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詩歌的新月派
孔慶東
◎對新月派,一定要排除社會上流行的那種對它膚淺的理解,以為新月派是很清新的、很文化的、很紳士的,都不是。新月派是老謀深算的一個文化流派,是有著巨大文化野心、文化夢想的流派。聞一多先生提出一個口號叫“理性、節制、情感”,這和他們所受英美哲學的熏陶有關。
一
新月派非常復雜,它首先是有自己政治夢想的一個團體,新月派要在中國建立英美式的西方文明。新月派的主要成員都是留學英美歸來的,他們要用英美的民主制度改造中國。他們沒能混進政壇,在政壇的外面徘徊著,跟政壇有一些勾結,但是他們自己又不具備政治勢力,所以最后還是用文學來發言。
他們寫小說,寫詩歌,辦雜志,有機會就往政壇鉆一下,但是未必能成功。他們的主觀愿望是好的,“五四”的時候大家從各個方面來改造中國,有無產階級想法,有資產階級想法,他們的動機都是好的,都是想讓中國更民主、更自由、更開放,老百姓過得更好,只不過大家的思想角度不一樣而已。
新月派于1923年成立了一個新月社,主要成員有聞一多、徐志摩、胡適、梁實秋、陳西瀅等。他們認為要把中國變成英美式的西方民主國家,他們認為這個理想能夠實現,而且已經開始了。他們認為中國就像一個剛剛升起來的月亮一樣,所以叫新月,這個新月不是文化上的月亮,是帶有政治比喻的,中國是剛剛升起來的民主的月牙。在詩歌上,他們覺得郭沫若式的詩已經過去了,他們要建立一種有規范的詩,要為新詩樹立規范。
聞一多就直接批評過郭沫若,他說郭沫若的詩是寫出來的,不是作出來的。我們經常說寫作,沒人去區分,聞一多區分了。他說的是事實,郭沫若的詩就是寫出來的,趴在地上寫出來的。寫和作有什么區別呢?寫是自然的,但聞一多認為詩得作,要制作,要加工。聞一多認為詩是藝術品,必須制造。
他認為詩要作,既然要作,就要有選擇,有淘汰。郭沫若是泛神論的思想,只要是自然的就是好的。聞一多則認為自然的不都是美。我們不好評價他倆誰對誰錯,誰高誰低,我們只能是記住每個人的主張,尊重每個人的特點,并且盡量地去理解他。郭沫若靈感來的時候抑制不住,馬上需要把它原封不動地寫下來,保持靈感最原初的記錄。而聞一多與此相反,他靈感來的時候絕不寫詩,靈感來了,穩如泰山坐著。什么時候寫詩?等靈感過去再寫,冷靜下來。
對新月派我們一定要排除社會上流行的那種對它膚淺的理解,以為新月派是很清新的、很文化的、很紳士的,都不是。新月派是老謀深算的一個文化流派,是有著巨大文化野心、文化夢想的流派。聞一多先生提出一個口號叫“理性、節制、情感”,這和他們所受英美哲學的熏陶有關。
過去,學術界一般都是這樣概括聞一多:詩人、學者、戰士,先是詩人,然后成為一個民主戰士。我認為詩人、學者、戰士不是簡單的三個階段,而是在每一個階段都同時具有這三個身份,他既是詩人,又是學者,又是戰士。
中年以后,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學術研究上。早期的這些新文化作家,朱自清也好,聞一多也好,后來都到大學里任教。聞一多先生在學術上留下了一些能夠永垂不朽的著作,比如他對古代神話的研究,對《楚辭》的研究等等。后來到了抗戰后期,受革命浪潮的影響,慢慢覺得在國民黨統治下,學問也做不好,也受學生影響,慢慢投身于民主革命。聞一多并不靠近共產黨,其實更接近國民黨,他希望國民黨改正錯誤,但國民黨和蔣介石老讓他失望,所以他尖銳地批判國民黨,痛恨國民黨的腐敗、貪污,希望它浪子回頭。1946年,李公樸被國民黨暗殺了,舉行追悼會的時候聞一多做了最后一次演講,他在出門的時候已經做好死的準備了,出門就沒帶鑰匙,就沒打算回家,知道兇多吉少。聞一多的人格是非常值得敬佩的,他不是那種激情澎湃的人,不要看了他的《最后一次演講》,以為他沒有理性,其實他非常有理性,甚至他知道自己要死,卻故意地選擇這樣一個壯烈的方式結束生命。在創作上,聞一多有一種客觀抒情詩,把主觀情感客觀化,拉開與描寫對象的距離,情感正濃時不宜作詩,靈感來的時候不作詩,因為這個時候你跟對象拉不開距離。拉開距離后可以把對象變成一個可感的、具體的形象。他同時主張要在詩歌中加強敘事的成分,為此新月派做了很多的探索。從胡適開始破壞,到郭沫若打碎了古代詩歌的格律,可是到了新月派這里,要往回拉一下,詩歌必須和諧,在內容上要節制,在形式上要均齊,從此中國新詩走上了兩條道路,一種是格律化的新詩,一種是非格律化的或者叫散文化的新詩,這是大體的區分。
二
如果說聞一多是新月派詩歌的元帥型人物,新月派的副帥則就是徐志摩。他們的主張雖然差不多,但寫起詩來還是有比較大的風格上的差異。徐志摩跟聞一多相同的是他也喜歡講點道理,講點理論,向人炫耀他的學歷。但他那些文章看來看去,你總覺得他不一定是一個好學生,道理講得比較差。在新月派里論理論修養他不如聞一多,不如梁實秋,也未必就是缺點,也許他的性格就是不喜歡枯燥、繁瑣的理論。
喜歡徐志摩詩歌的人一般以青少年為主,在中文系待著,二年級以上的人恐怕就沒有喜歡徐志摩的了。徐志摩的詩給人的感覺是更加依靠靈感,所以在當時被看成是天才詩人。徐志摩的確是天才,他自己也說,他寫詩是靠靈魂深處來的一股暖意,這沒法用道理來解釋。胡適有自己的詩歌理論,郭沫若有自己的詩歌理論,聞一多也有,但徐志摩所依靠的就是靈魂深處來的一股暖意。
其實徐志摩最好的詩不是《再別康橋》,比如他的《沙揚娜拉》寫得更好。這首詩非常短,不爭氣,不押韻,好像不符合新月派的三美主張,但是你讀起來有一種內在的整齊,內在的韻律,它的表達形式和它的表達對象完美地統一了。另外有一首既整齊又自然的詩叫《雪花的快樂》,可以說既能代表徐志摩,也能代表新月派。這詩一共是四節,每一節的形式都一樣,整齊和不整齊是搭配的。這首詩每一節選的韻也是很見匠心的,瀟灑的時候用的花韻,飛揚用的是比較明亮的韻,最后落到姑娘身上的時候變成消融,變成鼻音結尾。這首詩幾乎無可挑剔,能夠代表徐志摩的藝術成就。如果說新詩要格律化,徐志摩的這種格律化是受人歡迎的,但是這種格律化需要詩人本身的天才。格律沒有束縛人,相反刺激人們去提高自己的創作能力。
在聞一多,徐志摩之外,新月派還有朱湘。朱湘和聞一多、徐志摩都不一樣,他是刻苦作詩的人。聞一多用心但未必刻苦,徐志摩是天才更不用刻苦,而朱湘是認認真真的,像做學問一樣的,把作詩看成一種工作,看成一種科學實驗。比如他曾琢磨過一個問題,新詩一行一句到底寫幾個字為好?他就進行這樣的實驗:寫過五個字、六個字、七個字、一直寫到九個字。最后得出一個結論:新詩每行不宜超過是一個字,但不知道其中有什么道理。
朱湘寫了很多敘事詩,詩歌以抒情見長,但是專門有一類為敘事詩。聞一多等人也探索過敘事詩,只是朱湘相對寫得好,他寫過一些長篇的敘事詩。朱湘這個人不像聞一多、徐志摩交友廣泛,他脾氣不好,與他人的關系不好,不善于交往,所以他的影響不是特別大,人們只能從他發表的作品中了解他。他和徐志摩、聞一多相同的地方是也很注重形式與內容的統一,如《采蓮曲》在形式上一句長、一句短,讀起來很像小船在擺動,有采蓮的運動感。
新月派是為中國新詩的格律化作出最重要貢獻的一個詩派,但是朱湘的個人命運比較悲慘,后來由于生活的種種壓迫,他自殺了,投水而亡。新月派詩歌的三員大將皆無善終,令人惋惜不已,不得不感嘆新詩的格律化道路怎么這么艱難?
(《國文國史三十年1》孔慶東/著,中華書局2011年11月版,有刪節)
原載:http://www.szhgh.com/?action-viewnews-itemid-7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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