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政治的普遍主義與特殊主義
戰洋
——訪Telos主編羅素•伯曼教授
羅素•伯曼（Russell A. Berman）是斯坦福大學比較文學系、德國研究系的教授，美國胡佛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伯曼1972年獲得哈佛大學學士學位，1979年獲得華盛頓大學博士學位。1992年至2000年，他擔任斯坦福大學海外研究項目主管，目前任斯坦福大學比較文學系主任，著名哲學雜志Telos的主編。從1980年代至今，伯曼出版了多部著作，包括《歐洲的反美主義：一個文化問題》（2004），《帝國的啟蒙》（1998），《現代德國文化研究：再現與國家》（1993），《現代文化與批評理論：文化、政治與法蘭克福學派的遺產》（1989），《德國文化中的殖民話語與德國現代小說的興起：危機與卡里斯瑪》（1986），《魏瑪共和國的文學批評與公共領域》（1983）。
elos對所有思想家開放
戰洋（以下簡稱戰）：Telos雜志在美國乃至世界學術界有著重要的影響，Telos是一個標志性的刊物。據我所知，它的創始人是保羅•比克尼（Paul Piccone）先生。作為現任主編，您能否談談比克尼先生以及Telos雜志的基本情況？
伯曼：比克尼先生是意大利人，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移民到美國。1968年，他創辦了Telos雜志，主要刊發有關哲學、社會理論和政治學領域的文章。大概在20世紀70年代末，我和比克尼建立了非常親近的朋友關系和師生關系，并從此開始接觸這本雜志。2004年，比克尼去世，我接替他擔任主編。
戰：您剛才提到，Telos創辦于1968年，我們都知道1968年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年份，左翼運動在當時非常活躍。那么，Telos的創辦是否和學生運動、婦女運動等社會運動有關系呢？能否說它最初是一本左翼雜志呢？
伯曼：當然，Telos的創辦與當時的社會歷史語境有關。事實上，Telos的誕生和美國新左派有很多淵源。你知道，新左派實際上是相對于老左派而言的，他們也只有通過老左派才能定義自身。最初，美國新左派關心的是所謂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在比克尼看來，1968年前后，美國這些所謂的新左派實際上很快變得和老左派沒有多大差別了。很多人開始對這樣的情況不滿意，于是他們發現了德國法蘭克福學派。而通過法蘭克福學派，最初基于老左派定義的美國新左派基本就終結了。代之而起的是對現代性問題、人權問題、社會理論等話題的關注。這也就是Telos關注批評理論的原因。Telos最初關注的思想家有喬治•盧卡奇、霍克海默、阿多諾、卡爾•科爾施、胡塞爾以及葛蘭西。
戰：的確，最初有人把Telos看做是現象學馬克思主義的雜志，也有人把它叫做批評理論雜志。我注意到，Telos大致從80年代以后發生了一些變化。它開始吸引全世界范圍內的思想家們展開討論和對話，其中克里斯托弗•拉什影響了不少人，這也擴大了Telos的影響。在繼續對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文化工業、新自由主義進行批判的同時，Telos也開始對左翼女權主義進行批判。不僅如此，Telos開始發掘一些和德國納粹思想有關聯的思想家，譬如海德格爾、施密特等。同時，Telos批評了哈貝馬斯，認為他雖然是法蘭克福學派第二代的代表，但卻為了吸收新康德主義的交往實踐的部分，為了社會改革，拋棄了第一代法蘭克福學派理論家們最好的遺產。這一切都使Telos的立場變得復雜起來。目前，也有評論說，Telos對美國的布什政府表示支持。這能否說明Telos的理論立場發生了從“左”到“右”的變化呢？Telos的內在一致性又是什么呢？
伯曼：一般來說，站在老左派立場上的人會認為 Telos從“左”轉向了“右”。的確，Telos是本著開放的心態，對所有的思想家開放的，無論“左”“右”。我們更多考慮的是思想的質量，而不是政治陣營。而且，我一直不贊同簡單的“左”或者“右”的意識形態的劃分，特別是經過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社會變革，到了現在，“左”或者“右”的標簽已經無法描繪社會現實，這也是Telos很注意發掘被忽略的思想家的原因之一。
有關施密特的爭論 不是左派與右派的爭論
戰：您剛才說Telos很注意發掘被忽略的思想家，施密特就是Telos在80年代重新發掘出來的，這一舉動在學術界影響很大，能否談談Telos介紹施密特的初衷呢？
伯曼：1987年，Telos出版了一期有關施密特的特刊。這一舉動還是跟我們剛才所談論的新左派有很大關系。在主編比克尼看來，美國的新左派到了70年代末就已經全面瓦解了。為了面對這一現實，Telos需要尋找新的視角。恰巧，諾伯特•巴比歐（Norberto Bobibio）對新左派進行了批判，認為左派缺少政治理論。對于左派的知識分子來說，要思考政治理論的框架。在這樣的情況下，卡爾•施密特就進入了我們的視野。除此之外，Telos對施密特的介紹與加里•烏爾曼（Gary Ulmen）也有很大關系。加里是施密特研究專家，他是Telos編委會的重要成員。從Telos 80年代開始介紹施密特起，加里就不斷撰寫有關施密特的文章。
戰：自從Telos介紹施密特開始，施密特在學術界引起了不小的影響，也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愉快。由于施密特本人的納粹黨經歷，許多人認為施密特的理論非常危險，因此反對他。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伯曼：我們需要注意到，施密特在寫作的時候實際上是非常具有針對性的，他的作品與1933年德國特殊的政治語境關系密切，他并不想作出普遍性的結論，而是試圖分析在1933年德國制度中發生的一切，包括自由民主和人民民主，集權國家和個體國家，等等。我們看待施密特的時候，也應該把他看做是特殊的，而不是普遍的。那些批評施密特的人，往往是普遍主義者，他們認為納粹的經驗是可以推廣的，人們在社會的變遷過程中仍然有可能被法西斯主義吸引，因此，要警惕像施密特這樣的人。如果這些普遍主義者的邏輯是正確的，那么，施密特可能是危險的。但是在我看來，施密特是非常特殊的，不具有普遍性。你知道，施密特在美國學術界根本沒有什么影響，人們也是從90年代才開始談論他，他的法學思想在美國也根本不適用。有關施密特的爭論，不是左派與右派的爭論，不是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的爭論，而是70年代左派瓦解之后內部的爭吵。
批評施密特的人認為，施密特要將法律政治化，而事實上，施密特只是要把法律放到具體秩序（concrete order）之中。在施密特看來，法律是新興的管理階層發明的，他們把特殊民族在特殊文化歷史語境下建立的法制變成了一些絕對的規范和不可違背的原則，這實際上是一種偶像崇拜。相反，那些自由主義精英知識分子認為，只有抽象的民主原則才是好的，不然，就是法西斯的。如果有普通民眾要捍衛傳統的生活方式，而傳統的生活方式不符合他們心目中的原則，那么就有可能被指責有法西斯主義傾向。真實的情況是，任何一種法律被抽象出來，都很可能是法西斯主義的。如果具體的秩序、家庭、傳統、信仰能夠成為建構法西斯主義的元素，那么幾乎所有的社會在很早以前都是法西斯主義的了。
你可能已經注意到了，Telos的很多文章都是反對新階級的。新階級并不注意當前體制的問題，而是繼續操縱大眾輿論，搞出了虛偽的美國體制，他們聲稱普遍性，但是又不遺余力地追求自身利益。這些人把納粹主義當靶子，他們攻擊施密特只是為了獲得道德上的優越感。
美國政治的“左”與“右”
戰：您不僅是斯坦福大學比較文學和德國研究系的教授，還是胡佛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胡佛研究所是美國新保守主義的重要陣營，其中很多人支持布什總統，這和大部分美國高校中的知識分子的立場都不太一樣。甚至有位朋友跟我說，布什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可怕的總統，越是受教育水平高的人，越不喜歡布什。我知道您是支持布什總統的，能否就此問題談談您的看法？
伯曼：的確，我是支持布什的。正像你剛才所說的，一些人覺得越是聰明的人，就越不喜歡布什，這些人恐怕沒有意識到，他們自己往往來自新階層、高階層或者知識分子圈子，而美國的工人、普通民眾往往是支持布什的。這些普通人通常具有宗教價值觀，相信忠誠的價值。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那些反對布什的人往往帶有一種既定的世界觀，或者說，他們有一種意識形態。在我看來，他們不夠現實。
我之所以支持布什，總體上是因為我認為布什政府的政策是現實主義的政策。首先，你知道，在30年代經濟大蕭條之后，羅斯福總統推行新政，追求就業率，擴大國家建設，組織大的工會，使國家成為了最大的雇主，在此基礎上建立了福利國家。到了70年代，新保守主義運動出現，開始著力批判新政，批判新階級，就是為了改革既有的福利國家。布什本身就是20世紀70年代這場美國新保守主義運動的產物。
剛才在談到施密特的時候，我區分了兩種主義：普遍主義和特殊主義。在談論美國問題的時候，我也要作同樣的區分。美國政策也分為兩種，一種是特殊主義的（particularism），也可以說是孤立主義的（isolationism），它意味著尊重各國的特殊性、尊重不同的歷史背景，并在此基礎上制定外交政策，這是現實主義的；另一種是普遍主義（universalism）的，也可以說是國際主義（internationalism）的，它試圖宣揚普遍價值，我認為這種傾向太理想化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的美國政策就是普遍主義的政策，美國人甚至試圖通過馬歇爾計劃在歐洲推行自由民主，與蘇聯競爭。你知道，普遍主義的外交政策同時也是精英主義的。一些人，就像你剛才描述的那種精英，他們認為自己能夠判斷什么是對的，他們的政策是值得推廣的。相反，布什上臺之后，推行的是一種現實主義政策。
當然，在我看來，布什的這種現實主義政策在“9•11”之后有了很大的變化，在“9•11”之后，布什開始著力于反恐，在伊斯蘭世界推行西方式的民主政體，推行一種“普遍真理”，這就脫離了現實主義的原則。你記得我們剛才談到施密特，他就反對普遍真理。這兩個問題實際上是聯系在一起的。
2010-03-02
（作者單位：紐約州立大學賓厄姆頓分校人類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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