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報道，經查處，湖南衡陽市512名人大代表因在選舉省人大代表過程中收受賄賂而辭職。湖南省政府聲明，涉案金額人民幣1.1億余元。這起地方人大的賄選案件震驚了全國，不僅因為其涉及范圍廣，而且因為其查處的力度。彭博新聞社網站12月29日報道說：在中國國家媒體報道湖南衡陽人大代表收受賄賂、選舉舞弊的丑聞后，中共誓言要打擊腐敗、加強黨紀。新加坡《聯合早報》29日稱，衡陽爆出的特大賄選丑聞是中國建國以來頭一遭。該報援引國家行政學院教授許耀桐的話說，中共中央敢于讓這個“政治圈里的地震”曝光，說明中央敢于出手反腐。
在我印象中，賄選似乎是頻繁地發生于一些實行直接選舉的國家或地區的民主選舉中。英國《金融時報》曾在2000年10月25日的一篇文章中指出美國的聯邦選舉制度已經淪為“集團賄選制度”，美國的民主被賣給了出價最高的人，金錢背后是大資本家和資本家集團。2000年美國大選花費30億美元，比4年前高出50%。2000年11月9日對美國金錢與選舉勝勢關系進行的數據分析表明，1999年競選獲勝當選的81%的參議員和96%的眾議員，他們的花費均超過了競爭對手。當年發生的美國鹽湖城冬奧會賄選案件，震驚世界，“受賄”的奧委會委員們都受到了被除名的嚴懲，而申辦方“行賄”的兩位美國高官后來卻獲得美國聯邦地區法院“撤銷指控”的豁免，不了了之。
2006年我在臺灣做訪問學者，正值臺北高雄的市長和市議員大選，選舉日前檢察機關已接獲兩市市議員賄選檢舉約500件左右。而且，當地選舉時“辦桌”吃“選舉飯”更是熱鬧，動輒幾十桌幾百桌，甚至擺成流水席，要想當個鄉長、鎮長、縣長或“立委”之類職務，沒有幾千萬至上億元臺幣的競選費用就別想出頭?；卮箨懞筮@幾年，我注意到臺灣被查處的賄選案件基本上都是每年幾千件，數字不斷攀升。今年臺灣法院還維持更二審認定，判決親民黨籍兩名“立委”因賄選獲刑，導致親民黨團因二人除名而沒達到3人而自然消失。臺灣重獎賄選案的舉報人，不斷查出賄選案，但賄選卻愈演愈烈，成為臺灣政治文化的一部分。
但這些印象，遠不如身邊的事情來得直觀。在我的老家，浙江中部一個普通的小村莊，實行村民直選，近些年也是賄選成風，每到村委換屆，基本上都是用錢買選票，潛規則是選村長書記得花幾百萬，挨家挨戶送錢，遇到一兩張關鍵票，甚至不惜拿幾十萬買。當地的村民基本上都經歷過流水席，候選代表可以讓村民去連吃幾天，就為了到時候能投他的票。而這些被選上的村干部，任期內則大肆撈錢，宅基地、工程項目、舊村改造，有油水的事情大多有貓膩，村民怨聲載道，可下次選舉一看到送錢卻又重蹈覆轍。2011年報名參加北京市海淀區的人大代表選舉，卻沒有體會到鄉村直選時的那一幕，所有程序都像例行公事一般，以至于有人說人大代表沒有含金量，不值得賄選，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這次湖南衡陽的人大代表賄選案件讓我對上述有關美國、臺灣和鄉村選舉的印象有了重新思考的機會。網上有人說這是西方金錢民主的消極影響，也有人說這是封建賣官鬻爵的遺毒。其實，每個國家的人性都差不多，關于權力和金錢的邏輯也差不多，古今中外不變的是用金錢可以購買權力。在專制社會，《喻世明言》有載“自光和元年，靈帝始開西鄅，賣官鬻爵，視官職卑尊，入錢多少，各有定價。”在結束專制之后的1923年選舉中，幾百名議員在每票5000至1萬元的金錢誘惑下選擇了曹錕，他獲得593票中的480票而當選中華民國新總統。而就在前幾年，韓國大國家黨還在上演這樣的“賄選門”事件，以至于這個黨為了擺脫政治危機要更改其用了十五年的名字。所有的賄選，無一不是試圖以金錢購買權力。
湖南衡陽的人大賄選事件，也正是金錢購買權力的一個例證。人民代表大會是國家權力機關，省人民代表大會是地方國家權力機關。但在傳統的政治生態圖景中，很多人認為人大是橡皮圖章，最高權力機關名不副實。那為何這次賄選的會是人大?為什么是衡陽?
或許，一般人不會注意到，在上一屆選舉中，被卷入賄選丑聞的，也是衡陽人大。《瞭望東方周刊》2008年第4期有一篇報道，揭露衡陽私企老板賄選人大代表始末，提名的省人大代表多是私企老板，有人為了當選市人大代表送了幾百個紅包，還是沒有當選。有兩個細節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是2007年衡陽市第十二屆人大五次會議上，衡陽中級法院的工作報告被人大代表們否決。這是自2001年沈陽中院報告被否決之后6年來，國內又一個人大否決法院報告的罕見案例，當時震撼了衡陽乃至湖南政壇。二是2002年衡陽衡東縣人大主席團否決了22名人大代表對熊某的縣法院院長候選人提名。但隨后的選舉中，出席會議的238位縣人大代表153位在另選欄填寫了熊某的名字，熊當選為衡東縣法院院長。事后調查顯示，熊在選舉前大肆賄選，收買選票，嚴重違紀。
衡陽人大連續幾屆出現賄選事件，而且愈演愈大，絕不是偶然。衡陽是湖南省第二大城市，湘南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經濟發展勢頭迅猛，是國家級新型工業化產業示范基地、國家綜合保稅區，以及湖南省唯一的國家服務業綜合改革試點城市。2012年衡陽市實現地區生產總值1985億元，規模工業企業達1234戶，規模工業企業累計完成工業總產值3300億元，財政收入完成185.36億元。2013年，引進16家世界500強、16家大型央企、大型跨國公司和國內100強企業10家以上，引進投資億元以上的重大項目100個。祁東縣某私企老板曾經對記者坦陳參選的目的就是為了生意：“企業要做大做強，如果我當了人大代表，可以融資，在納稅之類的事情上也有很多好處，工商、公安就不敢隨便找我們了。”在坊間，當選市代表“貸款可以不要擔保、納稅可以減免、犯罪可以保護”的信息流傳甚廣。人大代表的權力，在衡陽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推崇，并在現實政治生活中發揮了實際的作用，這是衡陽賄選不止的最根本的原因。沒有傻子會用真金白銀去購買橡皮圖章，買權就是為了獲利。
美國政客用金錢購買權力，已經形成一套合法的機制，避開了腐敗這個詞，因為政治獻金完全具有正當性，但每屆選舉前不得不兩頭下注并仔細盤算下注比例的財團，很清楚投資權力是有回報的。賄選奧委會讓鹽湖城獲得承辦冬奧會資格，給鹽湖城帶來一億美元的收益，賄選的官員很清楚他們花出去的1500萬美元非常值得，因為金錢兌換到的權力帶來了更多的金錢。臺灣縣市議員選舉中，中國大陸鄉村基層直選中，那些請村民吃流水席、送紅包的的候選人，也非常清楚，他們提前送出去的錢，肯定能在他們任內撈回來，誰也不會做虧本的買賣。當然，衡陽市這次被查處的給幾百名人大代表行賄的候選人，以及收受賄賂的代表們也很清楚，他們在做的事情叫權錢交易，與“人民”的利益毫無關系，與人民代表大會的宗旨背道而馳。這樣一條利益鏈不斬斷，永遠禁止不了賄選。如何斬斷?古往今來的政治哲學已經開出藥方：針對權力建立監督機制，讓通過權力獲得非法利益的行為受到懲罰。
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是中國的根本政治制度，在制度設計層面的優越性毋庸贅述，但其功能并沒有真正被激活，這也是為何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也在推進改革的原因。而且，最為重要的是，人大代表的選舉程序缺乏公開性和公正性，監督力度不夠，一旦人大代表成為尋租對象，也很難被及時發現并查處。而人大本身除了提案、制定法律，選舉領導人之外，還要履行其監督職能，如身不正，何以正他人?這次賄選事件由官方主動處理并大規模地公布消息，湖南省紀委對涉案數百名黨員和國家工作人員進行黨紀政紀立案，就表明中國的民主模式絕不容許這樣的腐敗存在。監督的力度有多大，查處的力度有多大，改變的力度也就會有多大。別說“法不責眾”，不管多少人都全部追究，這就斬斷了那些試圖利用權錢交易獲利者的僥幸，而隨之而來的懲罰，則會令這樣的典型案件起到以儆效尤的作用。
衡陽人大賄選事件，無疑是今年反腐案件中的重要一役。在這一年中，我們看到貪腐的高官紛紛落馬，民眾拍手稱快。尤其是十八屆三中全會以后，包括黨委、紀委、監察、檢察、媒體、網絡監督在內的多種監督一起發力，貪官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不僅打蒼蠅而且重拳打老虎，力度之大前所未有，這是需要有壯士斷腕的決心的。中國的民主之路，絕不允許讓金錢購買權力的現象蔓延，也不應該讓其他國家或地區民主亂象中那賄選遍地的事情在我國重演。湖南嚴厲查處衡陽破壞選舉案傳遞的明確信號就是黨紀國法對腐敗的零容忍。這次事件是壞事，也是一件好事，因為刮骨療傷，陣痛之后，才會有清廉而勤政的政治環境。
寫于2013年12月30日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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