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本文是對《共產黨宣言》開篇部分的導讀。文本來自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第一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本文結合馬克思恩格斯的其他相關文本對“宣言”中所涉及的論述進行討論。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對國家還有更多的分析。詳情可見往期推送《什么是歷史唯物主義》后半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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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們要注意,馬恩在《共產黨宣言》開篇時所用的主語是“共產黨人”。馬恩思考的角度已經不再是個體行動者了,而是政黨。這將意味,“宣言”意指于現實的政治行動。
接下來我們注意這句論述,“至今所有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這便是我們常說的“階級斗爭”史觀。如果我們翻開中國早些年的歷史類書籍,貫穿于其中的便是這一史觀。這些歷史類作品不得不費勁力氣在歷史材料中尋找符合第二段論述的材料。這樣的歷史解釋本身在多大程度上是政治鼓動的,在多大程度上是嚴格分析的,都可以借助不斷增多中的歷史材料去檢驗。不過,在這里,我們注意一下恩格斯所補充的一處注釋。
恩格斯強調了這一論斷的范圍,“有文字可考的全部歷史”。恩格斯介紹說,在1847年時候,對社會的史前狀態沒有任何材料。因此,才造成了這一不加限定的狀況。這恰恰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態度,即對歷史材料的絕對尊重,絕對坦誠地接受歷史材料對理論的檢驗。在后期,馬克思與恩格斯相當多地討論了人類社會從共同體解體到私有制出現的過程。馬克思是在19世紀中后期開始大量閱讀對無文字社會的研究。
這里可以說明的有幾點:一,這批對無文字社會的研究大多是對同時代的無文字地方社會的研究,而非真的研究千年之前的歷史;二,在馬克思的思考里,新唯物主義便是這種不斷通過歷史材料進行的研究,而與此相對立的種種理論學說,則是首先抽象假定,再從抽象假定進行推論,并不斷指責現實與理論不相符合;三,這樣一種歷史性思路引導了人類學家借助無文字社會田野研究的發現去思考無階級社會是怎樣運行的,甚至共產主義有可能是怎樣的面目,而必須有國家以維持共同體這樣的命題則受到激烈的質疑。
馬恩接下來給出了一個論斷,“現今的這個時代,即資產階級時代,卻有一個特點,就是它使階級矛盾簡單化了:社會日益分裂為兩大敵對的陣營,即分裂為兩大相互直接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這一論斷激起了20世紀學者無數的討論。無數的人反復論證著馬克思這句話錯了,他們認為我們正在步入一個橄欖形社會,中產群體正在壯大。堅持馬恩原始論述,進行反駁的觀點,抓住了“過程”這一立場,認為階級分化是一個長期歷史過程。當代作者也有在日本等福利國家消退的國家地區看到社會流動減弱,青年人難以上升的現象。比如,三浦展所謂的“下流社會”。[1]
本次我們不對這些觀點進行評述,而去看一下馬恩自身同時期的論述。最直接的當然是“宣言”后面的論述。非常清楚明白。但我們不妨看一下這一論斷的當時思考原型。離“宣言”比較近的一次充分歷史分析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進行的。(“全集”第一版第3卷,70)“目前國家的獨立性只有在這樣的國家里才存在:在那里等級還沒有完全發展成為階級,比較先進的國家中已經被消滅了的等級還構成一種不定形的混合體而繼續起著一定的作用,因而在那里任何一部分居民也不可能對其他部分的居民進行統治。德國的情況就正是這樣。現代國家的最完善的例子就是北美。”
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那里有更為熱情洋溢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到,在馬克思那里,排列著一個社會發展程度的序列,從德國,到法國,到英國,再到美國。也就是說,在德國那里,馬克思觀察到了被消滅的“中層等級”,在美國,馬克思看到了“最完善”的“現代國家”形態。當代的現實怎么突破了馬克思當時的觀察,以及馬克思基于這一觀察做出的論斷,需要我們通過歷史唯物主義方法進行分析。此處不贅述了。
接下來馬克思大段論述了社會史,并闡述了資產階級在這一歷史中的作用。我們來看其中對資產階級與不同歷史階段共同體關系的論述,也就是資產階級“政治上的成就”,“它在封建主統治時期是一個被壓迫的等級,在公社里面是一個武裝的和自治的團體,在一些地方組成為獨立的城市共和國,在另一些地方又組成君主國中納稅的第三等級;后來,在工場手工業時期,它是等級制的君主國里或專制的君主國里與貴族相抗衡的勢力,并且是一切大君主國的主要基礎;最后,從大工業和世界市場確立的時候起,它在現代的代議制國家里奪得了獨攬的政治統治權。現代的國家政權只不過是管理整個資產階級共同事務的委員會罷了。”
在當代讀這段話極富情趣。我們耳畔既經常響起“自由派”面對國家壓迫“個人”時的哀嚎,也經常響起資本世界性擴張的號角。當然,更不乏人從資產階級根本控制不了國家機器角度來論證中國是多么的“社會主義”。
馬克思早期不斷思考國家是什么這一問題。在“導言”里,馬克思便認為,恰恰是因為德國的發展程度低于歷史水平、低于任何批判,對德國制度進行批判便是描述(455)“專以維護一切卑鄙行為為生的、而且自己本身也無非是一種以政府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卑鄙事物的那個政府機構內部的一切。”這一段極富激情,我們不妨再摘長一點
……社會沒有止境地分成形形色色的行會,這些……行會處于互相對立的地位,它們這種……關系能夠使它們的統治者毫無例外地……把他們看成只是仰仗統治者的恩典才活著的東西。甚至他們還要承認自己被支配、被統治、被占有的事實,而且要把這說成是上天的恩典!
……針對這個對象的批判是肉搏的批判;而在肉搏戰中,敵人是否高尚,是否有趣,出身是否相稱,這都無關重要,重要的是給敵人以打擊。不能使德國人有一點自欺和屈服的機會。應當讓首先是壓迫的人意識到壓迫,從而使現實的壓迫更加沉重;應當宣揚恥辱,使恥辱更加恥辱。應當把德國社會的每個領域作為德國社會的[污點]加以描述,應當給這些僵化了的制度唱起它們自己的調子,要它們跳起舞來!為了激起人民的勇氣,必須使他們對自己大吃一驚。……
德國[現狀]是[舊制度]的公開的完成,而[舊制度]是現代國家的隱蔽的缺陷。……當舊制度還是有史以來就存在的世界權力,自由反而是個別人偶然產生的思想的時候,換句話說,當舊制度本身還相信而且也應當相信自己的合理性的時候,它的歷史是悲劇性的……現代德國制度是一個時代上的錯誤,它駭人聽聞地違反了公理,它向全世界表明[舊制度]毫不中用;它只是想象自己具有自信,并且要求世界也這樣想象。如果它真相信自己的本質,難道它還會用另外一個本質的假象來把自己的本質掩蓋起來,并求助于偽善和詭辯嗎?
——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1卷,455-456;我去掉了其中的拉丁文,保留了中括號內的中文翻譯
在“形態”中,馬克思對這一德國社會的現象進行了更深入的討論。(“全集”第一版第3卷,69-72)
在馬克思看來,資產階級(市民社會)是否表現為與國家相對立的形式,與私有制是否徹底擺脫了共同體有關,即(70)“變成拋棄了共同體的一切外觀并消除了國家對財產發展的任何影響的純粹私有制。”如果要找一個歷史進程的指向標的話,我們可以使用一國私法的發展。[2]對于國家主義意識形態的分析,不妨基于對共同體與私有制之間的關系來分析。而國家便是共同體的代理。作為共同體代理的國家不是什么神圣且抽象的東西,它不外是“一種組織形式”。正是因為國家是一種組織形式,我們才可以組織中的不同角色、不同角色的影響、組織的運作機制進行分析。(70)“由于私有制擺脫了共同體,國家獲得了和市民社會并列的并且在市民社會之外的獨立存在;實際上國家不外是資產者為了在國內外相互保障自己的財產和利益所必然要采取的一種組織形式。”
我們不妨就在這一框架內理解國有企業的意義。這些將自身界定為“全民所有制的企業”,而國家作為“全體人民”的代表掌控著這些企業。我們并不能止于這一步——直接就宣稱這證明了某種特定的社會性質。如果我們沒有搞清楚國家這一組織形式在當代中國究竟是怎么運作,國企在這一組織形式內究竟具有怎樣的意義,我們除了獲得一些“本質的假象”外,難道獲得了什么真正的知識么?
不過,20世紀以來的歷史,我們是否能斷稱國家與私有制之間的關系具有一種線性發展的關系?“福利國家”等現象究竟具有怎樣的意義?我們或許不能把這一切現象僅僅作為歷史的小波動來理解。這需要我們今人在唯物史觀方法指導下進行更深入的分析。
[1]對“橄欖形社會”的興趣出了頻現于學術界外,《人民日報》這幾年歷年對“橄欖型社會”、中等收入群體擴大、中產階級、中產階層都有諸多樂觀展望、積極評述,最近一次可見2017年8月11日的第6版,《中國經濟,為何再次“超預期”》,該文將中國中等收入群體擴大視作經濟結構改善的指標。
[2]順便一提,中國2017年3月初才宣布要編纂“民法典”。
參考文獻: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21卷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
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3卷
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1卷
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
馬克思,《馬克思古代社會史筆記》,人民出版社,1996
莫里斯·布洛克,《馬克思主義與人類學》,華夏出版社,1988
詹姆士·斯科特,《逃避統治的藝術》,三聯書店,2014
渡邊雅男,《從共同體所有到私有制:論土地所有制的歷史形態》,《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6(6)
渡邊雅男,《福利國家的過去·現在·未來》,《閱江學刊》,2016(1)
張小軍,《白水社區發展基金啟示:共有基礎上的個人所有制》,《開放時代》,2016(6)
三浦展,《下流社會》,文匯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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