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節,都給了不太熟悉的熟人之間管窺平時視野之外生活的機會,出走大城市和留在小城市/縣城的同齡人坐在同一張飯桌上暗中互相比較,是各類藝術或新聞創作經久不息的修羅場話題——雖然這些創作往往充滿了一起包餃子的淺薄煽情,或者浸潤著物質崇拜的惡臭優越。
今年,這種創作卻迎來了一波版本更新,試圖把往常羨慕和嫉妒的主客關系顛倒過來,制造新的營銷熱點。
“北漂十年,我輸給縣城中產”,“回了老家,才知道我在北京過的什么牛馬日子”,“被老家小縣城嚇壞了”……這些視頻或者文章里,小城的“隱形富豪”們坐擁百萬房產豪車,做著清閑又高薪的工作,接觸的新鮮消費一點不比大城市少;反觀大城市回鄉的年輕人,沒車沒房、天天加班卻沒什么消費能力,把“鄉巴佬”文學反向發揮到了極致。
倒反天罡是新聞營銷的基本技巧,炫耀攀比是制造焦慮的看家功夫。錢鐘書絕對想不到,將近80年后,“圍城”竟然能在營銷號的作為下喪失精妙的暗喻,成為字面意義上的“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來”。
大城與小城的生活沒有什么高貴與低劣之分,也沒有什么上進與茍且之爭,只有折射出的宏觀經濟現象,以及對于個人的合適選擇,這些都遠遠比這一波“大城市傷痕文學”的酸味和怨艾有價值得多。在《北上廣深的轉移支付還遠遠不夠》里,我們討論了財政視角下的鄉愁,今天我們就從成本和機遇的角度來分析一下,大城小城的圍城故事。
紅利大潮的退去,機會成本的凸顯
我們先拋開媒體營銷和部分中產的不良心態,嚴肅地分析一下大城“牛馬”VS小城“豪門”背后蘊含的經濟大勢轉折。
(本文中的大城小城按照經濟發達程度劃分,百強縣這類發達富裕的縣城雖然在人口、行政層級方面不如部分三四五線地級市,但其經濟運作邏輯基本和大城市相似,所以算作大城)
做任何事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這是人類社會最基本的原理之一。除了已經實際付出的時間、人力、物力等等資源,還有一種“沒有發生”的成本,也就是我們為了做這件事而放棄做的其他事的可能收益,這在經濟學中叫做“機會成本”,其實我們的祖先早就發現并且精辟總結了這一概念,也就是“魚和熊掌不可得兼”。
機會成本的概念極大豐富了決策的考量層次,一些看似沒有成本或者盈利的行為在加入機會成本后,會變成賠本的買賣。舉最簡單的例子,如果我把存款都取出來塞在床墊下,機會成本就是沒有賺到的銀行利息。人生的各種抉擇遠比算利息的乘法復雜,但做出任何決策的背后,都必然有著放棄另外一些選擇的機會成本。
細細盤算下來,從小城到大城打拼的機會成本其實很多,包括放棄可能相對慢節奏的工作和生活,從商品到公共服務全方位高企的生活成本,父母一輩積累的人脈資源,繼承房產或低居住成本對收入的解放等等。
只不過過去20多年里,中國的城鎮化突飛猛進,進入大城不僅代表著逃脫下崗、破產等家鄉衰敗的命運,踏上產業升級的快車,也意味著乘上以房地產為代表的資產價格增值大潮。和巨大的時代紅利相比,放棄小城生活的機會成本似乎如此渺小,從社會觀念再到個人決策,都沒有正眼看待被拋在身后的小城生活。
黃金時代沒有圍城,大城所有人都想進來,小城所有人都想出去。以勞動力為載體,消費、儲蓄、技術、財政收入等等一切要素向大城集聚,造就了一批既靠個人努力、也站在后進城人肩膀上的大城中產,這種“中產夢”反過來吸引了更多人涌向大城,給大城的繁榮添磚加瓦。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隨著大城無序擴張產業步入回歸均衡的周期,房產增值的發動機熄火,大城打工人失去了時代紅利的“營業外收入”,賬面上只剩下了工薪收入、工作強度和生活成本的三角權衡,在收支項目上與小城打工人拉平。幾萬一套房子的鶴崗從被嘲笑的對象,變成了向往的地方,一線城市漂泊的機會成本此消彼長,曾經被忽視的螞蟻如今變成了房間中的大象,成為年輕人決策天平上的重要砝碼。
被規訓的中產,坐井式的觀察
自媒體的煽風點火是一方面,點燃輿論的火焰還需要經濟變化和大眾情緒的薪柴,前者是機會成本,后者則是長期社會輿論規訓出來的“中產夢”。
筆者也是小鎮做題家出身,從記事起,“走出去才有出息”就是長輩對同齡人的一致要求。讀書好的,順理成章應該考到大城市的大學、完成小城大城的躍遷;學習天分稍弱的,也應該到大城市就業闖蕩,搏一搏單車變摩托的機會。一二線城市當然是最好的選擇,地區中心城市次之,最差也得留在省城——沒有人不想離開不斷衰敗的故鄉,哪怕在當地頗有人脈或財產積累的家庭,也絕不會鼓勵孩子足不出城、繼承家業。
不僅家庭教育如此,整個社會也如此期待或者說規訓。從官方媒體到文娛自媒,再到朋友間的口耳相傳,“年薪百萬走上人生巔峰”可能就發生在身邊,“奮斗”“加班”尚且是絕對的褒義詞,大城眼花繚亂的新消費也遠沒有令人厭倦。到大城市找一份薪水較高的工作,父母出首付小夫妻還房貸,趁著房價上行周期以房養房,最終當上有車有房的大城市民,這就是中產夢教育幾代年輕人的“人的一生應當如何度過”。
這是一則典型的自我實現預言,為了兌現先來者的中產夢,就必須規訓更多后來者用勞動充當資產增值的燃料,再以新一輪的資產增值作為后來者的激勵。但看似無窮匱也的正面循環,現在撞上了潛在城鎮化人口池見底的天花板。所以這個版本的“逃離北上廣”不再是過去十多年的口嫌體正直,因為逃離的邏輯從成本更高(累和貴)變成了收益消失。
而“北漂輸給縣城同學”的受眾,無疑是沒上車、或者上車但沒來得及兌現的青年打工人。他們(或者說我們)生于時代大潮涌起的歲月,從各個角度接受著“你應該……就會……”的規訓,可等到他們按照規訓進程入場時,這句規訓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前半句。
到目前為止,我們都在分析“大城羨慕小城”的理性基礎,但理性、成本收益權衡顯然不在營銷號的詞典里,他們要做的就是把理性的存在變成非理性的情緒。
在他們口中,小城里人均豪車別墅,街景摩登現代,大牌消費和連鎖品牌應有盡有,大城打工人擠不出時間和金錢消費的花花產品,如今反而被毫無房貸壓力的小城同學們享受著。另一些故事則告訴你,小城的體制內同學在聚會飯桌上人情練達,同樣的技巧也被他們用于和當地老板的酒局,用地方債或轉移支付鑄造自己的美好生活。
“選擇偏差”這個專業詞語實在不足以形容這些帶有主觀惡意的扭曲行為,筆者更愿稱之為“坐井式觀察”:把你丟進一口信息枯井,只看到他們想讓你看到的湛藍天空。
且不論大多數小城遠遠沒有花花世界滲透進來的櫥窗,其中不斷被電商和連鎖品牌擠壓的蕭條商業,欠薪但又忙死的基層醫公教,對一些年輕人來說難以適應的熟人經濟,這些藍天下的灰頭土臉,他們永遠不會展示給你看。
坐井式觀察的媒體營銷模式早已有之,隱藏成本、夸大收益,把一些人訓練成了不相信、不接受成本存在的井底巨嬰,潤人殖人對外國月亮更圓的狂信來自于此,部分表面精致的大城中產亦然。現在,營銷號反過來隱藏了小城生活的成本和難處、夸大了光鮮和愜意,這些被規訓過度的大城中產便又被牽著鼻子,激發了可供收割的嫉妒或憤怒。
觸底的小城經濟,未知的均衡未來
在營銷號的“小城宇宙”里,出場率最高的就是公務員、國企職工等等體制內人員,甚至會把他們的幸福生活粗暴歸結到發地方債搞工程、吃轉移支付資金等等原因,借題發揮抨擊小城吸大城的血、體制內吸體制外的血。此前文章中,我們已經從財稅的角度反駁了這些謬論,下面我們再從產業的角度繼續批駁。
現代工業大生產、全國大市場、電商經濟,中國經濟優勢的背后同樣也有成本,小城的產業高度單一化就是其中的重要體現。
衰落從制造業開始。80年代以來,各地都保有不少小型制造業企業,是當地重要的GDP、稅收和就業來源。但面對核心城市或百強縣龍頭企業的強勢市場滲透,地方小廠毫無還手之力。從老冰棍、老汽水等童年回憶淡出市場,到暖瓶廠、小化肥等企業的破產倒閉,現代工業大生產無情的一面在小城充分展現。
新世紀以來,小城的制造業一直處于這樣的衰落周期。00-08年,大下崗的余波仍在老國營體系沖擊震蕩。08年后,大城市的產業競爭壓力加速輸入,既有大規模基建帶來的物流成本降低,過去千奇百怪的地方保護主義被逐步廢除,最后是電商的崛起,全國視野下的經濟效率大幅提升,給小城帶來的是一輪又一輪的陣痛。現在營銷號展示的小城歲月靜好,與其說是安逸,不如說是長期衰落后的企穩。
當前小城經濟大多圍繞不可貿易(non-tradable)產業展開,正因不可貿易,才成了小城經濟的最后落腳點。其中有一些特殊的不可貿易產業不是每座小城都配擁有,比如靠天吃飯的采礦業、旅游業,服從國家重大戰略布局的大型國企等。
小城最普遍也最堅挺的不可貿易產業,當然是維持社會運轉的“體制內”,政府、公共服務、政府采購或工程、基礎金融服務等等,倒也無怪乎“體制內同學”在營銷號的縣城神話中頻頻出場。
而民營產業方面,“東北的支柱產業是燒烤和搓澡”,這句調侃的概括就十分精辟:餐飲、娛樂,只有需要當地就業提供面對面服務的產業,才能在很大程度上免于大城產業的沖擊。但這也意味著它們不能從外部為本地經濟引入活水,其大部分收入本質上來自體制內人員的消費,圍繞“不能倒”產業的“不可貿易”產業,仿佛被剝離所有行星的雙恒星星系,做著穩定但孤獨的往復運動。
這并不意味著小城對整體經濟毫無貢獻,在《北上廣深的轉移支付還遠遠不夠》一文中,我們指出:小城在商品和服務生產方面不具優勢,卻為大城的經濟引擎培育了大量質優價廉的要素。轉移支付資金流入小城體制內再外溢到周邊行業,正是對這些要素生產的行為獎勵,遺憾的是,現在的轉移支付規模并沒有足額補償小城培育各類要素的成本,出現了很多公共服務支出捉襟見肘的窘境,同時轉移支付也沒有在性質上強調定向用于補貼要素生產,并不完全契合小城要素生產者的定位,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資金支出的效率。
這才是真正的小城經濟,既不低調奢華,也不茍且吸血,只是先于大城收束到了相對的穩態。按照經濟學的理想邏輯,大城生活的機會成本不斷上升,小城的相對優勢逐漸顯現,勞動力等要素將逐漸回流小城,讓整體經濟朝著均衡方向發展——
不過這個均衡的美好未來能否實現,還有著太多變數和阻力。除了能不能用更合理的轉移支付制度穩住小城經濟等硬性制度環境,觀念上的轉變同樣重要:大城小城的生活既無高貴和低劣,也都并非完美無缺。成年人與巨嬰的根本差別之一,在于成年人不會奢求無成本的收益、無責任的決策,為了得兼魚和熊掌哭鬧打滾。
根據自己的效用函數,權衡好大城小城各自的成本收益,只要計算清楚,此心安處是吾鄉;倘若被營銷號牽著鼻子走,那就只能在圍城的內外不停搖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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