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人
作者: 李云雷 著
出版社: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21-11
你想家了么?老家的那個“家”。
“我們這里是一個很貧窮落后的地方,在我長久以來的意識中,這里是偏僻的,也是愚昧的,當我在城市里的時候想起這個地方,總感覺那好像是一個很偏遠又封閉的空間。這種空間感既來自地理,也來自文化。我回一趟家,要先坐好多個小時的火車,再坐一兩個小時的汽車,長途跋涉,折騰得身心俱疲,才從現代文明的大都市,穿越到我們那個偏僻的鄉村。
這是青年作家李云雷的那個讓他又愛又恨的故鄉。他人在北京,故鄉在山東冠縣。
過年回家,是很多中國人內心的一種執念。老家,或許有年邁的父母在翹首盼望著他、她歸來,對很多人來說,在外打拼了一年,在過年時回一次故鄉,似乎也是內心的需要。為了生存,為了夢想,人在他鄉,卻仍然故土難離。
“從2020年初新冠疫情爆發,到2021年底,我已經有大約兩年時間沒有回老家了,這在我的人生中是絕無僅有的,為此在2022年元旦假期期間,我特意回了一趟老家。也是為了防止春節時疫情爆發回不了家,現在看當時回家是對的,我回去時正是西安疫情嚴重的時候,現在河南、天津等地疫情也嚴重了起來,這幾天北京也出現了病例,又加上冬奧會臨近,可以想見出京進京的措施必然會趨緊,春節可能只有就地過年了。疫情確實對我們中國人春節回家團圓的觀念造成了一定沖擊。我的親人都在老家,我的母親快90歲了,天天盼我回去,我這次回去也是提前給她過生日。我的姐姐都在老家,我哥哥本來在外地工作,退休后也回了故鄉,每年過年時他們都會給我寄年貨,不只是過年,平常里他們也會給我寄故鄉的吃食。”
盡管今年過年不回老家了,但李云雷說起老家,還是暖意盈懷。
“有那么幾年,每次回家我都要感冒一場,常常還很嚴重,頭痛得厲害,涕淚泗流,呼吸也困難,要在床上躺好幾天,等病終于好了,也該回去了。那時候,我總感覺自己與老家的人和環境格格不入,內心似乎有一種優越感,總感覺自己是都市的、文明的、現代的,而老家呢,是那么愚昧、落后,偶爾想起來,我會很慶幸自己遠離了家鄉,走進了都市,在一條路上越走越遠。
“我想,我之所以成為現在的我,是因為我擠上了獨木橋,從鄉村跨越到城市,進入了一個新的文明,新的結構。是的,這是一個新的結構,我們這些鄉下人涌向城里,就像城里人涌向國外一樣,我們都在向中心靠攏。這好像是一螺旋形的多層次中心的結構,我們被分置在不同的層級。”
李云雷在他新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沉默的人》中,說出了他的心聲。當讀到這一段話,不知有多少有過類似境遇的人,會產生共鳴。一句“鄉關何處“,道盡了中國人許許多多的思與念。
又一年,春運的日子。盡管仍然有新冠疫情當頭,但回家,能否回家,是中國人永遠不變的主題曲。對多少中國人來說,“鄉關何處”,是一句靈魂發問,對李云雷也是。
“風吹麥浪”,“我”完成了城與鄉之間的身份轉換
身在北京的青年作家李云雷生于1976年,山東冠縣人,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是近年來聲名鵲起的青年評論家和作家?!冻聊娜恕分械暮芏嘈≌f,有一個共同的大背景:小說的發生地從少年時期的故鄉鄉村,一點點進入到故鄉以外的城市。其中的一篇《風吹麥浪》,講述的是已考上北京的大學的“我”,請假回故鄉割麥的故事。“風吹麥浪”的這一幕,“我”完成了城與鄉之間的身份轉換,令人過目不忘,也令人深思良久。
我們可以看到李云雷從少年到青年,從山東鄉村到北京大都市的人生歷程,小說中有一個貫穿的第一人稱的“我”,或許可以看作是一部“半自傳體”的小說。李云雷從自我出發,寫的都是自己熟悉的生活,所感受到的東西。雖命名為《沉默的人》,卻是一本非常坦誠的,真誠的書。
當代社會是流動的。城鄉之間的流動是一大幕的社會流動之圖景,其中翻卷著情感的與人性的浪花,也考量著這社會圖景中遇到的新的倫理道德問題。當我們看到越來越多從鄉村走到大都市的新生代作家們回望鄉村,以自己的故鄉為舞臺,以自己的個體經歷為思維的觸角,為鄉村中“沉默的人”發聲之時,我們是否也看到了一種鄉村振興的希望?
李云雷說,“故鄉”與“外鄉”是相對而言的,“當我在北京時,山東就是故鄉,當我在山東時,聊城就是故鄉,而當我在國外時,中國本身反而成了故鄉,“故鄉”是人的一種情感與精神認同。”
正如作家劉慶邦所說的,“云雷以一個騎著自行車在田野里穿行的少年的目光,為我們一一呈現”,那么,李云雷究竟為我們呈現了什么,使讀者能夠產生共情、共振、共鳴呢?
在這個歲末,李云雷接受了記者的專訪。說起故鄉,李云雷講了一個故事——
“我想講的是這樣一個小故事。當我在縣城讀書時,一開始并沒有“故鄉”的意識,甚至也沒有自己是鄉下人的意識,是在與城里人的接觸過程中逐漸意識到自己是和他們不一樣的人,才漸漸萌生了‘鄉下人’的意識,也萌生了‘故鄉’的感覺。這時我的自我意識便覺醒了,在這個時候我認識了一個朋友,他是來自一個遙遠鄉鎮的同學,我在他的身上反而辨識出了‘我’的某些特征,于是我便與城里的同學漸漸疏遠,跟他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現在我還記得,我們在他住的那個小房間聊天的情景,我們都喜歡文學,也對當時學校和社會的一些不正之風頗為不滿,我們便在這間狹小的房間里談天說地,感覺到十分自由自在,我們這兩個‘異鄉人’反而更有認同感。但時過境遷,當我們在20多年之后,在北京再次相遇時,他對我來說是來自故鄉的人,但我們的人生、經驗、感觸都已很有隔膜,盡管我們在情感上都很想溝通,但卻像是來自不同世界的異鄉人,很難再像那時候一樣聊到一起去了。這在當代中國是并不罕見的,因為中國一直處于飛速發展劇烈變化之中,而我們則只是朝不同方向變動的兩粒石子,正如羅大佑歌中唱的,‘再次地見面,我們又經歷了多少的路程’”。
再次地見面,我們又經歷了多少的路程。
以下是記者與李云雷的對話部分——
李云雷在故鄉
曾經的我,身在城市還想著家鄉的麥子
錢江晚報:《風吹麥浪》這個短篇讓人印象深刻,這個故事是否來自您的親身經歷?無論是大江南北,一年之中最苦最累的活就是割麥子,在南方是割稻子,記得梁鴻的長篇《梁光正的光》中也寫了割麥。你的這個短篇中,以在北京求學的天之驕子的“我”請假回農村割麥,完成了“我”聯結著城鄉的身份轉換,作為站在城與鄉之間的那個人,我看到您的幾個短篇中,都有大段的相關思考和議論,比如,“我”來到北京求學后的一些心理活動說,“內心很不適應“、他們才是城市的主人”,這種身份切換之間產生的思想火花,是否會一直成為您寫作中的一個主題?
李云雷:《風吹麥浪》的創作出于偶然,有一天我翻看舊時日記,其中一則寫到我讀高中時從學?;丶?,看到父母在地里干活的情景,那時的畫面便又浮現在我面前。以此為契機,我又聯想到大學時的往事,以及朋友的一些經歷,就寫出了這篇小說。這篇小說大部分取材于我的親身經歷,但也融入了一些朋友的故事,又做了藝術上的想象與剪裁,就呈現出了現在的樣子。割麥子確實是北方鄉村最苦最累的活,在很多作家筆下都有深刻的印痕。我小時候就跟著大人在地里干活,最初只能做些撿麥穗之類的輕活,后來才開始割麥子,確實是又熱又累又苦,像扒了一層皮一樣。南方割稻子我沒有親眼見過,只是在電視上看到過,但想來比北方割麥子還要苦,因為在熱之外,割稻子還要趟著水,感受南方的溽濕。但好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割麥子逐漸實現了機械化,現在已經不像以前勞累辛苦了,但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將從前的那些經驗記錄下來。
身份的轉換確實是我關注的一個問題,即使一個人不進城,也會面臨“社會化”的過程——但我們這個時代的特殊之處在于我們的“社會化”過程更豐富,不僅要面對城鄉之間的巨大差異,也要面對當代中國的巨大轉型,這重重因素疊加在一起,便讓一個人的成長充滿了時代的豐富內涵。在這篇小說中,主要體現為小說中的“我”對城市的不適應,“我”身在城市還想著家鄉的麥子,這也是傳統與現代的沖突在一個人身上的體現。
錢江晚報:你將小說集命名為《沉默的人》,其中也有一篇《兩個沉默的人》,有句話說,“我父親的沉默更家常,更溫和,而我伯父的沉默更冷峻、更沉重”,這是這個小說集子中比較小的幾篇不那么青春飛揚的篇章,似乎指向了鄉村社會一些沉重的現實,而不僅僅是飛揚美好、人情溫暖的那一面,其他幾篇里,我們也看到了農村老人因貧致病問題等等,那么“沉默的人”有喻義或者說特指嗎,又是指哪一些人呢?
再見,牛魔王
作者: 李云雷 著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17-11
李云雷:這本書小說集的名稱來源于《兩個沉默的人》,但又有所改動,是我和這本書的出版人多馬兄商定的。小說《兩個沉默的人》主要寫的是“我”父親和伯父先后病逝,以及“我”對他們兄弟之間感情的追憶。這里的“我”是成年之后的“我”,所寫的又是沉重的主題,所以在整體風格上就與青春飛揚的那些作品有所不同。當人成長之后,總要面對時代與社會,總要肩負起自己的責任,無論是家庭的責任還是社會的責任,都要承擔起來,所以這篇小說顯得有些沉重,這篇小說也取材于我的個人經歷,我只是做了一些藝術加工。“沉默的人”是一個包含多方面含義的意象,既是指小說中的人物,也是指“沉默的大多數”,同時也是我個人性格的特點,可以做更加豐富性的理解,并不一定要作為特指。
李云雷和故鄉的蘆葦
留在記憶中的故鄉風景風俗,是我們珍貴的禮物
錢江晚報:我想起80后評論家也是女作家的項靜,也是山東人,她寫的《清歌》,她自己說是要寫出一種風俗之美,我在您的《沉默的人》中,也看到了這種風俗之美,比如《到姐姐家去》,就像一幅很美的山東鄉村走親戚風俗畫,景也美好,人情也美好。你寫到一路的游蕩,少年打架后,提雞蛋賠禮的風俗,姐夫的好客,姐姐騎著自行車又送我回家等細節,我能感覺這樣的少年經歷,是能夠給人的未來以滋養的,這樣的親情風俗中的人情的溫度,飛揚美好,能否持續地給一個來到都市后的人以精神的能量呢?
李云雷:項靜的新書我還沒讀到,但從你的介紹中可以看到我們有相似之處,也不僅是我們,現當代文學史上有很多著名作家都寫出了故鄉的風景、風情、風物與風俗之美,比如魯迅、蕭紅、趙樹理、孫犁、汪曾祺等等,都留下了特定年代、地區的風俗之美。但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不同之處在于中國處于飛速發展劇烈變化的時代,很多流傳千年的故鄉風俗在慢慢消失,故鄉原來的風景也在變化。比如你提到的《到姐姐家去》,后面一段我寫到了當年的田野現在遍地都是工廠,那時的一些風俗也正在消失,同時我們現在置身其中的現代都市也在劇烈的變化之中,不時讓人有陌生之感,所以在這個時候,留存在我們記憶中的故鄉風景與風俗,便是能長期滋養我們心靈的最珍貴的禮物,也是我們安身立命之所在。
錢江晚報:作為一名知識精英,您現在如何看待鄉村的那些文化傳統和禮儀?是否可以說,其中有精華也有糟粕?比如《母親與菩薩》中也講到了,“我們的鄉村中,如果一家沒有兒子或兒子不在身邊,在生活或精神上會遇到怎樣的困難、歧視、侮辱”,您是批判多一些還是理解多一些?
到姐姐家去
作者: 李云雷 著
出版社: 明天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18-12
李云雷:對鄉村的陋俗,我們當然要批判,比如歧視婦女、歧視沒有兒子的家庭等,但另一方面,我們也要理解其所以產生的內在邏輯。對于生活在傳統鄉村中的人來說,土地和人口是最重要的資源,如果一個家庭沒有兒子或者兒子較少,那在傳統的眼光中便會弱于、輕于兒子眾多的家庭,所以傳統社會中兒子眾多的家庭與家族便會在村里很有“勢力”。但現在情況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經過20世紀啟蒙和革命的洗禮,尤其經過90年代以后市場經濟的沖擊,傳統鄉村的社會結構和人際關系也在改變,傳統的大家族不存在了,重男輕女的思想弱化了很多,人與人的關系更趨于平等,但傳統的思想觀念在很多人的頭腦中仍有留存。《母親與菩薩》這篇小說中寫的是大約20年前的情況,我們置身于一個時代的巨大轉型之中,也有理由對未來保持樂觀。
城鄉二元結構是中國社會的一種特點,也是一種困境
錢江晚報:讀完《沉默的人》,感覺雖然始終是“我”的視角,但是敘事的面也很廣闊,在鄉村這個面上也打得很開,《壞孩子的天使》等幾篇講到鄉村孩子進縣城求學的故事,初嘗城鄉差異帶來的“融入或排斥”,其中小說中描述的困惑,在當下的城市化進程中,無論是留守兒童還是隨父母進入城市求學的農村孩子,我們依然看到很多鄉村孩子面臨著差不多同樣的困惑,或者說構成一種城鄉之間的困境,作為作家和評論家,您覺得當代文學對這個群體是否也該有更多的關注,或者這種關注可否上升到社會責任的高度?當您或者項靜這一撥青年學者作家站出來表達之后,是否會成為一種更響亮的聲音?
父親與果園
作者: 李云雷 著
出版社: 山東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15-03
李云雷:城鄉二元結構是中國社會的一種特點,也是一種困境,值得作家評論家高度關注。但城鄉差異在不同時代有不同時代的表現,比如路遙寫過“城鄉交叉地帶”,但現在很少人寫了,因為城鄉交叉“地帶”不存在了,而是在城市與鄉村的底層與中高層隨處“交叉”,再比如我小的時候還不存在留守兒童,但現在留守兒童和隨父母進入城市求學的農村孩子已經成為了重要的社會議題。我所寫的,是大規模外出打工出現之前鄉村孩子的生活,更接近于路遙小說所講述的時代?!秹暮⒆拥奶焓埂返葞灼≌f,也是寫一個少年到了縣城之后才發現,這里的人過著跟他們村里人不一樣的生活,所以他會感到困惑、迷惘、不適應,他需要重建自我以及自我與世界的關系,因而難免是痛苦的。項靜比我要小,但從鄉村到都市的經驗應該是類似的,我希望這種聲音成為一種更響亮的聲音,但這有賴于藝術轉化的效果,也有賴于更多人的堅持。
錢江晚報:《荒廢的宅院》等幾個小說里,寫到了鄉村的外來“賢者”,他們不經意間成為“我”這樣的鄉村少年的文化啟蒙者,這些外來“賢者”對他們的精神成長發生重要的影響,如今據您觀察,這種鄉村啟蒙者依然存在嗎?與上一個時代比,他們可能是一些什么樣的人?
李云雷:現在的環境跟以前不太一樣了,以前的鄉村就是封閉、落后的鄉村,現在交通、電視、網絡很發達,鄉村的少年也很容易就能夠獲得相關的知識與信息。但外來的信息畢竟沒有親自接觸到的人和事影響大,現在的鄉村啟蒙者也仍然有,但不是以前意義上“現代”對“傳統”、“先進”對“落后”的啟蒙,而是更加多元更加豐富復雜。比如聽爺爺講過去的事情是一種啟蒙,聽老支書或復員軍人講革命故事是一種啟蒙,聽回鄉創業的青年講電商、直播帶貨也算是一種啟蒙?!痘膹U的宅院》等幾個小說中,我所寫到的是我童年時期所經歷的“啟蒙”,帶有那個時期的特點,跟那時的“我”相比,現在的孩子是幸福的。
無論鄉村少年城市少年,少年是一個人睜開眼睛看世界
錢江晚報:《沉默的人》其中有幾篇小說寫得青春飛揚,少年氣十足,比如《杏花與籃球》,我也驚訝于您把六哥的一個放棄進城打籃球的重要選擇寫得很平靜,仿佛只是日常生活中某一天的一件小事,在如今我們說的一個有點功利的社會看來,六哥這個“愛情至上主義者”尤其難能可貴,還有《雙曲線》《法倫斯泰爾》等寫到恰同學少年的校園情誼,里面也有明亮飛揚的青春作底色,您要表達的是否是,在鄉村社會中,仍存在著一種理想主義色彩的,很有閃光的東西?
《天堂電影院》劇照
李云雷:其實絕大多數人都是有理想的,不過很多人的理想在生活中逐漸湮滅了,但也有一直堅持自己理想的人,鄉村也是這樣。人既是物質性的存在,也是精神性的存在,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價值尺度?!缎踊ㄅc籃球》中的“六哥”的選擇我們現在看來很可惜,他有打籃球的天賦卻不得不一輩子蝸居于鄉村,但這是他的選擇,也可以說是時代的錯位造成的悲劇?!峨p曲線》寫兩個男女同學之間十幾年微妙的情感故事,《法倫斯泰爾》寫一個同學對烏托邦社會的追求與實踐,都是青春留給我們最閃光的東西,也是最值得我們銘記的。
錢江晚報:這是一部“少年之書”,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少年時期,少年也是人生成長的重要階段,我們可以想到當代作家以少年時期為主題的作品也是不少的,比如《18歲出門遠行》,回望自己的少年時期,你對17歲的那個自己有什么要說的嗎?
李云雷:余華的《18歲出門遠行》是先鋒小說的經典,很多作家也都寫過少年時期。少年是一個人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時期,也是“社會化”的早期,既葆有童年時對世界的天真與浪漫想象,但也要面對社會的真實與真相?;赝约旱纳倌陼r期,我想對那時的自己說:兄弟,一定要堅持你的理想、執著與樂觀,未來你將遇到更多的挑戰,但你終將實現自己的理想。
錢江晚報:看《流水與星空》的時候,我看到一群健康又美好的鄉村少年,他們朦朧的對性的好奇,他們的朦朧憂傷和惆悵,很有古典美,也會從您的小說想起《天堂電影院》中的一些少年的視角的鏡頭,但我們現在這一代少年,性啟蒙的方式是完全不一樣的,比如大量的動漫、網文等,你怎么看待這種古典時期和當代的電子化娛樂化時期,少年們性啟蒙與青春的、健康的成長之間的關系?您覺得當下的啟蒙方式是否是更文明的呢?
《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劇照
李云雷:當下少年的性啟蒙方式當然更文明,學校和家長都很重視,也有動漫、圖書、網文等多種渠道普及,但跟我們的少年時期相比,似乎也缺少了一些朦朧美,以及求知而不得的苦悶惆悵,這可能是時代進步所帶來的必然結果?!短焯秒娪霸骸贰段魑骼锏拿利悅髡f》也是我很喜歡的電影,它們都將一個少年對異性與美的渴望、欣賞以及被“啟蒙”的過程很深刻又細致入微地表達了出來,是電影史上的經典之作?!读魉c星空》主要寫在鄉村澆地的晚上,“我”與幾個兄長的故事,漫漫長夜,守著水泵,除了巡查水勢也沒有其他事情, “我”聽他們說了不少故事,并萌生了最初的沖動與憂傷。另一篇小說《我與新娘的一天》,寫的也是一個鄉村少年與一個新娘的故事,寫出了“我”眼中的鄉村風俗與異性之美。伴隨著城鎮化的進程,在我的故鄉也不再“澆地”了,結婚的風俗也更簡潔了,我在小說中寫下的這些經驗,后來者可能無法體驗到了,這也是時代轉折的一個小小注腳。
李云雷,1976年生,山東冠縣人,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現為《小說選刊》副主編。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青年委員會委員。著有評論集《如何講述新中國的故事》、《重申“新文學”的理想》、《當代中國文學的前沿問題》等,小說集《父親與果園》、《再見,牛魔王》、《到姐姐家去》等。曾獲2008年“年度青年批評家獎”、“十月文學獎”、馮牧文學獎、茅盾新人獎等。
?。ū疚脑瓨祟}為《鄉關何處|李云雷:故鄉是我大學時回家收割的麥子》,轉載自: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張瑾華)
延伸閱讀
《沉默的人》(序一)
我曾寫過一篇談持續寫作的文章,大意是說,我們這一代作家,趕上了一個和平穩定的時代,有條件把寫作生涯持續得時間長一些。那么,怎樣才能做到不中斷寫作呢?我記得我談了五點。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也是放在第一位的觀點,是要始終以學習的態度對待寫作。寫作的過程,就是不斷學習的過程,寫作一輩子,就得學習一輩子。我說的學習的態度,包括向生活學習,向書本學習,向同行學習,也向年輕的作家學習。有的上歲數的作家,大概是出于自尊,不大愿意承認自己向年輕作家學習。對于年輕作家的作品,他們在背地里也看,也學習,但在公開場合一說起來,往往說,嘿,小字輩兒!我的歲數也不小了,已接近古稀,但我愿意承認,我一直在向一代又一代年輕的作家們學習。長江后浪推前浪,這不僅是水的規律,也是鐵的規律。不管前浪涌得有多大,掀得有多高,終究還是要被后浪所代替。而年輕的“后浪”們總是更有朝氣,也更有銳氣,加之他們大都受過良好的正規教育,學養比較好,思想比較開放,的確值得我們學習。這次集中閱讀李云雷小說集里的作品,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學習的機會。通過閱讀云雷的小說,我不僅得到了美好的藝術享受,還喚醒了不少沉睡的記憶,激發起不少寫作的念頭。這期間,因我在清明節前回了一趟老家,返京后需要進行兩周的抗新冠肺炎疫情自我隔離。那么好吧,寫作之余,我正好可以讀云雷的小說。在北京懷柔翰高文創園我的創作室里,窗外桃花開了海棠開,丁香開了牡丹開,我每天沉浸在云雷的小說里,讀得有些忘我,并似乎從中獲得了抗擊疫情的精神力量。
在集中閱讀李云雷的小說之前,我還是有一些疑問的。我知道,云雷是一位青年文學評論家,在文學評論方面已經取得了相當可觀的成績,得到了業界的廣泛認可。而寫評論和寫小說是兩碼事,可以說是兩個腦子分別值班,在進行不同的思維。評論是理性的,主要是邏輯思維,需要大量的理論資源給予支持。小說是由感而發,主要是形象思維,不懂多少文學理論也能寫。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作者,我對文學評論家甚是佩服,那么多抽象的、虛得像風一樣的東西,他們竟能抓得住,一寫就黑壓壓的一片,一套又一套,讓人一眼望不到邊。讓我寫點兒類似評論性的文章,我總是很撓頭,不知從哪里下手。有時不得不寫點兒創作談之類的文字,我總是寫得很費勁,不是捉了襟,就是見了肘,局促得不像樣子。我想,讓評論家寫小說,他們是不是也有些犯難呢?評論家閱讀量大,目光挑剔,他們太知道什么是好小說了,也太知道什么是一般化的小說了,一旦動手寫小說,他們當然是按好小說的標準寫,差不多要寫出一個樣板來。評論家的優勢在于理性,他們會不會發揮優勢,把小說寫得深奧一些呢?受西方文學潮流的影響,我國的一些小說創作的確出現過理性大于感性、形式大于內容的情況,以玩花活兒、弄玄虛為自得,為先鋒,把讀者蒙得夠嗆。然而,小說是很調皮的,每篇小說都有自己的個性,不是那么好伺候。你懂得了小說的理論,并不一定就能把小說寫好。作為一位在文學理論上頗有造詣的青年評論家,李云雷的小說寫得如何呢?他是不是也比較重視理性?他的小說是不是也很難懂呢?及至讀了云雷的一篇又一篇小說,我的感覺是欣然上面加欣喜,欣喜上面加欣賞,欣賞上面再加欣慰,可謂一“欣”到底。云雷的小說都是從自我出發,寫的都是自己所熟悉的生活,所感受到的東西。春天里的遍地野花,夏天里的滾滾麥浪,秋天里的瓜果飄香,冬天里的大雪茫茫,云雷以一個騎著自行車在田野里穿行的少年的目光,為我們一一呈現。這部小說集的內容是連貫的,也是貫通的,同樣是以一個農村少年為主體、為視角,描繪了眾多呼之欲出的鄉村人物形象。那些人物形象當中有少年的父親、母親、伯父、舅舅、姐姐等至親,還有村里的大娘、嬸子、堂哥、堂嫂和兒時的小伙伴等等。云雷非常忠實于自己的所記所感,忠實得甚至有些平實,讓人想到散文,想到傳統。正是這樣的寫法,使我讀來感到親切、貼心、饒有興味。云雷的寫作態度是誠摯的,他似乎忘記了自己作為評論家的身份,或是有意把評論的事放到腦后,覺得有感情要抒發,有心里話想跟朋友們說,就真誠地、輕輕地寫起了小說。他的小說一點兒都不擺譜,一點兒都不假裝,通過小說袒露的是一個作家厚道的天性。
“底層文學”研究讀本
作者: 李云雷 著
出版社: 上海書店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18-04
判斷好小說的標準有多種,除了看小說能不能引起讀者的共情、共振、共鳴外,還有一個標準,就是看小說是不是一篇激發之物。記得我以前說過,好的小說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它不止于故事,不止于欣賞,不是讀完就完了,它還是一種誘發之物,或者說是激發之物。它是激發記憶的記憶,激發想象的想象,激發語言的語言。我們手上正看著某一篇小說,看著看著,不知不覺間有些發愣,有些走神兒,那很可能就是受到了小說文本的激發,思緒放飛到自己的記憶中去了。讀李云雷的小說就是這樣,捧讀之間,有好幾篇對我的記憶有所激發,使我回想起自己的往事。比如讀云雷所寫的中學時代的校園生活,我就想起了我自己的校園生活。我考上鎮里的中學是在20世紀的60年代中期,因三年大饑荒剛過去不久,同學們都窮酸得很。有的同學連褲腰帶都扎不起,只能用花花綠綠的布條代替。學校要求我們開始刷牙,我們買了最便宜的牙刷,卻買不起牙膏,只能蘸點兒鹽末子刷牙。比如讀云雷所寫的上大學時請假回老家幫助父母割麥,我想起有一年麥收時,為了躲避收麥的繁重勞動,我要求在學校值班,結果空空蕩蕩的校園里只剩下我一個人,讓我覺得十分落寞和無趣,還有一些內疚。再比如,看云雷寫的去姐姐家走親戚的故事,我想起小時候多次去姑姑家走親戚的經歷,有些經歷讓人難忘,完全可以寫成小說。說不定在云雷小說的激發下,我真的能從少年時代的記憶里發掘素材,寫出一些小說來。從這個意義上說,得謝謝云雷!
學無止境,寫無止境,云雷還會繼續寫下去。云雷的小說,如果光點的選擇再集中一些,敘述再心靈化一些,細節寫得更微妙一些,語言也更個性化一些,會更好。
劉慶邦
2020年4月22日至25日
于北京和平里
沉默的人
作者: 李云雷 著
出版社: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21-11
本書是當代文藝評論家李云雷的中短篇小說集,各篇內容是貫通的,同樣是以一個農村少年為主體、為視角,描繪了眾多呼之欲出的鄉村人物形象,有少年的至親、鄉鄰、兒時的小伙伴等等,他們或風云一時,或沉默隱忍,或堅守鄉土,或遠走他鄉……作者以一個騎著自行車在田野里穿行的少年的目光,將20世紀八九十年代正在經歷巨變的中國鄉村生活圖景,為讀者一一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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