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號稱比外地人幽默,城市人號稱比農村人幽默,現代人號稱比古代人幽默。我近年覺得自己越來越把握不住什么叫幽默了,于是我想通過一組城市人很愛看的電影來琢磨一下到底什么是那個“幽默”。
有一部表現抗日戰爭的影片,其中一個場面是,大批日軍包圍了手無寸鐵的中國百姓,要他們交出八路軍和糧食。日寇軍官操著陰陽怪調的漢語,傲慢自負地逼問一位老大娘:“皇軍,不好嗎?”
老大娘凜然高聲說:“皇軍好!你們殺人放火,你們多好啊!”
請問,這位老大娘是幽默嗎?
我想,那個日寇軍官也不會認為老大娘是幽默的。因為,他馬上拔出了手槍。
還有一部表現抗日戰爭的影片,里面有個村民被迫給日軍當“支應”,即招待日軍香煙茶水,幫他們召集百姓開會等,而實際上他是八路軍的秘密“支應”。一次日軍又讓他召集開會,他就一邊敲著鑼,一邊喊道:“開會嘍!——皇軍要宣傳王道樂土!說是不殺人!不搶糧食!……”他把“不”字故意喊得很重。
這是不是幽默呢?
應該說,這的確是一種幽默,盡管這幽默里包含著憤怒。它與前者的區別在于,前者是正面對抗,老大娘的反話日寇一聽就明白,一聽就氣炸了肺。而后者的話屬于意識形態顛覆,或叫解構,日軍是聽不明白的。一個“皇軍要”,一個“說是”,只有中國人才會聽出里面的諷刺。日軍即使漢語水平不錯,對他發生了疑問,他也可以解釋糊弄過去。也就是說,他只道出了謎面,沒有道出謎底。日軍即使明知被罵,也不愿承認。他不是語言學博士,但他通過巧妙地增加和運用主謂語,就把“王道樂土”和“不殺人”、“不搶糧食”都變成了毫無價值的賓語。人民才是真正的語言大師。
不過他的這份幽默只有電影觀眾才會報以會心的微笑,影片中的百姓聽到后,馬上想到的是:殺人搶糧的魔鬼來了,快跑快躲快藏吧。他們沒有心思去欣賞那份幽默。真正的幽默者是孤獨的。但是,人民會理解他,歷史會欣賞他的。
又有一部表現抗日戰爭的影片,其中有一段,日軍抓到幾個百姓,強迫他們唱歌,因為日寇軍官入伍前是個蹩腳的小學音樂教師,他誤以為這幾個百姓是民間藝人。于是一個彈棉花的村民就彈著棉弓胡唱道:“彈棉花呀,彈棉花,半斤棉彈成八兩八……”另外幾人也邊唱邊舞。日寇軍官以為挖掘到了民間藝術寶藏,就指揮士兵全部坐下,集體學唱這首棉花歌。于是一群二傻子似的日軍,咧開大嘴,唱得如醉如癡……
這是不是幽默呢?
這乍看好像是幽默,因為觀眾看到這里會笑,有人還會大笑,說日本鬼子真傻。
然而這恰恰不是幽默,笑不是幽默的證明書。這頂多可以列入“滑稽”。平心而論,這只是“搞笑”。說嚴肅點,是“無聊”,說深入點,則是“淺薄”和“肉麻”。
離開了真實,也就離開了幽默。這個場面,沖淡了抗日戰爭的嚴肅性和殘酷性,把殺氣騰騰的侵略軍漫畫成一群弱智的二百五,把抗日民眾歪曲成小品演員。這樣的情節,恐怕日本觀眾也會蔑視。而有點頭腦的中國觀眾,看到此處會很不舒服。即便笑了,也會隨即說出:“胡扯”,“瞎編”,“亂來”一類話。只有經過長期殖民,被徹底奴化而喪失正義和良知的人群,才會欣賞這樣的搞笑,在純粹生理性的笑聲中忘卻自己屈辱的奴隸身份。
三部影片都是抗日的,三個情節都是抗日民眾抵抗侵略者的。第一個是諷刺,它尖銳得讓敵人無法忍受,這諷刺的發出者無疑是英雄。第三個是耍猴,它幻想吃人者與被吃者和平共處,這耍猴的人無疑是小丑。只有第二個是幽默,它不能馬上消滅敵人,也不立刻犧牲自己。它的作用是顛覆敵人的王國,提升人民的覺悟。當需要犧牲的時候,這幽默的主人并不退縮。影片中那位“支應”,把日軍引進了我軍的包圍圈。當他翻身躍墻的一瞬,日寇的子彈擊中了他。
這結尾,實在不夠幽默。
去年一家馬上要掛牌上市的公司,卻因為取名為“昭和”二功虧一簣,忘了國恥,這事兒跟黑色幽默都不沾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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