對此有不同的看法,理由就在于他曾經說過:
我不相信那兩個范疇質量互變、否定之否定同對立統一平行并列。這是三元論,不是一元論。就是一個對立統一。質量互變就是量和質的對立統一。對立統一也包括否定之否定。沒有什么否定之否定。肯定—否定,肯定—否定,每一個環節既是肯定,又是否定。
據此,有學者斷言,毛澤東明確地否定了“否定之否定規律”。這樣的觀點雖非主流,但也有小部分人在主張。譬如,齊澤克和王南湜就是用毛澤東的這段話作為論據,來斷定他拒斥了“否定之否定規律”。在《實踐論和矛盾論》的英譯本序言中,齊澤克依據毛澤東摒棄“辯證綜合”而主張“一方簡單地戰勝了另一方”,從而斷言毛澤東拒絕“否定之否定規律”。而王南湜則根據毛澤東的讀書筆記、談話或講話,認為“毛澤東對于‘否定之否定規律’的否定……非一時心血來潮,任性而為……而是經過長期的思考所得出的結論”。這些看法在某種程度上延續了斯大林的做法。眾所周知,在《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之辯證唯物主義篇章中,斯大林歸納了辯證法的四個基本特征。這些特征既包含聯系和發展,也囊括了“量變質變規律”和“對立統一規律”,卻唯獨缺乏“否定之否定規律”。阿爾都塞高度贊揚這種做法,認為“把否定之否定從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領域中排除出去只能表明作者(斯大林)具有真正的理論敏感”。
可是,這樣的看法顯然與人們的通常認知相違背。因為無論是馬克思還是恩格斯,他們都明確地肯定并運用了這一規律。例如,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在對資本的原始積累做了經濟研究和歷史研究之后,就運用否定之否定的方法來說明分散的私有制向資本主義私有制,再向社會所有制的轉變過程。而在《反杜林論》中,恩格斯針對杜林對“否定之否定規律”的批評做了有力的回擊。毛澤東作為一位享有崇高地位的、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他理應堅守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這就不由地讓我們產生出一個問題,那就是:作為馬克思主義者的毛澤東,真的就違背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否定了“否定之否定規律”嗎?
要想回答這個問題,必須首先弄清楚“否定之否定規律”到底是什么?為此,我們將首先考察黑格爾關于這個規律的一般看法,并就馬克思、恩格斯對他的批評做出說明,從而得出這個規律的科學內涵。這將在本文的第一部分得到詳細闡釋。在第二部分,本文將全面細致地考察“否定之否定規律”中的“否定”。很明顯,它對于理解這個規律來說是極其重要的。當這一系列準備工作完成之后,我們就可以回到最初的問題,即毛澤東是否真的否定了“否定之否定規律”。為了能夠準確地給出答案,本文將在第三部分就毛澤東所說的“否定”與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否定”做一個對比,從而判定毛澤東的真實立場所在。本文的結論是:毛澤東否定的不是“否定之否定規律”,而是否定“否定之否定規律”所具有的基礎性地位。最后,就這個結論可能會面臨的挑戰,本文將在第四部分給出相關回應。
/一、馬克思、恩格斯對黑格爾的顛倒與祛魅
“否定之否定規律”并不是由馬克思、恩格斯首倡,而是來自黑格爾。黑格爾是第一個明確提出這個規律的人。他用“否定之否定”來描述“絕對精神”的自我運動,并以此作為構造其哲學體系的基本方法。關于這一基本方法,我們可以用《小邏輯》中的論述來予以說明。
根據黑格爾的看法,邏輯思想就形式而論有三個方面,這些方面并不構成邏輯學的三個部分,而是每一概念的各個環節。首先,知性環節作為第一個環節,它是黑格爾所說的固定環節。在這一階段,概念或者形式都擁有一個表面上穩定的定義或規定性,它們被知性思維當作本身自存的東西。邏輯學以之開始的簡單而直接的純存在概念,就被認為是知性環節的代表。而與之相對的辯證環節或否定理性環節則被認為是不穩固環節。因為此時來自知性環節的規定性開始顯示出自身的片面性,從而動搖了自身的定義,導致自己否定了自己而進入到對立面當中。這就像人們在思維“存在”時,終將會發現自身其實沒有思維任何東西,因此實際是在思維“無”。但這一環節在從“存在”走向“無”的過程中,雖然否定了“存在”,但也把它保留了下來,并在第三階段當中——思辨環節或肯定理性環節——實現了二者(“存在”和“無”)的統一(“變易”)。很顯然,黑格爾在此并沒有遵循傳統的歸謬法,把產生矛盾的論證前提(即前兩個環節)拋棄,而是在否定矛盾的過程中得到肯定的結果,一個新的、更高階的概念由此產生。我們從中可以看到著名的揚棄原則。
盡管這樣的過程被黑格爾展示為概念與概念之間的轉變,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只停留在思想層面,他也關注現實的真理與必然性,這是由他的理論發展所蘊含的。“在一門完全地自我批判的、無預設的邏輯學中,我們只能從思想的無規定之是出發,我們在一開始不能預設是本身(或‘實存’)超出了思想在最低限度上意識到的東西。如果我們要把我們所有的預設——包括有關是的預設——都拋在一邊,那么我們就不能簡單地假定,是構成了一個外在于思想的對象世界,或假定是在某個方面超越了思想的范圍。”因此,對于完全自我批判的哲學家來說,我們對存在的思想只能是對存在本身的思想。假如有人認為在思想和存在之間存在鴻溝,那他實際是在預設存在這樣的鴻溝,這將不能為自由地自我規定的思想所容忍。由此,我們不難看出,黑格爾的邏輯學在規定思想結構的同時,也規定了存在的結構。思維與存在在他這里達成了同一。存在作為理念,實際就是自然,即時間-空間化了的東西。這種時間-空間性不是外在地附加給理念,而是從理念本身推導出來,把本來就蘊含其中的實存性揭示出來。
至此,我們便可得到如下幾個結論:(1)黑格爾主張絕對唯心主義的本體論;(2)存在統一于思維,并受思維支配。馬克思、恩格斯對此持有異議,認為這樣的看法會導致邏輯神秘主義的出現,因此“必須把它倒過來,以便發現神秘外殼中的合理內核”。
首先,馬克思認為黑格爾犯了主謂顛倒的錯誤。這一錯誤在《法哲學原理》中有著最為明顯的體現,尤其是在第262節。在這里,黑格爾認為家庭和市民社會是由理念產生的,它們結合成國家的過程是理念自身的發展過程,是理念自身使它們從自身之中分離出來;因此,它們并不是自我規定著的真實存在,而是被第三者所設定。這種想法在馬克思看來是錯誤的,反映現實辯證結構的理念不應成為產生這種結構的主體。真實的情況應該是:家庭和市民社會所具有的現實差別才是主體,而這些差別作為它們所具有的規定則是謂語。假如人們像黑格爾那樣,把各種現實的差別設定為理念的發展產物,“把實在理解為自我綜合、自我深化和自我運動的思維的結果”,那么就會犯主謂顛倒的錯誤,從而陷入純思的幻覺中。
其次,馬克思也對黑格爾的同一性原則展開了批判。在他看來,也就“只有黑格爾的‘概念’才無需外界物質而自行客體化”。與思維當中的理念相符的統一性根本就不是“現實的”,只有人們經驗到的現實性才是真正的、鮮活的現實。事實上,黑格爾所思考的內容是從客觀世界當中得到的經驗材料,他無批判地予以吸收,并加以物化而使之永恒化,從而以思想實體化的結果表現出來。但只要深加思考,我們就會發現,經驗世界是這一結果的隱蔽條件。因此,就馬克思而言,黑格爾的邏輯理論與他的實踐不符,因為他的辯證發展被證明是由非辯證的、多少有些粗糙的經驗考慮促成的。
基于以上兩點批評,馬克思指責黑格爾犯了邏輯神秘主義錯誤,理由就在于他的理念其實就是上帝的代名詞。在《世界史哲學講演錄》中,黑格爾就明確地表示過:“上帝和神圣意志的本質是同一事物,它就是我們在哲學當中所說的理念。”反過來說,理念就是宗教中所說的上帝。這樣的理解對于馬克思來說再自然不過了。畢竟他和黑格爾生活的時代和地區,基督教的上帝觀占據著支配地位。我們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就能看到這樣的表述:“‘概念’是‘觀念’(即理念)的即圣父的圣子”。因此,假如黑格爾把理念顛倒為主體,而又認為存在與理念同一,并由其產生,那么也就不怪馬克思認為黑格爾是個神秘的唯心主義者了。作為一種缺乏現實內容的抽象物,理念自身就是“無”。而無中生有的情況也就只有發生在宗教的“創世說”中,因而是一種“露骨的神秘主義”。
面對這種情況,正確的認知應該是把黑格爾的主張顛倒過來。真正的主體變成經驗世界中存在的客觀事物,而謂語則是人們從外部世界中認識到的觀念。馬克思、恩格斯將主體與謂語放回到應有的位置上,并粉碎了思維與存在之間的思辨的神秘同一。黑格爾僅僅作為中介的社會現實被突顯出來,從而在本體論上與認識論上取得了優先地位。這樣一來,“辯證法,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便被馬克思、恩格斯賦予了新的認識。那“曾經被黑格爾按照其唯心主義的方式當做純粹的思維規律”的“否定之否定”,就被他們改造成了按照唯物主義方式運行的客觀規律。此時,事物的發展不再像黑格爾那樣囿于思維當中,而是通過其內在矛盾運動以自我否定的方式來實現。這樣的發展之所以會發生,原因就在于,在任何事物內部,它不僅包含著肯定的方面,也包含著否定的方面,并且這些方面作為相互矛盾著的雙方彼此作用。因此,當一個事物自身的否定方面上升到支配地位時,它就會由自身的肯定存在狀態走向自身的否定存在狀態,再由自身的否定存在狀態走向更高階段的肯定存在狀態。如此往復,螺旋上升。事物就在這樣的過程當中,得到了不斷地發展。這就是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否定之否定規律”,它揭示出了事物自己發展自己的完整過程及本質。
很明顯,在這個過程當中,“否定”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因此,要想準確地把握這個規律,我們還得徹底地弄清楚“否定”這個概念。
/二、“否定”概念的澄清與厘定
首先,唯物辯證法所說的“否定”不是形式邏輯當中的“否定”。在形式邏輯中,任何一個命題要么是以肯定的形式出現,要么是以否定的形式出現,不能既是肯定又是否定。假如肯定的方面和否定的方面同時出現在一個事物當中,那就違背了不矛盾律。這樣的看法就事物的形式來說沒有問題,但并不符合事物內容的真實情況。我們可以以運動為例進行說明。例如,一個事物之所以發生運動,并不是因為它現在在這兒,而在另一個現在它又在那兒,而是因為在一個完全相同的現在,它既在這兒,又不在這兒。因此,“真正的、自然的、歷史的和辯證的否定”是在“經驗的基礎上”進行的。唯物辯證法的矛盾特征與形式邏輯的簡單二元對立(即非此即彼特征)不同,它們所涉及的關系在內容(或者意義)上是相互依存的。
其次,唯物辯證法所說的“否定”不是作為評價范疇的“否定”。因為作為評價范疇的“否定”,被用來表明主體對對象的態度。這一態度的得出往往是由主體所具有的價值觀念和價值需求所決定的,或是由他所在的階級利益所決定的。這樣一來,所得到的評價結果常常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和情感因素,甚至因要服務其個人的或階級的利益而被歪曲。因此,在恩格斯眼中,作為評價范疇的“否定”就只能是“純粹主觀的、個人的否定,它不是事物本身的一個發展階段,而是由外部硬加進去的意見”,唯物辯證法所說的“否定”應該是這種否定的客觀依據。如果沒有這種客觀依據,那么僅僅“表示不同意”的精神行為就成為個人感受或認知的隨心所欲的表達,而成不了認識過程當中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環節。
這樣一來,我們就給“否定”劃清了界線。但這種界定方式嚴格說來只是消極的,它并沒有正面地說清楚“否定”。因此,我們不禁要問:唯物辯證法“否定之否定規律”中的“否定”到底指什么?它的基本內容又有哪些?面對這些問題,我們可以根據馬克思、恩格斯的有關論述來回答。
第一,“否定”是事物的自我“否定”。
這在《資本論》中有著明確的論述。在這里,馬克思以私有制為起點,細致地分析了資本主義積累的歷史趨勢。在他看來,“只有在勞動者是自己使用的勞動條件的自由私有者”的地方,小生產才能得到充分地發展。但這種生產方式排斥了生產資料的積累,排斥了分工協作,因而也就內在地排斥了社會生產力的自由發展。“它只同生產和社會的狹隘的自然產生的界限相容。”因此,當“它發展到一定的程度,就產生出消滅它自身的物質手段”。這明確地顯示出,以小生產方式存在的私有制是自己否定了自己。而由此產生出來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同樣也“由于自然過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對自身的否定”。由此不難看出,不管是第一次發生的否定,還是否定過后形成的事物發生的再次否定,它們均是自我否定。這就清楚地表明,“否定之否定規律”的“否定”只能是事物的自我“否定”。
第二,“否定”是事物的發展環節。
正如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所說:“我不僅應當否定,而且還應當再揚棄這個否定。因此,我第一次否定的時候,就必須使第二次否定能夠發生或者將會發生。”這就意味著,任何事物都不是一成不變的。當它經歷“否定”而產生出新事物之后,這個新事物依然要被“否定”。每一次“否定”都蘊含著下一次“否定”的發生,不存在不被“否定”的終點。馬克思早期就共產主義所做的探索可以被用來例證這一點。例如,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當馬克思從私有財產這一特定視角來看待社會發展時,他就將階級社會看作是對原始共產主義社會的“否定”,而共產主義社會則是對階級社會的“否定”。這樣發展得到的共產主義社會,盡管是“作為否定的否定的肯定”,但它“并不是人類發展的目標”,它只是“人的解放和復原的一個現實的、對下一段歷史發展來說是必然的環節”。由此可見,“否定”并不是一次性行動,也不是進行兩次之后就完結,而是每次在舊事物完成向新事物轉變之后仍要繼續進行的運動,為事物的發展提供著不竭的動力。
第三,“否定”是事物的聯系環節。
這看起來有些不可思議,畢竟常說的否定就是彼此一刀兩斷,那又何談存在聯系?假使人們這樣認為,那么他們就仍被形式邏輯所說的否定所困。但我們之前已經論述過,辯證的“否定”不同于形式邏輯的否定。黑格爾就曾明確地指出:“自相矛盾的東西并不是消解為零或抽象的虛無,而是在本質上僅僅否定了自己的特殊內容。”這一觀點顯然也為馬克思、恩格斯所認可,這從他們談論社會發展的系列可知。“當馬克思從個人和生產資料所有制的關系這一特定的質上去分析社會發展的系列時,他認為資本主義社會和封建社會有質的不同;而當恩格斯從土地所有制這一特定的質上去看待社會發展的系列時,他認為資本主義社會和封建社會、奴隸社會并無質的區別。這就明確告訴我們,在考察較為復雜的事物時,質變總是具體的,總是指事物某方面的特定的質的變化。”因此,當一個事物被否定時,它不是被徹底地否定,而是有所保留。那些符合事物發展趨勢的合理因素會被保留下來,繼續存在于新事物當中,從而成為新舊事物之間聯系的紐帶。
第四,辯證“否定”的實質是“揚棄”。
這可以由第二點和第三點推論得出。因為按照馬克思的觀點,所謂的“揚棄”就是“把否定和保存即肯定結合起來”。作為事物發展環節的“否定”,在事物的發展過程中,實際就是在克服其消極因素,從而產生出符合發展規律的新事物;而作為事物聯系環節的“否定”則在強調,在事物的發展過程當中,它的積極因素要被保存下來,從而使新舊事物之間存在聯系。很明顯,否定和保存這兩個維度同時蘊含在辯證的“否定”當中,因而符合馬克思所說的“揚棄”。
以上就是辯證“否定”的基本內涵,它構成了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否定觀。有了這些分析做基礎,現在我們就可以回到最初的那個問題:毛澤東真的否定了“否定之否定規律”嗎?為了能夠準確地給出答案,讓我們先來看看毛澤東所說的“否定”是否與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否定”不同。
/三、毛澤東的“否定”判定與說明
實際上,毛澤東關于“否定之否定規律”并未做過系統的闡釋,有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表達。但是,這些表達橫跨數十年之久,似乎又表明它們并非是一時興起的隨口之說,而是長期思考的結果。除了之前提到的《毛澤東年譜》之外,在其他著作里面也有涉及,尤其是在《毛澤東哲學批注集》當中,我們可以看到非常多的相關表達。現將其摘編如下,以同馬克思、恩格斯的“否定”進行對比。
(1a)這樣說是不對的。……這是外的連〈聯〉結,表面現象,圖式主義,不是內的聯結與本質發展的東西。否定之否定律是論內的聯結的理論。
(1b)形式論理學的錯誤在于把否定看作過程與過程間的外的否定,再則看作絕對的否定,這是完全不理解現實的看法。辯證唯物論即科學的考察與此相反,物質的現實是自己運動的,并且這自己運動是互相聯結的。任何過程都是由于矛盾的斗爭而自己向前運動。
(2a)過程內部新質與舊質斗爭,因舊質處于優勢,故常能打敗新質。然敗者繼續積蓄力量(量變),到了自己處于優勢時,就能打敗舊質,完成一個質變的否定。
(2b)每一過程對下一過程言是肯定,對上一過程言是否定,對再上一過程言是否定之否定。說一過程內部有質變三階段是不對的。
(3)否定不是破壞一切,一刀兩斷,不是絕對的否定,而是先行的東西中間包含有后來的東西,后來的東西中間包含有先行的東西。沒有否定的運動,也就沒有肯定的運動。一切過程都是如此。
(4)辯證法否定是過程發展之動因,這種否定有兩方面的表現:一方面表現為揚棄,即克服舊物事〈事物〉之主要的不適于保存的東西;一方面表現為肯定,即把舊事物中某些還暫時適于生存的東西給以合法的地位而保存起來。
從以上這些論述來看,毛澤東所說的“否定”和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否定”并無二致。就像在(1a)和(1b)當中,他明確地反對把“否定”看作事物的外部“否定”,它應該發生在事物自身之中,因而與馬克思、恩格斯所主張的觀點—“否定”是事物的自我“否定”—相吻合。而在(2a)和(2b)當中,毛澤東則認為,事物的發展是源自新質對舊質的“否定”;并且這一“否定”并不是只經歷三個階段(即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便告完成;每個階段的界定相對于它的對比項而言,并沒有絕對的肯定環節、否定環節和否定之否定環節;每一個環節都是下一環節的“否定”對象,因而整個過程是持續不斷的。這同馬克思、恩格斯所主張的“‘否定’是事物的發展環節”相符。至于(3)的論述,我們無需贅言,它明顯與上一節的第三點相一致。“先行的東西中間包含有后來的東西,后來的東西中間包含有先行的東西”,這不就是在強調事物之間的相互聯系嗎?但(4)就沒有那么明顯了,因為它與上一節的最后一點稍有出入。在這里,“揚棄”是作為一個表現方面,而在馬克思、恩格斯那里,它是作為否定和肯定的結合。可是,只要我們認真領會毛澤東對“揚棄”所做的補充說明,那么將其與馬克思所說的否定互換,也沒有什么不妥,畢竟“克服舊物事〈事物〉之主要的不適于保存的東西”就是克服事物內部的消極因素,因而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揚棄”之否定面相。由此可見,(4)的內涵實際同上一節的最后一點沒有差別,都是在強調辯證“否定”的實質是“揚棄”。
這就引發一個問題:既然毛澤東的“否定”概念和馬克思、恩格斯的“否定”概念幾乎一致,那他們對“否定之否定規律”的看法為什么會有偏差呢?我們要如何來理解本文開頭毛澤東所說的那段話呢?這里,我們也許可以借助《毛澤東哲學批注集》中的另一個論述來進行解釋。
辯證法的核心是對立統一規律,其他范疇如質量互變、否定之否定、聯系、發展……等等,都可以在核心規律中予以說明。蓋所謂聯系就是諸對立物間在時間和空間中互相聯系,所謂發展就是諸對立物斗爭的結果。至于質量互變、否定之否定,應與現象本質、形式內容等等,在核心規[律]的指導下予以說明。舊哲學傳下來的幾個規律并列的方法不妥,這在列寧已基[本]上解決了,我們的任務是加解釋和發揮。至于各種范疇(可以有十幾種),都要以事物的矛盾對立統一去說明。
從這段話當中,我們便可以看出,毛澤東并不是真的否定“否定之否定規律”,而是否定“否定之否定規律”與“對立統一規律”具有同等地位。在他看來,“舊哲學傳下來的幾個規律并列的方法不妥”,只有“對立統一規律”才是唯物辯證法的核心,這在列寧的《黑格爾〈邏輯學〉一書摘要》當中已經得到說明。只有這樣,唯物辯證法堅持的才是一元論,而不是三元論。這也就解釋了毛澤東為什么會說:“我不相信那兩個范疇質量互變、否定之否定同對立統一平行并列。這是三元論,不是一元論。”況且,恩格斯也曾明確地指出,發展或否定的否定是由矛盾引起的。這從本體論的視角來看,實際是在強調矛盾規律(對立統一規律)相較于“否定之否定”等規律所具有的優先性地位,因而從本原的角度主張“就是一個對立統一”,并無不妥。此外,既然“各種范疇……都要以事物的矛盾對立統一去說明”,那么“質量互變就是量和質的對立統一,對立統一也包括否定之否定”的說法完全可取。并且,由于“對立統一規律”包含著“否定之否定規律”,那就沒必要再單獨提后面這個規律,因此“沒有什么否定之否定”。這并不是真的否定了它的存在,而只是從理論的簡潔性來說。由此可見,毛澤東關于“否定之否定規律”的看法不僅符合馬克思主義精神,而且還是對馬克思主義思想的一個極大發展。在他這里,唯物辯證法三大規律之間的關系得到了說明,各自之間的地位得到了明確界定。
至此,我們就可以對開頭的問題給出明確的回答:作為馬克思主義者的毛澤東,沒有違背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沒有否定“否定之否定規律”,有的只是對這一規律的地位進行規定。
/四、對學界不同看法的回應
盡管上述結論的得出是基于細致的分析與精確的對比,但不可否認,它也面臨著反駁。正如前述所說,有學者認為,毛澤東否定了“否定之否定規律”。面對這些不同的看法,我們作出以下回應。
具體來說,斯大林的做法與毛澤東無關,他只是把“否定之否定規律”從辯證法的基本特征中排除出去;而我們對他的提及,也只是表明其他學者的論述遵循著他的傳統。阿爾都塞則略有不同。雖說他是對斯大林的做法進行評論,但將這個評論放入他的整個討論當中,是與毛澤東有著緊密聯系的。只是他要從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當中排除出去的“否定之否定”。完全是黑格爾意義上的“否定之否定”。對此,我們完全贊同,這從本文的第一部分便可看出。我們的爭論焦點在于,毛澤東是否真的否定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否定之否定規律”,因而從論題的相關性來看,我們不需要回應阿爾都塞的觀點。至于齊澤克,他的觀點同毛澤東的關系最為直接,但是細讀他的論證,其實并不難以反駁。在齊澤克看來,毛澤東之所以否定“否定之否定規律”,原因就在于他摒棄“辯證綜合”。但是,根據我們之前提供的(3)和(4)來看,毛澤東并沒有這樣做。相反,他持有“辯證綜合”的立場。這在《毛澤東年譜》中也有體現。例如,在談到“什么叫分析綜合”時,他以國共兩黨的斗爭為例,指出:“在戰爭中,我們一口一口吃掉國民黨的軍隊,它的士兵大部分吸收參加了解放軍,它的武器、彈藥歸我們使用。這不是綜合嗎?要這樣分析綜合才行。”這就表明,齊澤克的“一方簡單地戰勝了另一方”的理解并不全面,毛澤東也講綜合。我們只需指明這些,就足以反駁齊澤克的觀點。
至此,我們還有最后一個看法需要回應。根據這個看法,“毛澤東對于‘否定之否定規律’的否定,既是對于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之唯物主義‘顛倒’的闡發,亦契合于馬克思的‘人是對象性活動’之基本原理,因而這一否定的理據完全符合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原則”。這顯然與本文的主題相關,但又與本文的結論相左,因而有必要進行回應。為了使回應能夠做到有的放矢,讓我們先把支持這個看法的論述總結如下。
第一,證明“否定之否定規律”與黑格爾唯心主義體系不可剝離。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先是利用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的表述,即“否定之否定規律”是黑格爾“構筑整個體系的基本規律”以及黑格爾“整體是部分的‘真理’”的觀點,由此得到“否定之否定規律在黑格爾辯證法體系中便是更具本質性的東西”;而后又利用恩格斯的表述——“這些規律是作為思維規律強加于自然界和歷史的,而不是從它們中推導出來的”——來說明黑格爾體系的唯心主義性質。
第二,證明“否定之否定規律”與唯心主義不可剝離。
這里使用了馬克思在《手稿》中關于黑格爾的一個評論,把“否定之否定”同“回到自己的誕生地的思維”等同起來,并且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保持“否定之否定規律”的必然性。而“承認……外部世界存在的唯物主義,是不能承認那種只有在唯心主義視域中才能成立的回歸到其‘誕生地’或‘出發點’的‘否定之否定規律’的”,因而“否定之否定規律”與唯物主義無關。
有了這兩個證明,就可以構造出下述論證,以說明毛澤東否定“否定之否定規律”的合理性。
1.馬克思對于黑格爾辯證法的“顛倒”乃是唯物主義對于唯心主義的“顛倒”;
2.“否定之否定”本質上是與黑格爾唯心主義體系一體的,或是不可剝離的;
3.因此,對于黑格爾唯心主義辯證法的“顛倒”必然包含著對于(黑格爾)“否定之否定”的“顛倒”或“否定”;
4.而“否定之否定規律”與唯物主義無關,它只同唯心主義相連;
5.因此,唯物主義對于唯心主義的“顛倒”也必然包含對于“否定之否定”的“顛倒”或“否定”;
6.毛澤東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同時像馬克思一樣主張“人是對象性活動”;
7.因此,毛澤東否定“否定之否定規律”。
對于這個論證,我認為它很有洞見。不僅論證方式獨特,而且解釋思路新穎。但遺憾的是,它并不能夠完全成立,理由就在于4沒有得到有效的證成。在這里,“否定之否定規律”的必然性是由思維能“回到自己的誕生地”來保障的(見上述第二個證明)。假如人們將它們剝離開來,而將之表述為“波浪式前進”或“曲折發展”,就會導致如下兩個結果。
a.完全失去了在黑格爾那里的必然性,成為某種無法予以理性論證的偶然性的經驗之談,無論如何也稱不上“規律”了。
b.既無法合乎邏輯地推導出適應于黑格爾的三段論,也無法以具有普遍性的例證說明之。那些挑選來論證三段論的例子,亦常常被批評者舉以四段或五段論例子嘲諷之。
這樣的證成方式似乎使用了“反證法”,但它既不符合馬克思、恩格斯的觀點,也不符合黑格爾的觀點。
具體而言,結果a與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的論述完全相悖。在這里,面對杜林對馬克思的指控,即“未必有一個深思熟慮的人,會憑著否定的否定這一類黑格爾蠢話的信譽而確信土地和資本公有的必然性”,恩格斯明確指出,“馬克思只是歷史地證明并在這里簡略地概述:正像以往小生產由于自身的發展而必然造成消滅自身,即剝奪小私有者的條件一樣,現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也自己造成使自己必然走向滅亡的物質條件”。這樣的過程被馬克思稱之為否定的否定,并且是具有歷史必然性的否定的否定,而非像杜林所說的那樣,他要憑借否定的否定來證明這個過程的必然性。從這個回應當中,我們不難看出,在恩格斯的眼中,即使“否定之否定規律”所描述的是“個人所有制向資本主義私有制再向社會所有制發展”這樣的線性過程,而不是“回到自己的誕生地”的圓圈式運動,它也依然是必然的。這就明確地顯示出,“否定之否定規律”與“回到自己的誕生地”相剝離,并不會失去自身的必然性,它仍有資格被稱為規律。
同樣,在《手稿》中,馬克思就共產主義的論述也對結果a構成了挑戰。在此,他明確指出:“共產主義是作為否定的否定的肯定,因此,它是人的解放和復原的一個現實的、對下一段歷史發展來說是必然的環節。共產主義是最近將來的必然的形態和有效的原則。”很明顯,在馬克思看來,共產主義必然要實現,并且是以否定之否定方式來實現的。如果再考慮共產主義是“從(原始的)土地公有制發展到土地私有制再發展到(更高級的)土地公有制的”結果,那它也不是“回到自己的誕生地”的運動,但卻仍然具有必然性。雖然與我們相左的看法也意識到這個反例,并用這個表述——“這一表述與‘人是對象性活動’的基本原理是相矛盾的,因而可以看作不過是唯心主義目的論的遺跡”——來回應。但我認為,這個回應預設了“否定之否定規律”必然要“回到自己的誕生地”,因而是把“否定之否定規律”等同于黑格爾的“否定之否定規律”,并且認為有且僅有這一種。這不僅違背了“反證法”的前提假設(反論題),而且也是在用黑格爾的立場來評估馬克思的共產主義觀。而我們已經知道,他們的立場是彼此顛倒著的,因此出現“否定之否定規律”與“人是對象性活動”這一基本原理相矛盾的情況不足為奇,并且《手稿》中的這個表述被視為“唯心主義目的論的遺跡”也在情理之中,但這樣的回應方式值得商榷。
至于結果b,它也必須建立在對黑格爾的錯誤理解之上才能成立。的確,很多學者都主張,黑格爾的辯證法是以“三段論式”的形式進行的,尤其是“存在—無—變易”提供了這種理解的典范。但是,就黑格爾本人來說,他從未說過自己使用了“正題—反題—合題”式的三段論;即使是馬克思,他也只在《哲學的貧困》當中使用過,并且是出于嘲諷的目的;真正用過這種論證方法的重要哲學家是費希特和謝林。因此,“無法合乎邏輯地推導出適應于黑格爾的三段論”,這是正確的看法。并且,在黑格爾的論述當中,我們也確實“無法以具有普遍性的例證(來)說明”三段論。例如,在《小邏輯》中,當黑格爾論述“尺度—無尺度—本質”的轉變過程時,“無尺度”在向“本質”轉變之前又被定義為“尺度”。這樣一來,從“尺度”到“本質”的轉變就沒有遵從“尺度—無尺度—本質”這個模式,而是遵從“尺度—無尺度—尺度—本質”。這就不是三段論了,而是四段論。由此可見,結果b的出現并不會對“否定之否定規律”與“回到自己的誕生地”相剝離造成任何困境,相反,它還有助于我們反思有關黑格爾的理解。
至此,我們就對引言中的不同看法做出了回應。實際上,馬克思“在批判黑格爾唯心主義的同時,從中將否定之否定的辯證法剝離出來,并對這一辯證法給予了積極的肯定”。如果毛澤東真的堅持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內在理據,那他就應該如我們所說的那樣,仍然肯定“否定之否定規律”。
結語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毛澤東對“否定之否定規律”的態度是肯定的,只是在肯定的同時,他否定了這一規律所具有的基礎性地位。這一結論的得出,一方面是根據我們就這個規律所做的溯源分析,另一方面是根據我們就它的核心概念所做的細致對比。通過闡明黑格爾有關這個規律的論述,本文弄清楚了馬克思、恩格斯對他的批評與發展,并就這一規律的內涵給出了界定;而借助對“否定”這個概念的澄清,以及它的具體內涵的厘定,本文對毛澤東的主張與馬克思、恩格斯的看法進行了一番比對,發現他們之間并無實質性的分歧,有的只是繼承和發展。關于學界的不同看法,本文在充分分析對方論證的基礎上進行了回應。本文所持觀點對錯與否,留待讀者品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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