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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理管小道理”——李零訪談

李零 · 2012-01-08 · 來源:SOHO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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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HO小報 第1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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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人與政治

  劉蘇里:《放虎歸山》是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和90年代初的作品,《何枝可依》基本上是最近幾年的作品。可1983年讀《德意志意識形態》的《費爾巴哈》章,這篇不是雜文的東西,放在新集子里,有什么考慮么?

  李零:沒什么深義。我這個集子叫“待兔軒讀書記”,只是個讀書筆記的匯編,只是個自己教育自己的東西。這篇東西寫得最早,不僅在第一類中最早,在整個集子里也最早,當然得排在最前面。我這個集子,收的都是挺嚴肅的東西。這篇東西,當然不是雜文,不是我以前那種雜文,不僅這篇不是,其他各篇也不是,沒一篇是。你也許把這個集子當政治表態了吧。其實我對政治的關注十分有限。如果表態,一兩句話就夠了,不必埋頭讀書,更不必寫這么多字。我的書,不是政治表態,只是思想記錄,好像檔案一樣,你一查就知道了,這家伙還讀過馬列,居然不悔其少作。

  你說的“讀《費爾巴哈》章”,是我在農村發展組時寫的。他們有個集子,叫《農村?經濟?社會》,集中的作者都是改革先驅,我不是。這篇文章是寫于馬克思逝世100周年紀念日,與農村、社會、經濟,還有改革開放,好像都不搭調,在集子里是最后一篇。馬克思他老人家已經死了100年,革命正在悄然隱退,就我還在那兒紀念這位革命的祖師爺。但這不是口號,也沒多大影響。

  我對當時的爭論,王若水和胡喬木,都不贊同,這只是我個人的感想。我認為他們都是借題發揮,都是拿馬克思當符號,意不在原典。要讀原典,不管是燒香的還是刨墳的,《費爾巴哈》章都比《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重要。

  政治和學理,學理經常拗不過政治。我把兩者分得很清楚。我國的知識精英經常說,政治家和老百姓都不講道理,對他們的暴烈行動很害怕。我也害怕,但我心里明白,天底下驚天動地的大事都是這些人干出來的。知識分子干不了大事。沒有任何一個政治家或老百姓是按學理來辦事。

  劉蘇里:這牽扯到一個觀念和歷史之間的邏輯關系問題。從長遠的觀點看,觀念會起作用,但就單獨的歷史事件,或者某一場革命,恐怕很難講這里頭知識分子的想法、設計、理論等等會起什么作用。這也是被很多歷史事實所證實的。

  李零:學術一進入政治,馬上就被符號化。很多所謂學術爭論都是圍繞一些政治符號而展開,都有點托古改制的味道……知識分子比誰都追求自由,但也比誰都專制。

  劉蘇里:理論要想鮮明,自己說圓了,肯定是排他的。

  李零:政治家再專制,也還得講點權力平衡、利益平衡,而知識分子在骨子里卻非常排他。百家爭鳴,現在大家都說,這是中國思想史的黃金時代,但當時的人可不這么看,不僅統治者覺得,這是天下大亂之一象,知識分子也很不滿,說道術將為天下裂。他只認為他那一家的主張是好的,恨不得把別人全都滅了。

  劉蘇里:你這個說法很透徹也很準確,就是爭論常常最后變成各自進入陣地,把對方當敵人。

  李零:孔子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宗教信仰不同,趁早別討論,扭頭就走。扭頭就走那算是好的。政治立場不同,說不到一塊兒,非在一塊兒爭,說著說著,刀就拔出來了。(笑)

  劉蘇里:對,說急了,最后沒有別的解決辦法。

  李零:有時候,暴風驟雨,大革命,你覺得很難理解,其實很好理解。他是最普通人的最普通的行為。你是宋江也好,你是林沖也好,你是跟李逵一起鬧革命,李逵會干什么,你還不知道。人,不僅有利益沖突,還有飛短流長,嘰嘰喳喳,各種小別扭,平常畢竟有很多東西管著,不一定就是法律,來個運動,說話難聽,平常得罪人的,很容易就丟了性命。

  劉蘇里:這個現象是人類自身的特性,還是某些文化人群的特點?

  李零:人比動物兇猛,文化人也不是善茬兒。

  劉蘇里:你常常是逆著風潮說話。當年你和高王凌跟陳小雅談話是逆著風潮,你最新寫的“傳統為什么這樣紅”,也是逆著風潮。痛批傳統,你戧著說;臭捧傳統,你也戧著說。

  李零:我不怎么愛說話。但我最懷疑的就是風潮。

  劉蘇里:很多人是靠順著風潮說話。你這樣的說話方式是怎么來的?

  李零:(笑)嚇的。

  劉蘇里:(大笑)那迎著風潮說話才對,你反倒逆著風潮說話,怎么會是嚇的呢?

  李零:我老跟學生說,我們讀書那陣兒,是“避席畏聞文字獄”,你們現在是“著書都為稻梁謀”。我的談話方式是過去練就的,在危險的環境里練就的。話最好不講,講,就要講值得說的話,非說不可的話,而且要湊著對方的話來講。我的話都是有感而發,有很強的當下所指。魯迅說,在這個可詛咒的地方,擊退這個可詛咒的時代,大意是這樣,我記不住原話。這是一種快感。我很追求這種快感,但哪有這么大本事。現在講話的環境,從政治方面看,比過去好多了,但危險來自另一方面,媒體和輿論有放大效應,得罪人的話,不說則已,一開口,就得罪一大片。我說話比較直白,因為直白,才有快哉快哉的感覺。但我的更大特點,其實是含蓄,擺事實勝于講道理。我很少指名道姓,也很少下結論,目的是給讀者留下較大的想象空間。這給人一個印象,我說話很放肆,好像集束炸彈,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指不定是誰,讓他覺得我札了他的心窩子,受傷的不止一個。其實,我特怕傷人。

  劉蘇里:倒不是放肆,是尖銳。有人也說自己膽小,說話因此就比較隱晦。我覺得你說話干凈利索,劍鋒所指,基本不會引起誤解。(笑)

  李零:誤解還是很多的。我不指望讀者不誤解。誤解也有誤解的道理。我寫東西,一直抱著一個目的:不管觀點有多大分歧,如果你愿意討論,我們就先把基本情況和盤托出,即使你不同意,也還有個對話的基礎,而不是頂牛抬杠,把問題越扯越遠。當然,我肯定有很多錯誤,年紀越大,出錯越多,我甚至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人為什么會犯錯誤。

  劉蘇里:(大笑)現在還不是時候吧?等再過十年反省不遲。

  李零:我說過,“天地之間最沒有常識的一件事就是認為別人沒有常識”。年輕時,我不懂,大人物為什么也會犯錯誤,而且是非常低級的錯誤。現在才明白,常識錯誤,人人有份,不犯錯誤不是人,那是機器。我說,我是“老改犯”,老愛改文章,只要打開電腦,每看一遍都要改,為什么要改,就是因為有錯嘛。錯是天天有,與生俱來,揮之不去。大人物怎么啦,老了,精力不濟,犯錯誤的頻率更高,吃的咸鹽再多,也不能不犯錯誤。我們常說伯樂善識人,九方皋相馬,還在他之上。這樣的高人,居然不辨牝牡驪黃,原因是什么?是得其精而忘其粗,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他連公的母的、黃的黑的都分不清,當然屬于學術界窮追猛打的所謂“硬傷”。這么厲害的家伙,他都犯這么低級的錯誤,何況駑鈍如我輩乎?貓科動物,老虎厲害不厲害?厲害。它為什么經常睡覺,原因是它經常餓肚子,得節省精力。撲騰一回,幾乎腦溢血。它太敏感,就不能每時每刻敏感,凡是不上心的東西,該屏蔽掉就屏蔽掉。九方皋,他把牝牡驪黃屏蔽掉了,所以會犯很低級的錯誤。

  劉蘇里:對,人不可能不犯錯誤,思考不可能處處完美,只是對錯誤的態度和糾錯機制是不是能夠有效建立,并且在這個基礎上積累“對的”。

  我們再回到正題上。剛才從“讀《費爾巴哈》章”問你,是我看《何枝可依》開頭和結尾選目上,可能有某種對應,無論有意還是無意。你開篇講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尾篇以讀奧威爾《動物農場》作結,談的是革命問題。

  李零:好象沒什么深意,沒那么復雜吧。

  劉蘇里:我相信你不會。但對我們一般讀者來講,只拿文本說話。

  李零:所以說,讀者的感受,我管不了。可是你要知道,這兩篇東西,一篇是上世紀80年代初寫的,一篇是前年寫的,兩者并沒直接關系。我的興奮點完全不一樣,各有針對。要說關系直接一點,還是性質相近也年代相近的文章,比如頭兩篇,還有最后兩篇。

  劉蘇里:“讀《費爾巴哈》章”寫于八十年代初,至今30多年了。這十幾年,我讀過你三個雜文隨筆集子,覺得你持續關注幾個重要主題。第一是革命和戰爭;第二是中國文化的命運;第三有關中華民族的形成過程、演變情況,以及未來我們這個民族應該怎么安置自己。這三個主題應該是有內在聯系的。

  我的問題是,作為專業學者,你做的幾乎是人最少、最枯燥的那一塊。專業之外,你的這些思考是基于什么背景進行的?

  李零:我這一生,時常感到矛盾,第一次內心大沖突,是在文革初。文革前,我喜歡風花雪月,文革時感到慚愧,面對這么大的動蕩,那些東西算什么呢?當時我特別慚愧,就把我玩篆刻、畫畫的東西都扔了,有同學想要,就讓他們拿走吧。這個時代我曾經很彷徨。插隊回來后,又矛盾過幾次。純學術一直是我的夢想,但我真正的夢,還是在學術之外,我原先意識不到,后來才明白,大東西,用學術講,永遠講不了。學術是個通天塔,也是一條不歸路。

  劉蘇里:你說的“大東西”指的是什么?

  李零:就是那些讓我最困惑的問題。我原先對現實問題很害怕。

  劉蘇里:你指什么?

  李零:就是我們身邊的大環境。

  劉蘇里:就是眼前的問題,或者跟眼前關聯特別密切的歷史問題。

  李零:對,而且你也發現了,只要談現代話題,大家馬上就面紅耳赤,我就想把話題拉得遠一點,跑到古代去了。我以為古代比較安全,但好像也不一定。

  還有,比如黨史和現代史,我不是沒興趣,但我覺得,材料太多,問題太敏感。我覺得從比較遠的角度看問題,可以避免很多無謂的爭論,又可以放大視角看得更清楚一點。

  劉蘇里:古代成為你準備進入作戰狀態的碉堡和掩體了。這我很能理解。(笑)你已經強調了不只一次你的矛盾,這與你們這一代人的生活經歷、家庭出身,你們所看到、聽到的恐怕也有直接關系,和中國士階層的傳統可能也有關系。

  李零:不,我恰恰覺得你說的中國士傳統有一點特別不好,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特別熱衷于政治,幾乎把任何學術問題都化為政治問題,殺氣騰騰。

  劉蘇里:對,我也看到你批評過。但社會分工分配給他的,就是要承擔對時政的議論,甚至從議論到介入這么一個角色。

  李零:最好的介入就是當官。但我認為,這是一害政治,二害學術,(笑)你說的是我講王國維的文章吧?

  劉蘇里:但誰有辦法避開么?

  李零:我不認為學者可以脫離政治,毫無立場。比如王國維和陳寅恪,他們就有他們的政治立場、文化立場,他們的情感是在前革命時代,國民黨也好,共產黨也好,以前革命時代的立場看,都是亂黨,他們都不買賬。所謂“獨立”是這樣的“獨立”,所謂“自由”是這樣的“自由”,所謂“風骨”是這樣的“風骨”。王國維寫過很多學術文章,都是研究甲骨、金文和古代史,好像純而又純,但你讀一下他的《殷周制度論》,你就明白了,他是不得已呀,所有純學術,其實都是寄托在周公之夢上,寄托在他難以割舍的帝制身上。他跳昆明湖,殉清也好,殉情也好,反正不是為了什么抽象的“獨立”、“自由”。人置身于社會風潮,不可能太超然,但我覺得,你做學術,還是要把這兩件事分清楚。政治觀點,你有你的觀點,我有我的觀點,談不攏可以不談,但咱們談學術問題,就不要再扯政治。

  “大道理”與“小道理”

  劉蘇里:越到后來,你對反思或者重新表述革命的主題,筆墨越來越多。

  李零:沒有,我就寫了一篇文章,最后一段,寥寥幾筆。你說的反思“革命”,其實不如說是反思“反革命”。中國知識界,不僅講中國革命充滿胡說八道,講外國革命也充滿胡說八道,很多說法太離譜,就連我這樣的非專業人士都看得出來。大家講中國革命,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管不了,但有一條是不能造假。我們講價值判斷之前,先要講事實判斷。富勒的書,奧維爾的書,我都是憑原書本身講話。你縱有天大本事,也無法把富勒讀成左派,把奧維爾讀成右派,這就是事實判斷。富勒當然反革命,什么革命都反,連自由主義都不能容忍,最保守,你的價值判斷,可以跟他比一比。奧維爾,對革命的悲劇最痛心,對世界的格局最擔心,你也可以跟他比一比,看看你的立場是哪一種,“人的立場”,還是“動物的立場”,是故事中的哪個“人”,哪個“動物”。你講中國革命,首先要平心靜氣,尊重歷史本身,聽兩造之辭,看來龍去脈。比如楊奎松的書,《“中間地帶”的革命》,史家寫史總得這么寫吧,這是起碼的要求。他寫歷史,必然性都是用偶然性開道,讓你覺得,歷史就是這么平平常常又轟轟烈烈。歷史不是翻烙餅,用一面之辭代替另一面之辭,而是要把斗爭的全局寫出來,來龍去脈寫出來。我的結語,是我的讀書心得,大家反映不一樣,我早就想到了。我的左翼朋友說,想不到你有這么一個結尾,語氣如此堅定,旗幟如此鮮明。我的右翼朋友說,你前面寫得很好,但結尾是狂呼口號,跳躍性太強,替我遺憾。

  劉蘇里:就是那句“從秋瑾到江姐……永垂不朽”。我也看到了。(大笑)

  就革命這個主題而言,《動物農場》這篇東西,我記得是連續發了三篇,而且每篇都很長,最后集在一起,成了幾萬字的東西。你發了以后,我還專門問過你這件事情,因為我聽到一些反饋信息。

  李零:不滿的吧?你周圍的朋友肯定不滿。(笑)

  劉蘇里:不盡然,但“不滿”的反饋信息為多。我個人就沒那么不滿,所以很關心這個篇目。我認為,你讀富勒的《西洋世界軍事史》里頭,也有革命的主題。你有一個基本觀點,也不是你個人的,強調“戰爭引起革命”。《動物農場》中你比較系統地展開關于革命話題的討論,里頭多少還帶著一點逆風潮說話的姿態,我相信這不是你恰好哪一天看到了奧威爾的小冊子……

  李零:我讀奧維爾,是集中閱讀,很多書就是在你的店里搜集,能找到的書,我都讀了一遍。以前讀過,印象不深,一讀才知道,跟許多人的說法全擰。“戰爭引起革命”,不是觀點,而是事實。我當然是有感而發。我對戰爭問題的討論,主要還是由恐怖主義問題引發的思考。受刺激,還是那個在天則所開的討論會。

  劉蘇里:是不是“9.11”之后有關伊拉克戰爭的討論會?

  李零:對。“9.11”之后,中國學者的言論,中國精英的言論,非常可笑。這個會,我參加了,跟他們意見相左。我覺得,這不是研討會,而是表態會。我不喜歡這種群體性的表態,你要我表態,我就是反對。

  劉蘇里:此時,作為一個思想戰士,手里拎著一把老槍不能不說話。( 笑)

  李零:我哪是什么戰士,只不過一成風潮,我就懷疑。因為我這輩子見過的風潮,大部分都充滿荒誕感。

  劉蘇里:我們再回到戰爭和革命的話題上來。我看了你關于中國近代以來出現波折的敘述中,前后有一個重大轉變。88年在“服喪未盡的余哀”中,你覺得中國的問題,千找原因萬找原因,根本原因是自己有問題。95年發生轉變,認為千找原因萬找原因,根本上是西方的發展模式是搶別人,而我們自己是“搶”自己。但我確實沒發現,你關于革命的敘述有過變化,當然早期你關于革命的敘述也少,雖然“讀《費爾巴哈》章”有某種革命的調子。

  李零:早期?不是少,而是沒有。我說什么,要看風潮。比如上世紀80年代,啟蒙是風潮,罵祖宗是風潮,我只批過罵祖宗,反對把中國的困境說成是“封建尾巴割不斷”,我說問題不在這兒,中國雖被困,但不是化外之境,哪里談得上開除球籍。我反對的是放著眼前說天邊,把現實問題說成歷史問題。這些話,我一點也不后悔。后悔的不是我,而是很多當時的風潮人物。革命不一樣,這是后來的話題,前不久剛剛講過的話題。我的有感而發,是因為這些年,保守主義風行,反革命成了時髦。30年后,情況變了,我講中國的問題受制于國際環境,這和上面的話題并不矛盾,但也沒什么直接聯系。“搶人”也好,“搶自己”也好,很多人都以為是“過去時”,殖民時代才有,冷戰時代才有,不對。其實,現在也很突出,比以前更突出,金融危機就是最新表現,國外也好,國內也好,大家都被搶了一把。你仔細想想,“搶人”也好,“搶自己”也好,都不過時。總而言之,當年我讀《費爾巴哈》章,跟這事沒多大關系吧?(笑)

  劉蘇里:馬克思主義本身就是革命的學說。(笑)

  李零:但《費爾巴哈》章不是講革命,真正講革命是《共產黨宣言》。

  劉蘇里:你這篇中也提到《共產黨宣言》了,但你提的時候,還是很正面的,比如對馬克思謳歌資本主義的成就,跟你在88年半本的“服喪未盡的余哀”里的思想是一致的。但我的確沒理出一個你不同時間段關于革命的敘述系統。

  李零:不就替革命說了幾句公道話嗎?

  劉蘇里:我們不先一下子跨到關于中國革命的正面或負面理解的問題上來。我想指出你對“戰爭引起革命”的強調,這不是特指某一場革命。回到中國革命這一塊兒,我相信凡是系統讀過你集子的人,還是能看到你對60多年前的那場革命,是抱著極大的同情式理解的,這里頭應該有學理的成份,同時是不是也有別的原因?

  李零:如出身?

  劉蘇里:對,出身,或者你的成長環境,和成長經歷。

  李零:可能吧,應該有關系。跟出身,跟成長經歷都有關系,因為我是受過革命教育的人,對革命還多少有一點兒了解。我是“赤匪”出身,出生于共軍開往北京的路上,不是出生于臺灣或香港。(笑)共產黨執政后的成敗得失,是要好好研究。這和國民黨執政的成敗得失是兩碼事。前不久,60周年大慶時,很多黨史專家都出來講話,比如金沖及,比如楊奎松,比如高華,甭管哪黨哪派哪種立場,國民黨的一屁股屎都沒法擦。況且就算是一屁股屎沒法擦,我也不會說,辛亥革命不該搞,走向共和不該走,咱們回咱們的大清朝吧。更可笑的是,有人還大談什么革命的合法性。國民黨革命那陣兒,有什么合法性?

  劉蘇里:“受革命教育”,也包括我這個年齡的人。你一定也注意到了,大家對革命,特別對60年前那場革命是有非常大的分歧的。我真正關心的并不是你立場本身怎樣,因為我很能理解你的一些說法,但那場革命本質性的東西,我們是沒辦法回避的,只能理性地接近,這恐怕也是我們思考今天和未來問題的一個起始點。

  李零:你比較強調,我30年前的想法和現在的想法有割不斷的歷史聯系。我不否認這中間有聯系,但變化實在大于聯系,既不能說我現在的想法都是從那時來的,也不能說我把原來的想法都推翻了。以前我也沒認為,小道理是管著大道理。1989年,經常跑國外,我有一個大轉變,感覺很強烈,就是越來越覺得,中國和美國,是影子和月亮的關系,大道理管小道理。

  劉蘇里:這個看法很重要。

  李零:我對中國革命的看法也是這樣。治中共黨史或國共關系史,過去研究的最大缺點就是不講國際背景。楊奎松的書,《“中間地帶”的革命》,就是講革命吧。這書不是講了嗎,國共關系是美蘇關系,他是“從國際大背景看中共成功之道”。中國近現代的所有政治人物,不光北洋軍閥,不光國民黨,所有政治力量,都有國際背景,都有老板和后臺。這是弱國的宿命,誰都不是簡單的一面倒,只跟一種國際勢力打交道。一面倒的局面,其實是反復選擇的結果,它是在冷戰時代拉開大幕時才終成定局。當然了,1949年后,問題也還在繼續。現在,蘇聯已經垮臺,中美關系已經超過中俄關系,這是又一大變局,但大道理管小道理,沒有變。比如近三十年的改革開放,最大前提是什么?是中美接近。沒有毛澤東的這一招,哪有鄧小平的改革開放?中國的成功之道,其實還是揀了“中間”的便宜。當年,毛澤東最怕的就是美蘇聯手,共同對付中國。其實,美國一直是以蘇聯為頭號大敵,即使換了旗子也還是,只要不繳槍就是,這是中美接近的直接前提。

  劉蘇里:看來你的轉變,也是由偶然的原因所促成,而不是做純書宅思考的結果。

  李零:對。所以我反復談“大道理管小道理”。

  劉蘇里:硬道理管軟道理。

  李零:我們的思維,很容易墮入非善即惡、非敵即友的黑白邏輯。比如中國和美國就是一白一黑,正著讀,反著讀,都一樣,總有一白一黑。左右是以這個黑白論。土左看見中國的黑暗面,恨月亮;土右看見中國的黑暗面,恨影子。洋左、洋右不一樣,喜歡居高臨下教訓人,說你們沒有見過月亮。但月有陰晴圓缺,就是講月亮,也是各有說辭。其實,大家的不滿,只能說明,這個世界還很有問題,拆東墻未必就能補西墻。比如1968年,法國人在這邊反資本主義,捷克人在那邊反社會主義,就是同步現象,大家各有各的不滿,誰都容易遠了就親,近了就恨。比如美國發兵打伊拉克,我的美國朋友,心里別提多急,不是替伊拉克急,而是替美國急,但我的法國朋友跟他說,請向布什先生致敬,他的最大錯誤,是不該打伊拉克,應該打法國。

  劉蘇里:看來你對“大道理”是有質疑的?

  李零:沒錯。何止大道理,小道理我也懷疑。但你懷疑小道理,先得考慮大道理,別以為大道理和小道理都是擰著來。咱們和“主流社會”不是越靠越近了嗎?什么叫“負責任的大國”?你得幫美國排憂解難,不去為王先驅,幫他“打方臘”(像波蘭那樣),也得搭把手,投個制裁票吧。當然,我認為,大問題是美國,而不是中國。比如現在的戰爭災難、金融危機,都不是中國鬧的,而是美國鬧的。美國管著全世界,這個世界上的大問題全跟美國有關,包括中國的問題。至少目前還是如此。

  劉蘇里:美國的“大道理”才多少年?中間還隔著蘇俄呢。國際大環境,對現代中國來講,蘇俄的角色不是更重要么?他們1919年就來了。

  李零:多少年?冷戰有多少年,就有多少年。不錯,過去中國和蘇聯是一撥,但中蘇關系一直受制于蘇美關系,就連解放戰爭時期,國共關系、中蘇關系,也受制于蘇美關系。兩個大國作交易,經常犧牲小國。毛澤東害怕美蘇緩和,聯手對付中國,搶先一步,跟美國搞緩和,所以導演了珍寶島事件。蘇聯垮臺前,我們和美國的關系還是間接的,蘇聯垮了,就成了直接的。我們千萬別忘了,美國一直是代表戰后霸權,它是老大。

  劉蘇里:也不完全是,戰后是“兩霸”,而非現在的“獨霸”,這有很大區別。我們放下不說。那么這個國際大背景,或者這個“大道理”,跟60年前那場革命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兩者之間是如何建立起關系的呢?

  李零:這可是兩碼事。我講大道理,是講冷戰時期和后冷戰時期的大道理。中國革命是另一碼事,它的國際環境是兩次世界大戰、共產國際等等。這是冷戰以前的事,我們不能倒果為因。講革命,咱們也得有點先來后到,一碼是一碼。

  兩個大一統

  劉蘇里:你最近在上海發了一篇文章?

  李零:是的,我寫了一篇文章,叫“兩次大一統”。最近,中國有孔子熱,也有大秦帝國熱。這兩個熱的背景是什么?是非常現實的沖動,都是“托古改制”式的沖動。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夢想是什么?是大國崛起。大國崛起的榜樣是誰?是所謂G8,現在的八國聯軍。這個八國聯軍,頭子是美國。很多人講的中國夢,是從美國夢講起,準備跟美國換崗,代替美國當老大。此文,我還是有感而發。你不是要“托古”嗎?好,咱們就看看真正的“古”是怎么一回事。我說,中國歷史上有過兩次大一統,一次是孔夫子夢想恢復的大一統,即西周大一統;一次是秦始皇造就的大一統。長期以來,中國的意識形態,一直是圍繞這兩個大一統而展開。道德評價,當然是一好一壞。好的誰都掛在嘴上,壞的誰都藏在行動中。我并不偏愛其中的哪一個。我只是說,這兩個大一統是理解中國歷史的鑰匙。

  劉蘇里:從中國的歷史發展過程看,反大一統的力量好像總是擰不過大一統,包括今天。

  李零:是的。

  劉蘇里:它更強大了。

  李零:我講大一統和反大一統,不是以好壞論。這個問題常常被人拉扯到民主不民主的問題上,其實不是一碼事。民主好,專制壞,現在是反對革命的理由—因為革命會導致專制。但我們別忘了,這恰恰是歐洲革命的遺產,最最典型的革命話語,它在近代歷史上曾經起過非常革命的作用!我想說,這個話語很重要,但絕不是評價歷史的唯一標準,放長放大看,并不是什么標準。最近有個臺灣學者寫了本書,說梁啟超他們翻譯的“專制”一詞,其實就是我說的那個“絕對主義”,至少19世紀以前,不但不是負面的詞匯,還是非常正面的詞匯。西方迷這個東西時,是拜我們為榜樣,我們鬧革命,又拜他們為榜樣。中國革命是搭他們的快車。現在大家說,民主是個好東西,是萬般無奈,所有壞選擇里最好的選擇。其實專制也曾經這樣,也是萬般無奈的一種選擇。民主這個東西,即使在歐洲歷史上也不是什么香餑餑。古典時代,很多統治者都怕民主,中世紀也怕。只有近現代,民主才成了最有效的統治工具,這是革命的遺產。其實,歷史上的貴族都怕民主,幾乎所有統治者都怕。顧準考證,民主的源頭是希臘,這是80年代的啟蒙話語,我完全理解。但他講的希臘也是符號化的希臘。希臘很復雜,既不是歐洲人特有的歷史基因,也不是現代民主的源頭,更不是天堂和樂園,希臘的民主很血腥。希臘出過亞歷山大,我國的秦始皇,如果擱在歐洲歷史上,就是亞歷山大。

  1989年,我第一次去美國,申請盧斯基金,我擬過個提綱,就是講中國文明,這個題目太大。我在北大也講過課,只講了一次,后來不敢講。這次演講,是在臨潼的帝陵博物院(原先的秦俑博物館)和北京大學的國家發展研究院,現在發在《東方早報》。我這篇東西,正標題是“兩次大一統”,副標題是“中國制造中國”,意思是中國自己怎么把中國制造出來的。這里面有雞生蛋、蛋生雞的關系。歐美漢學家最恨大一統,現在Made in China也讓很多歐美人不舒服,China made in China,更可氣。我這個題目,也是行為藝術,讀者看了可以各抒己憤。

  劉蘇里:“中國制造中國”的過程,也是各族群合力的結果。因為“大一統”了,很多力量完全同化在一統當中。

  李零:其實,歐洲也有大一統。前有亞歷山大,后有羅馬帝國。整個中世紀,也是基督教的一統天下。思想專制,比政治專制還厲害。全球化,照樣是大一統。中國,孔子的藍圖是大一統,我們現在說的大一統,這個詞本來是指西周大一統。他的大一統和秦始皇的大一統不一樣。秦始皇的大一統是三個大一統:制度大一統、學術大一統、宗教大一統,但他沒有完成。漢武帝費盡移山心力,把它完成了。特別是學術大一統,是完成于他的手里。但儒生的地位提高后,他們卻把漢武帝的宗教大一統推翻了。特別是王莽,他把漢武帝的大郊祀推翻了。

  王莽罷廟廢祠,結果是什么?是老百姓的信仰沒人管,所以東漢時期,有個借術立教的高潮,導致道教興起,佛教輸入。從此,中國只有政治大一統,沒有宗教大一統。這和歐洲正好相反。

  劉蘇里:這是儒生努力的結果嗎?

  李零:不能這么講。第一,儒生的初衷不是宗教多元化;第二,儒生也不會給王莽評功擺好。

  最近有一篇東西,是毛遠新回憶毛澤東跟他談批孔。過去,高明老師跟我說過,凡是造反的都要批孔,凡是做了統治者的都要尊孔。原來這是毛澤東說的。他從劉邦一直談到蒙古人,談到朱元璋,談到太平天國,最后說到蔣介石。他的結論是歷來如此。而最最有意思的是,他還預言。他說,共產黨是靠批孔起家,這是說五四運動。他說,什么時候,共產黨也尊起孔來,就說明共產黨也完蛋了。

  前些天,何炳棣教授在清華做演講,去年,我就聽他講過。他是先跟我們幾個人講,再到中研院講,這是第三次。他說,他不同意他的陳寅恪老師、馮芝生老師。陳老師說,中國歷史的一大因緣,就是為了尊孔。何先生說,中華帝國兩千年,不是儒家的貢獻,也不是法家的貢獻,而是墨家的貢獻。

  何老先生的意見,大家可以討論,但有一個問題不容回避,中國兩千年的大一統,肯定是秦始皇的大一統,而不是孔子夢想的大一統。

  孔夫子和秦始皇,是中國歷史的古典對立。這個古典對立是漢朝的杰作,幾千來,誰也解不開這個疙瘩。

  上次在香港,參加費穆拍攝的電影《孔夫子》的展映會,有個聽眾咄咄逼人,問我對孔子尊敬不尊敬,我的回答是,首先我們要尊敬歷史,如果你連歷史都不尊重,還談得上敬什么孔子。歷代尊孔,尊的都是假孔子,這樣的孔子,我憑什么非得敬他。

  有人說,去了圣,還有什么孔子。他根本不承認,除了人造孔子,還有真孔子。其實秦始皇也一樣,也是個政治符號。

  現在有個通天教主,為我們設計了世界宗教,一教三廟,孔子領導全世界。我才不會跟他們燒香磕頭。

  我把孔子看成古代一個很重要的思想家,這是我對他最大的尊重。你讀讀我的書就知道了,我比這些拿孔子當道具的人更尊重孔子。

  立場與選擇

  劉蘇里:我能夠理解,你對于馬克思也是這種態度,對于革命也是這種態度嗎?

  李零:也是。

  現在詆毀革命,流行說法是,少數狂熱分子煽動無知群眾,仇富、反智,殺人放火,破壞文化,死人無數。這類說法,歷代統治者差不多都這么講,不用當什么理論看。革命會死人,就像戰爭會死人一樣,值得大驚小怪嗎?無知群眾干蠢事,當然不值得稱道,特別是他們自己整自己,自己殺自己,這是他們栽跟頭的主要原因。但仇窮、仇愚就一定合理嗎,富人和聰明人,歷代的統治者,他們殺自己的對手就不殘酷嗎?中國為了啟蒙,就該放棄救亡圖存嗎?現在,眾口鑠金,大家都說,法國革命壞,俄國革命更壞;英國革命好,美國革命更好,歷史的好壞是這么分。但沒有法國革命,沒有俄國革命,只有英國革命,只有美國革命,世界歷史怎么講?那就沒有現在的歐洲,也沒有現在的美國。自由、平等、博愛是哪個革命的口號?美國的自由女神像是誰的禮物?

  劉蘇里:所以你的基本態度是要歷史地看革命和戰爭。

  我想對于60年前的革命,包括蘇俄革命,里面有兩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你在考慮這些革命的作用的時候,是怎么處理對這兩個問題的質疑?第一,革命的目標與成功后的實現,這兩者是不是對稱的;第二,革命有很多正面的意義,但革命過程中有一個基本事實面,就是總有一些“人間神”,鼓動別人為革命犧牲。

  李零:我知道的革命,是很多革命者都犧牲了,包括許多最優秀的人。我說,要當革命者,首先就要有犧牲精神,不但可能被敵人殺,而且可能被自己人殺。我想,驅動他們的不是你說的什么“人間神”,而主要是他們的敵人。你說的“人間神”,大概是指革命的領導者吧?這些人,活著的都是幸存者,其實很多人都被殺。即使講馬克思主義,也是工人運動在先。真正的革命最類似戰爭,政治家也好,民眾也好,都是根據敵情我情,跌跌撞撞,絕處逢生找出路……革命領導者的角色,絕不是拿把槍,躲在戰壕里,指揮督戰隊,專門叫別人送死。

  劉蘇里:這個沒問題,歷史過程充滿偶然性。

  李零:有人說,革命是少數知識分子狂熱的產物,我堅決不同意,這么大的事怎么會是幾個知識分子鼓動起來的呢?根本不可能。革命,用另一種方式去描述,就是“民變”,老百姓都是不得已才鬧革命。我在香港,在張信剛校長家的沙龍聽一位姓張的臺灣大學者痛說革命,他說,革命是少數知識分子狂熱的產物,我看,這種說法本身才是少數知識分子狂熱的產物。

  劉蘇里:比較典型的蘇俄革命和中國革命,包括法國革命,跟英美革命確實不一樣,還是要看到個人和小團體在其中起到的重要作用。

  李零:稍微溫和一點的革命,多半是被嚇住的,包括冷戰。二次大戰后的和平,也是嚇出來的。英美革命不流血,這是神話。

  劉蘇里:英美革命也死人,這是歷史常識。

  李零:中國現代史,本身就是革命史。不革命,還是大清的天下。否認革命,就是否認中國現代史。當然,現在否認革命,主要是否認共產黨的革命,說是一半好,一半壞,只許國民黨革命,不許共產黨革命。翻案主要是給蔣介石翻案。他的案有什么好翻?最近,汪榮祖的文章,就是反翻案。戰后,國民黨天怒人怨,最后兵敗如山倒,有什么可翻?當時的仗打不下去,毫無取勝的可能,國民黨的將軍都明白,美國人也明白。我在書里講,林語堂納悶,為什么蘇俄找的都是得力人材,美國在亞洲扶植的全是蔣介石這樣的son of bitch(狗娘養的)。你知道林語堂的話是從哪兒來的?這是當時美國伊利諾州參議員講的。這位參議員說,“雖說是狗娘養的,但他是我們的狗娘養的”。聶紺弩有篇文章《論狗娘養的》,就是講這件事。過去,講國共關系,全是政治宣傳,兩邊都一樣,不可能不這樣。那時是戰爭狀態。其實,1949年后,也還是戰爭狀態。現在講歷史,情況不一樣,可以全面一點兒,客觀一點兒,但歷史就是歷史,蔣介石很失敗,不僅當年,沒人給他評功擺好,現在也沒法給他評功擺好。即使共產黨垮了,這個案也翻不了。臺灣人吃過他很多苦頭,他們也沒法這么講。

  中正堂,我去過,蔣介石的臉是朝著北方,他的遺愿是反攻大陸。蔣介石武力反攻大陸不成功,但文化反攻大陸倒是滿成功。

  劉蘇里:臺灣人也面臨尷尬的局面,包括電視主持人,其實讀過書的人,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要讓他們說國民黨的好話,也辦不到。

  李零:世界上的事就這么怪,政治斗爭總是遵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個原則。治病也是這樣。一個得了絕癥的病人,這個辦法失望了,他就會想相反的辦法。西醫不行靠中醫,中醫不行靠巫醫。他相信,包治百病的藥方沒準藏哪里,肯定得有。

  劉蘇里:誰都分不太清楚這之間的本質區別。

  李零:因為現實的選擇經常很殘酷。我寫孔子的時候,特別能體會這一點。他周圍都是壞蛋,大壞蛋,中壞蛋,小壞蛋,你到底選哪個?沒什么黑白分明,這個是好的,那個是壞的。

  有人說我是革命的保守主義。這很有意思,革命和保守是反義詞。(笑)其實,我很害怕革命,但也非常理解革命。

  劉蘇里:人的思想比較復雜,大腦比較發達的人更是如此,你很難給他在思想或立場的光譜中準確定位。

  李零:你說我跟流行思潮唱反調,其實我不是故意抬桿,也不認為我的說法能夠改變什么,我從來都認為,我的說法是無用的,我只希望有一天,大家想起當年的爭論,有人還記得有這么一種不同的聲音。

  劉蘇里:你的這個考慮會不會變成對自己的某種心理暗示?

  李零:也許吧。有時候很尷尬,當你站在勢不兩立的兩派中間時,左派當然認為你是右派,右派認為你是左派,因為你確實是站在左派的右邊,也站在右派的左邊,大家這么看不是很自然嗎?

  劉蘇里:這特別反映在你對中國文化的診斷或者認識上,我感覺到你總的一個立場是:既不把它貶得一無是處,也不把它說成一朵花。包括你對被大家一棍子打死的漢奸的解讀也是這樣。

  李零:我研究古代,有一個原則,就是決不打算加入古代的哪一幫、哪一派。儒家,我不參加,道家我也不參加,就像現在的黨派,我都不參加。為什么我就不能以個人的身份來講話?

  劉蘇里:這樣一種姿態,你覺得是作為知識人的立場和姿態,還是作為政治人的立場和姿態?這中間有很大區別。

  李零:我肯定不是政治家。有個朋友批評我。他說,你老講人得了絕癥,西醫不靈就信中醫,中醫不靈就信巫醫,還說該死的就死,世上沒有包治百病的藥,你這話,讓誰聽了都不待見,讓人討厭。(笑)

  劉蘇里:說了跟沒說一樣。(笑)

  李零:對,我寫文章,經常沒答案,因為確實沒答案。

  劉蘇里:我覺得你還是有比較清晰立場的,不僅有立場,而且有答案,只不過得細讀你的作品,還要串在一起看。

  李零:我自己都沒答案,怎么能給別人講答案。人,絕望,就會亂抓,想抓根救命稻草什么的,比如傳統文化,比如人民,或者先進的生產力。好多人覺得我什么都不依賴,是過于相信自己。人失去精神上的倚賴,就會覺得孤立。我就不覺得。如果那些讓我沒法相信的東西我都不信的話,我反而覺得心里就踏實了。(笑)

  劉蘇里:(笑)你的這種立場,看問題的方法,是很保守主義的。

  李零:我在樹下等兔子,當然很保守。后來,我覺得那位朋友說得也對,我怎么可以跟病人講,你就坐以待斃吧。人類雖然找不到包治百病的藥方,但還是會不斷摸索,或許會找到一些半好不壞的辦法,哪怕是緩解一下病痛。

  劉蘇里:當然是,否則我們講的所謂進步,或者發展本身就變成空中樓閣,完全沒有意義了。

  李零:所以,我才肯定政治家和一般大眾的那種暴烈行動的合理性。他們可能也找不到什么出路,但你讓他很難受的時候不喊,就像得了絕癥,你不讓他治,也不許他喊,這怎么行。革命是逼出來的,不是想出來的,每一步都是摸索。它的發生,經常出人意料,讓革命家都大吃一驚。列寧不是說過嗎,孩子都生出來了,你還要他到資產階級那里領出生證。問題是孩子已經生出來了。

  劉蘇里:有病得治,但不能亂治啊。(笑)這也反映在你主張看問題要向前看,而不能向后看。你既不主張回到中國的傳統中去,也不主張回到革命的傳統中去,只能往前走。

  李零:我沒藥方給你,但我沒說人們不應該探索。我把自己定位為歷史學家,我的工作主要是講過去。汪丁丁請我演講,有人問我對當下的問題怎么看。我說,你們不是研究現實問題的嗎?我怎么給你們開藥方?我只能從我的角度,提供一點兒材料,供你們參考。

  劉蘇里:我能理解。

  歷史上的五族共和

  劉蘇里:再談談你關于中華民族的起源和演變的考慮。特別是你那兩篇東西。

  李零:我想把我講大一統的文章編入我講地理的集子。

  劉蘇里:怎么講?

  李零:我有很濃厚的地理學興趣,興趣太雜亂。

  劉蘇里:關于《避暑山莊和甘泉宮》那一篇,我不認為是簡單的地理學文章,從空間上講拉得很開,時間上也拉得很長。

  李零:對,這兩件事在空間上和時間上好像都沒有關系。

  劉蘇里:漢代人面對匈奴時候的考慮,和清代人面對蒙古、俄羅斯的考慮,有很多一致的地方。還有你討論古代的“五族共和”,與孫中山的五族共和,有什么內在關聯我不知道,但給我們重要啟發:早期的五族共和對中華民族形成,至少是策略性解決方案。今天我們面對同樣現實的問題。

  李零:這兩篇東西,也是有感而發。我喜歡把看似無關的問題擱在一起講。比如我拿維京船葬和印山大墓作比較,就是如此。

  劉蘇里:謝謝李零,今天談的時間太長了,許多內容得慢慢消化。再次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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