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司馬遷《貨殖列傳》
沙黑
讀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甚感有趣,有助認識古代社會和司馬遷的思想,筆記如下。
太史公曰:……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妙)論,終不能化。
司馬遷認為,世俗是生活的、物質的、享受的、逸樂的,慕榮華而愿富貴,如此已經很久很久了,“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虞夏以來”,就是這樣的了。
故善者因之,其次利導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以上這句話說的是,針對如此世俗,為政者的應對政策,最好的是“因之”而已。司馬遷上承其父司馬談,推崇道家思想,這“因之”,該就是無為的意思。所以這篇《貨殖列傳》第一句話擺出的就是道家的社會理想,并且明確主張這種政策: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為務,晚近世涂民耳目,則幾無行矣。
但司馬遷很現實地看到,實行道家理想和政策的不多,或者幾乎沒有,他總括了一下,等而下之的共有四種政策:“其次利導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利導之,就是朝著一定方向有所引導,這一定方向,當然是認為有利于國計民生的,是根據天下國家的情況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教誨之,就是對民眾來一點思想教育,這教育的內容,大約就是諸子百家所能提供出來的那些,比如孔子主張仁義,墨子主張勤儉,還有主張自私的,等等,就看你采用哪一家。整齊之,就是有所管理。“最下者與之爭”,最下就是最不好的意思,大約相當于孟子所說的“上下交征利”。
接下來,司馬遷以自然存在的社會經濟景象,對他所主張的道家體系的“自然經濟觀”做證明,他粗列了山西、山東,南方、北方的出產之后,說:
……此其大較也。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徵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
天下養天下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農家種地,地不同而作物不同,山澤有礦產林漁之利,工匠成器,商賈往來,南方有丹沙珠璣,北方多馬牛羊鐵,一切皆是自然形成,物價也有它或貴或賤的自然的節奏。司馬遷認為對待社會經濟活動,首要一條是順其自然。這一“自然經濟觀”,其積極的意義是尊重地理、分工這些自然規律,進一步地從中也能引出“看不見的手”即完全市場經濟的主張,在經濟相對簡單狹小的古代社會,這也許是夠用的,所以概括古代有“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之共識,若在今日,完全任從“看不見的手”,而毫無國家掌控,則效果不好。
司馬遷看出世有貧富,人皆逐利,“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千乘之主,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何況是普通編戶之民呢?他贊成老子所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經濟,是秩序、道德、文化的前提、基礎。
貧與富,若排除社會因素,僅從自然形成的角度看,則不存在予奪,關鍵在于巧與拙,“巧者有余而拙者不足”。什么是巧者呢?就是能因地制宜,化不利條件為有利因素。他舉出姜太公為例,說,姜太公的封地在營丘一帶,是海邊鹽堿地,人口少,較窮,姜太公的措施,一是“勸其女功,極技巧”,大約是種植棉花或養蠶,并且加工出好的紡織品。二是“通魚鹽”,大約是發展海洋捕撈業,還有就是鹽業,即海曬鹽或煮鹽。看來姜太公算是鹽文化的老祖。姜太公這樣把經濟發展起來,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口,齊國成了“冠帶衣履”天下聞名的地方。后來齊國曾有一度衰退,但管子執政以后,上承姜太公的好傳統,又讓齊國富強起來,以至于成了春秋一霸。司馬遷從經濟上分析齊國崛起的歷史,目光深邃,言之成理。
司馬遷說,越王勾踐能使越國富強,與一個叫“計然”的人的經濟主張有關。計然看出了當時的一些生產的和經濟的規律,比如,天象與農業水旱豐歉的關系,要早作預測,比如,農業有“六歲穰,六歲旱,十二歲一大饑”的現象,也要早備措施,還要有“旱則資舟,水則資車”的策略。谷賤傷農,谷貴病商,都不好,要調節在適當水平,比如價格“上不過八十,下不減三十”,這樣達到農商俱利,令貨幣“行如流水”,經濟自當繁榮。總之,要有一系列經濟措施。司馬遷沒有說用這些智力,就不符合他的“自然經濟觀”,他并不排斥依據規律對生產和經濟有所掌控,這也可算是古代的“科學發展觀”。
司馬遷筆下,古代真的有個能“先富帶后富”的人,就是“計然”的上級和好友范蠡。他輔佐越王勾踐搞垮吳國、稱霸春秋,就考慮退隱,說,“計然”給越王講了七條經濟措施,越王只用了五條,就大獲成功,那是用于國,現在我何不用于自己?于是辭官,改名更姓,居于陶,自號朱公,致力于經濟,成了富人,“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將這些錢分給“貧交、疏昆弟”,就是平時關系較遠的人也分到了。司馬遷說,“此所謂富好行其德者也”。后來范公年老,經濟活動交給子孫,都發展得不錯,皆有巨萬之富。從此天下稱富人即稱“陶朱公”。
司馬遷說,孔子的七十子之徒當中,最會致富的,是子貢,他的商隊“結駟連騎”,往來天下,諸侯國君無不隆重接待。“使孔子名揚于天下者,子貢先后之也,此所謂得勢而益彰者乎?”就是說,孔子的揚名天下,得益于子貢的支持。從事于政治、文化、教育這些事情,經濟實力的支持是一個必要條件。
有一個與“計然”的智慧相似的人,叫白圭,他從事商業活動善于“人棄我取,人取我棄”,他也善于觀天象預見水旱歉豐,做為投資的決策依據。此外,他“能薄飲食,忍嗜欲,節衣服,與用事僮仆同苦樂”。他認為他從事商業活動,如“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說,誰想跟他學習經商,如果“勇不足以決斷,仁不能以取予,強不能有所守”,他是不會收其為徒的。白圭被人們奉為善于做生意的鼻祖。
司馬遷全面考察敘述了中華各地的風土人情物產之后說,朝廷已有賢人在位,那么天下別的有德有才的人何處是歸宿?他說,“歸于富厚”。做一個廉潔的官吏,時間長了,也能富,做一個薄利的商人,時間長了,同樣能富。“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致富之途,除了正常的為吏與經商,世人致富還有其它種種手段,正當的,如作戰勇敢得到重賞,不正當的,如攔路劫搶,掘墳墓,做假鈔。女子美容自己,不遠千里不擇老少投懷送抱,也是為了“奔富厚”。各行各業,以至文人墨客,不遺余力,都是為了財富。
司馬遷計算了一下,認為,如果有馬五十匹,或有牛百六十頭,或有羊五百只,或有豬二百五十只,或有產魚千石的魚塘,或有渭川千畝竹,或有齊魯千畝桑麻,或有蜀漢千樹棗,或有帶郭千畝良田,等等,這些人的富厚都相當于千戶侯。人沒有錢,只好出賣力氣;錢少,就要多用智慧;錢多的人,就會“爭時”,也就是參與商戰。
“本富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本富,就是有爵有封之人,為官作吏,不勞而獲;末富,就是從事生產和經商的人;奸富,就是錢財來路不正的人。總之,天下之人無不需要依靠著一定的經濟收入而生存。如果不是真正的奇士高人,“長貧賤,好語仁義,亦足羞也。” (反過來說,是有真正的奇士高人,身無分文,而心憂天下的。然而,前面說過,孔子也得靠著帶那么多學生才能生活,靠子貢的經濟支持才能游說天下名揚四海。)
司馬遷看到,人與人的一部份關系,由財富決定,“富相什則卑下之,伯則畏憚之,千則役,萬則仆,物之理也。”人們仰慕財富,屈服和受奴役于財富,也是古來如此。至于求富的手段,則“農不如工,工不如商”,而“刺繡文不如倚市門”這句話,說的大約是做哪種女人,錢來得容易。至于男人,憑著筋力生產,是治生之正道,要致富,則需“用奇”,也就是非工則商,如蜀之卓氏,以煉鐵致富,齊之刀氏,以逐魚鹽之利富,周之師氏以販谷富,任氏以囤積居奇富,還有一個叫橋姚的人,富有政治頭腦,長安列侯封君應征打仗,跟別人借不到錢,他卻敢于放貸,平亂之后,獲得了十倍之利,富上加富。這些富人,一沒有爵邑俸祿,二沒有弄法犯奸,他們是“與時俯仰”而獲贏利的,相較于爵邑俸祿致富的“本富”,司馬遷將事工經商的致富,稱之為“巧”,稱之為“用奇”,稱之為“末富”,不是最正道最上等的路,這出于當時的“核心價值觀”,繼承著一種根深蒂固的高高在上的官本位思想。所以,他總結這些成功之士的經驗是,“以末致財,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也算是“變化有概,故足術也”的了。他還認為,哪怕是賣漿小業,磨刀小技,只要專心一意,也能致富。所以貨無一定之主,富無一定之路,“能者輻湊,不肖者瓦解”,各人自己努力去吧,“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前景總是誘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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