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人類學家》導讀
趙丙祥
很多人都看過一部能讓人笑到抽筋的老片子《上帝也瘋狂》,那位布須曼土人尼蘇(N!xau)精湛而自然的本色演技實在讓人驚嘆。實際上,在人類學界內(nèi)部,布須曼人是一個廣為人知的著名人群。人類學家顯然參與了這部電影的構思和拍攝。在影片開始的那些經(jīng)典鏡頭,以一個旁觀者的眼光,展現(xiàn)出現(xiàn)代文明的荒誕之處,這是一個由時鐘控制的“朝九晚五”制度。相比之下,布須曼人沒有這樣一個嚴厲的“時間”上帝,他們生活在一種自由而散漫的“原始共產(chǎn)主義”之中。最讓人驚嘆的,當然是他們擁有的無與倫比的自然知識,如動物、植物、水等等。
這副形象之由來也久矣,雖然它本身遵循著一貫的好萊塢模式,但也很符合傳統(tǒng)人類學家筆下的土著人意象:他們雖然在物質(zhì)上幾乎是家徒四壁,卻享有一種柏拉圖精神戀愛式的自由與豐滿。盧梭用了一個后來被廣泛引用的稱呼——“高貴的野蠻人”,無獨有偶,結構人類學的教父列維-斯特勞斯也把盧梭視為這個行當?shù)恼嬲鎺煚敚罕R梭在寫作《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時,為了體驗“原始人”的生活和觀念,于是跑到鄉(xiāng)下隱居起來,“體驗生活”。在列維-斯特勞斯看來,盧梭第一次發(fā)明并踐行了后輩人類學家的看家本領“田野工作(fieldwork)”,照字面的意思就是在“鄉(xiāng)野”(field)中干他的“活計”(work)。
這種關于“原始人”和“人類學家”形象的溫馨想象原本可以一直延續(xù)下去的。可是,哦,不!一部該死的著作發(fā)表了,而它的作者恰好又是另一個更早的人類學教父,布勞尼斯婁•馬林諾夫斯基。中國的人類學家與這位教父也頗有淵源,他有一位有名的中國弟子,名叫費孝通。在馬林諾夫斯基去世之后,他的遺孀在1967 年出版了他的私人日記(《一部地地道道的日記》[A Dairy in the Strict Sense of the Term])。一經(jīng)出版,就在整個社會科學界掀起了滔天巨浪,不但馬林諾夫斯基本人幾乎遭到了“鞭尸”,他的遺孀更是觸犯了人類學共同體的眾怒,尤其是馬氏本人的及門弟子。
何以如此呢?馬林諾夫斯基在這本日記中的行徑和他在那部開山經(jīng)典《南海舡人》(又譯為《西太平洋的航海者》)一書中的形象簡直是天差地別,在《南海舡人》中,馬氏孤身闖入原始叢林,與土著人建立起篤厚的交情,那些土著人即使稱不上是無私和文雅,也絕對不是自私和粗俗,而馬氏最終也滿載而歸,在倫敦出版《南海舡人》, 一朝成名天下聞。但在日記中呢?馬林諾夫斯基不但在精神上極為苦悶,有時甚至想跑到海灘上慟哭一場,他大罵特羅布里恩島人是“黑鬼”,還曾揮拳打落了他雇用的土著“孩子”的牙齒,恨不得殺了他。他們不但總是試圖勒索他,甚至還背信棄義,本來答應他可以隨船隊遠征的——當然,實際上出爾反爾的正是馬林諾夫斯基本人,因為他不肯從口袋里掏出當初答應付給土人的足額英鎊(作為隨同出征之報酬)。
他媽的,它根本不該發(fā)表!很多人類學家肯定在心中這樣咒罵,這是自掘墳墓!但在喬治• 史陀京等人的猛烈炮火下,即便馬氏及門弟子們的辯護最終也顯得蒼白無力,比如說馬氏本人其實在內(nèi)心里是很尊重土人的,可這樣的辯護辭在根本上并不足以維護人類學家正在失去的清譽。直到克利福德• 格爾茲在這樁公案過去之后,才真正為馬氏(以及人類學家)挽回了一些顏面,在一種明貶暗褒的策略下,格爾茲將馬氏分裂癥解讀為一種知識論的困境,即我們無法直接面對土人的世界,而是隔著多重象征的面紗,宛如霧中觀花,我們親眼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土著人用各種符號裝飾過的世界。在某種程度上,馬氏如果泉下有知,不必為他當初的做法苦惱了,安息吧,這不僅僅是老前輩你個人的事兒,而是所有人類學家(以及知識人)的困境和悖論。
人類學家該為此舉手加額。當然,人類學家此后還在不斷經(jīng)歷類似的倫理困境,最近一次最大的道德危機則與阿富汗、伊拉克有關,一些美國人類學家為了獲得研究經(jīng)費,秘密參與了美國軍方計劃,負責在這些國家調(diào)查風土人情,說穿了,就是為軍方提供情報!《紐約時報》將這事兒捅了出來,這又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不干涉當?shù)厝说纳詈蛢r值觀,那可始終是人類學家的神圣教義啊。于是,美國人類學家的代言人馬歇爾• 薩林斯不得不發(fā)表了一封公開的譴責信。多少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露絲• 本尼迪克特也曾為美國軍方寫了一本《菊花與劍》,至今卻沒有多少人譴責她。政治正確性啊,真是一個難以捉摸的玩意兒!
但萬幸的是,人類學至今仍被視為一門“高貴”的學問,當然了,它的“高貴”代價是根本不為大眾甚至很多知識分子所知。在中國,人類學家通常遭遇的尷尬是,當你向官員或老百姓解釋你的任務和使命時,對方一邊撥弄著你的名片,一邊做恍然大悟狀:“哦,你們是研究人類的!”這里的潛臺詞是:“那你跑到我們這里干什么?”這種讓人蛋疼的可愛場合會立刻叫原本心雄萬夫的你面如死灰。
就此而言,人類學家遠遠不如其他同行那么自信,比如說吧,社會學家往往給人一副心懷天下的印象,他們表情嚴肅,常懷拯民于水火之大任,在他們面前,人類學家會覺得無處安放手腳,并且常常患上令人尷尬的失語癥。有一次,我與一位社會學好友在某地開會,我倆中間逃會出來,去參觀當?shù)氐囊蛔髲R名勝,我這位朋友一路沿中門長驅(qū)直入,而我則多少懷著一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心態(tài),老在琢磨應該從門的左側(cè)進去呢,還是從右側(cè)進去?在“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風格的社會學家面前,人類學家更像一個游走四方的道士。
當然了,這種小插曲只是聊博一粲。究其實,這門學問之所以能在大學和研究機構中安身立命(在美國,如果你所在的學校自稱是一所University ,就應該有一個人類學系,雖然可能只有一個教授,兩個副教授,外加幾個助教),是由于人類學家在骨子里是人文社會科學界的“瘋子”和“搗蛋鬼”。幾乎在每個社會中,都有瘋子或傻子的身影,福柯那廝說得很對,這些前現(xiàn)代的瘋子并沒有被視為“精神病”,而是游蕩在社會的邊界和縫隙之中,而在現(xiàn)代人眼中十分荒唐的是,這些家伙還往往都被當做先知和智者供奉起來膜拜,他們往往成為薩滿、巫師和預言家。如果你讀過韓少功的《爸爸爸》或阿來的《塵埃落定》,就可以理解人類學家其實就是丙崽和傻少爺。
人類學家當然還沒有狂妄到自稱是先知的地步,不過,在學術這個行當中,他們的確是一群時不時說些反話、瘋話和怪話的家伙。雖然你不得不承認,人類學家是一個耽于幻想的群體,他們曾經(jīng)炮制了很多“神話”,他們也曾作為“帝國主義的仆婦”而飽受譴責,但同樣不可否認的是,他們也一直在打破各種各樣的神話和寓言,也讓學術共同體內(nèi)的其他行當和行家時不時倍感蛋疼。但是,要成為“搗蛋鬼”,就必須經(jīng)歷“田野工作”這個“成丁禮”。
要命的是,對人類學家來說,這個成丁儀式的唯一內(nèi)容和目的就是在肉體和精神上不斷摧殘自己,并且你還得樂此不疲,不管是真心還是假裝!這本書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搗蛋鬼在非洲喀麥隆多瓦悠人中間經(jīng)歷的所有這一切:巴利(本書作者)在不知不覺中學會了像非洲人一樣大吼大叫,言語和動作都十分粗俗;他磕掉了門牙,去補牙時,又被一個醫(yī)生手下的臨時工不由分說拔掉了另外兩顆好牙,還得照常付費。這還不算完,他的假牙最后變得綠油油的,像極了“食人族”!他想改善生活,養(yǎng)了一群雞,好不容易等母雞長大,快要美美地享受雞蛋時,他的當?shù)刂淼靡庋笱蟮厍皝韴蟾嬲f,他已經(jīng)把母雞都宰了,因為下蛋會讓它們“流失精力!”在多瓦悠人看來,雞蛋是世界上最惡心的東西,想想看,它們是母雞從哪個部位擠出來的?不止如此,他還得剝掉在歐洲社會中穿上的那身文明的外衣,甚至動用小時在幼兒園時學到的舞蹈動作,在一場名為“打死富來尼老婦”的儀式中扮成一棵樹的樣子,而這棵樹必須是赤身裸體,通體僅戴著一支用某種植物外殼做的陰莖鞘。多瓦悠人不但可以嘲弄他(他還和一位婦女結成了一種“戲謔”關系,可以互相嘲弄,說葷話),還時不時挖空心思盤算怎樣才能從他的口袋里挖出錢來。哦,身為一個人類學研究者,你最好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不知其他學科的人會如何看待這一點?),當你在獵奇對方時,土著人也在獵奇你,“你頂多只能期望被當成無害的笨蛋,可為村人帶來某些好處。人類學者是財源,能為村人帶來工作機會”。這讓我想起在前幾年曾在社會學界流行的一個笑話,一位社會學家和某大報記者下鄉(xiāng),剛一進村,一個小伙子就跑過來,握住他們的手熱情問候道:“是中央派來的吧?”那位記者大為感慨,“看,我們的老百姓多淳樸啊!”這讓社會學家啞然失笑,你真的那么以為啊,那廝話里有話呢,他其實是在說,“北京來的啊?見過中央領導嗎?別在我這兒裝了!”千萬別當人家是笨蛋。
不但多瓦悠人讓巴利抓狂,他還見識了更多讓人抓狂的人和事兒。在火車上,他遇到了一位德國農(nóng)業(yè)專家,負責在喀麥隆北方推廣外銷棉花種植。這位農(nóng)業(yè)專家的推廣計劃成功嗎?不但成功了,而且是瘋狂的成功!由于當?shù)剞r(nóng)民花了太多時間種棉,糧食生產(chǎn)隨之被擱下了,結果呢,不僅糧食價格飆漲,還造成饑荒,全靠教會的救援計劃才使百姓免于餓死。但更令人發(fā)瘋的是,這位德國農(nóng)業(yè)專家并不沮喪,為何?因為他已經(jīng)證明棉花種植在喀麥隆已經(jīng)生根!每解決一個問題,便制造出兩個問題。這就是很多專家樂此不疲的。
而且,與他在大學中接受的教育十分不同,他發(fā)現(xiàn),傳教士并非如人類學家一直批判的那樣,是一些“猖獗的文化帝國主義者”, 相反,他們大都十分謙虛,不將自己的觀點強加于人。相較之下,西方人已經(jīng)拋棄的某些態(tài)度如“種族主義”,卻令人驚訝地正在非洲人中間流行,比如打著發(fā)展旗號進行經(jīng)濟剝削、愚蠢的種族主義與殘暴酷行等等。那種浪漫的自由派觀點在非洲(對了,肯定還要包括亞洲、美洲的很多地方)遇到了麻煩,非洲的所有優(yōu)點并非都是當?shù)氐模械娜秉c也未必都是“帝國主義的遺毒”。當巴利與一位大學生聊起扎伊爾境內(nèi)屠殺白人的慘劇時,這位大學生說,活該,誰叫他們是種族主義者,因為他們是白人。那么,這是否代表你愿意娶多瓦悠女人為妻?“他瞪著我,好像我瘋了。富來尼人絕不能與多瓦悠人婚配。他們是狗,畜生而已。”他根本不認為這是種族主義,“這跟種族主義有什么關系?”但是,這跟種族主義有什么兩樣?
這是非洲人的種族主義。那么,歐美文明培育出來的非洲后裔又會怎樣?他還真的就遇到了一個美國的人類學家巴布。巴布研究市場販子,對他這種研究宗教或儀式的人類學者不屑一顧,因為后者無視“經(jīng)濟剝削的事實”。但是,且慢,巴布真的是一個“政治經(jīng)濟學派”嗎?他從來不慶祝圣誕節(jié),而是過某一個不知名的節(jié)日,結果卻發(fā)現(xiàn)非洲人從未聽過這個節(jié)日。他還強迫妻兒每周必須有一天說史瓦希里語,卻又發(fā)現(xiàn)喀麥隆人連這種語言都沒聽說過。他強迫全家人住在茅屋中,因為痛恨讓他的“非洲同胞”操持無尊嚴的卑賤雜役,于是拒絕聘用洗衣工、園丁、修理工,卻讓父母辛苦操持家務。這招致非洲鄰人的迷惑和憤怒:你算是什么男人,居然住在貧民窟,誰不知道美國人都很有錢?一個聲稱自己是政治經(jīng)濟學派的人類學家,竟然還沒搞明白喀麥隆社會的通行習俗是“富人—窮人”的庇護關系,前者有義務為后者提供工作機會、福利和禮物。巴布最終中斷了人類學研究,回到美國去了。但巴布并未放棄他對非洲的想象,他在美國開設了有關非洲文學的課程,繼續(xù)生活在關于非洲的美好幻象中。
這樣的面對面經(jīng)歷真會讓你恨不得當場嗑藥:這個世界怎么了?!當你想象多瓦悠人(甚至整個非洲人)整天生活在神秘、濃厚的巫術和象征世界當中時,卻發(fā)現(xiàn)他們對巫術抱著漠然的態(tài)度,那玩意兒一點也不神秘。他們更感興趣的是巴利本人的錢袋,以及留下的那點“財物”。他這樣一個搞“文化和象征研究”的人類學家,在不知不覺中諳熟了喀麥隆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潛規(guī)則,如賄賂,而巴布這樣一位政治經(jīng)濟學家,卻自始至終活在一個文化想象的世界中。
在經(jīng)歷了一年多的非洲折磨之后,他終于可以回英國了,不幸又在意大利被小偷洗劫一空。他發(fā)愁的是,丟失了護照如何過海關,但他發(fā)現(xiàn)羅馬海關官員只要他簽一個名字就可以了,這太不可思議了,怎么可能呢?在喀麥隆,簽任何一個證件都至少要耗你一個月!不得不懷疑其中有詐:“你的意思說我不必大喊大叫、威脅你,或者給你錢?”
這可真是諷刺,他已經(jīng)被非洲人“馴化”得不適應歐洲的文明了,變成了身在英國故鄉(xiāng)的一個“異鄉(xiāng)人”。人類學家讀到這里,必定會心地一笑:
世界少了他依然正常運轉(zhuǎn),這實在太侮辱了。當人類學旅行者遠行異鄉(xiāng),尋找印證他的基本假設,旁人的生活卻不受干擾、甜蜜行進。他的朋友繼續(xù)搜羅成套的法國燉鍋。草坪下的刺槐依舊長得很好。
返鄉(xiāng)的人類學者不期望英雄式歡迎,但是某些朋友的平常以待實在太過分了。返家后一個小時,一位朋友打電話給我,簡短說:“我不知道你去哪兒了,但是大約兩年前,你丟了一件套頭毛衣在我家。什么時候要來拿?”你覺得這類問題豈在返鄉(xiāng)先知的思慮范圍內(nèi)?
一種奇怪的疏離感抓住你,不是周遭事物改變了,而是你眼中所見的一切不再“正常、自然”。現(xiàn)在“作為英國人” 對我而言,就像“假扮多瓦悠人”般作態(tài)。當朋友與你討論一些對他們而言很重要的事情時,你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懷抱一種疏離的嚴肅態(tài)度,好像在多瓦悠村落與人討論巫術一樣。這種因缺乏安全感而產(chǎn)生的調(diào)適不良,更因舉目望去都是匆匆忙忙的白人而更加嚴重。
你好不容易才慢慢恢復過來,逐漸靠回憶適應了你在歐洲的本土生活,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得不做好準備重返那片已經(jīng)讓你崩潰的土地。大不列顛人類學家都是真正的“磚家”,但凡一個從異鄉(xiāng)的田野中回來的人類學家,都得做好準備挨漫天飛舞的板磚,恨不得當時就飛回異國。據(jù)“謠傳”,有一位美籍華人人類學家在倫敦演講時,被英倫的這批家伙們拆得四分五裂,差一點當場放聲嚎啕,發(fā)誓再也不去倫敦。巴利沒有寫自己的慘狀,但可以想到,那幫老少家伙的兇器必定五花八門,兇悍無匹。他也最終發(fā)現(xiàn),理解多瓦悠人整個象征體系的奧秘是他們的割禮,但這個問題頓時讓人垂頭喪氣,他還沒看過多瓦悠人的割禮!
是啊,在喀麥隆,你不得不抱著一只自己投懷送抱的猴子去看電影(還得給它買票,看著它在你懷里和其他觀眾從牙縫間對射果皮),你被崩掉了牙,你害了瘧疾和肝炎,你被勒索了財物,你受夠了非洲的官僚作風,你的汽車從懸崖上掉下去差點把你摔成肉醬……但,這又怎么樣?你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對田野工作“上癮”了,看來,人類學家發(fā)明的“民族志”這種謀生技術真是“陰險”啊。那些已經(jīng)完成田野工作這個成丁禮的人類學家也足夠“陰險”,直到此時,才肯在寥寥數(shù)語中與你分享人類學部落的“秘密”:
“啊,你回來了。”
“是的。”
“乏味吧?”
“是的。”
“你有沒有病得要死?”
“有。”
“你帶回來的筆記是否充滿不知所云的東西,而且忘了問許多重要問題?”
“是的。”
“你什么時候要回去?”
我虛弱發(fā)笑。但是六個月后,我回到多瓦悠蘭。
又一幕悲喜劇發(fā)生了,由于當?shù)匕l(fā)生了一場毛毛蟲災,蟲子把所有的小米都吃光了,因此多瓦悠人無法舉行割禮了!你辛辛苦苦說服基金委員會給了你一筆錢,不遠萬里重返多瓦悠蘭,卻被放了一個空!一切都跌入了冰點。可是,一個轉(zhuǎn)機突然就在此時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了,巴利似乎處在一個有可能作出一個震驚人類學界的重大發(fā)現(xiàn)的關口上:他聽多瓦悠人說,鄰近的尼加人都是沒有乳頭的,這可能是一種“失落的乳房切除術”!太了不起了,因為人類學家只知道陰部割禮,還從未聽說“乳頭割禮”!如果這是真的,那么,它足以讓巴布名揚天下了,蒼天真是有眼啊!
到達尼加部落后,一個又一個驚喜接踵而至:當他們的酋長脫下長袍時,他看到,那原本該是男性乳頭的地方只剩兩小塊平坦的褪色斑點;隨后,酋長的駝背兄弟也來了,他也沒有乳頭。最讓人驚喜的是,一個女子出現(xiàn)了,她是酋長的妹妹,她竟然也是平胸!天上真的掉餡餅了,巴利再也控制不了激動的情緒:
我將謹慎拋到九霄云外,指著她的胸部問:她是生來就這樣,還是(狡猾地問)切掉乳頭,看起來更美麗?大家都笑了。當然是生來就這樣。誰會割掉自己的乳頭,那不痛死了?
這個令人瞠目結舌的真相就是:尼加人沒有乳頭,是因為他們的祖先畸形遺傳造成的,全是天生的身體畸形,而非先前揣測的文化象征。這太荒謬了!巴利坐在巖石上,不由得放聲大笑。
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人類學家田野工作的縮影,多數(shù)時候百無聊賴,興奮和愉悅卻在某個時候不期而至,你以為已經(jīng)做出了一個振奮的發(fā)現(xiàn),卻原來只是一個意外,你痛恨那個讓你死去活來的社會,在返鄉(xiāng)后又會為之繾綣不已。你以為文化邊界十分明晰之時,卻看到各種觀念飛去來器漫天飛舞,當你被迫承認“地球村”已經(jīng)建成之時,土人又會你絕望地意識到大家都仍然生活在“石器時代”, 文化的邊界是如此的牢不可破。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是“土著人”, 與多瓦悠人并無根本的不同,巴布就是一個例子。你深深地卷入了他們的生活,又游離在他們的社會之外。或許,這是人類學家在田野中的真實處境,也是他們在學術共同體之內(nèi)的角色。這宛如一個瘋瘋癲癲的角色,嘴里不時嘟囔一些在別人聽起來可笑的昏話,又如一個宮廷俳優(yōu)(盡管這個比喻肯定會讓人類學家十分不爽), 在滑稽的表演中暗藏機鋒。
福柯曾經(jīng)描述過他的一次閱讀經(jīng)歷,他從博爾赫斯的小說中讀到了一本不知哪個年代的“中國大百科全書”(或許就是博爾赫斯杜撰的一個書名,這個分類體系在我們看來都十分荒唐),其中充滿了令人奇怪的分類,如皇帝所有的、有香味的、乳豬、剛打碎瓦罐的,等等,他頓時放聲大笑,聲振屋瓦,在笑過之后,他突然意識到,只有在一種看似荒誕的思想及其“分類”面前,另一種思想的“邊界”才清晰地顯示出來。這正是知識搗蛋鬼的價值和意義。
向奈吉爾•巴利致敬!這本書是他贈予學術共同體成員的最好禮物之一,盡管在人類學的知識殿堂中,它可能永遠也進不了經(jīng)典著作的書架,但這顯然是最用心、最有心的人類學作品之一。它絲毫也不輸于詹姆斯•克利福德的那本《摩洛哥田野工作之反思》,在某種程度上,它更真誠,更實在。同樣,它也不是一本獵奇之作,當然,即使沒有人類學專業(yè)知識的讀者也不會遇到任何閱讀障礙,但愿在捧腹大笑的同時,能夠領略到人類學家一直倡導的文化包容之心。雖說我們已經(jīng)明白,這個世界足夠復雜,在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也常懷無力之感,但在一片含淚的微笑中,在打破一些幻象的同時,還能讓我們保留一些苦澀而甜蜜的想象,而它并不是虛妄的。感謝何穎怡女士,不用說,這是我讀過的最好的漢語譯文之一。
2011 年5 月北京海?落
(奈吉爾•巴利《天真的人類學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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