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高明
本文于2011年6月15日發表于《綠葉》雜志第6期(總第156期):27-32. 感謝《綠葉》雜志主編曹春玲采訪、電話錄音及文字整理。綠葉雜志為中華環境文化促進會主辦的刊物,為中國環保部機關理論刊物,主編為潘岳副部長。
摘要 環境質量跟每個人的行為永遠是有關的。作為科學家,應該承擔一點社會責任,因為我們花的都是納稅人的錢,我們就要有公眾意識,服務意識。不能唯科學論。人類的很多麻煩,都是科學惹的禍。我們要解決糧食安全問題,首先要讓農民感覺到有錢賺。假如農民們在農村也能賺一萬塊錢,他絕對不會跑到城里來掙那屈辱的一萬塊錢。
問:作為一名植物學家,您對環保問題一直十分關注,不僅寫文章,還出版了《中國環境危急》等書籍。在您讀過的有關環境問題的書籍中,哪本書給您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答:綠色經典的圖書我看過一些,但是最能觸動我的,是美國一位女性環保作家戴維斯的一本書——《濃煙似水:環境騙局與環保斗爭的故事》,我還專門寫過一篇書評。
戴維斯女士出生在一個被工業嚴重污染的小鎮多諾拉,面對小鎮上滾滾的濃煙,以及失去親人的痛苦,戴維斯學有所成后即投入了對環境事件內幕的取證。《濃煙似水》講述了一系列關于環境騙局與環保斗爭的故事:包括1948年發生在多諾拉使作者家人終身受害的煙霧事件、1952年的倫敦殺人霧事件、石油公司和汽車公司為保住含鉛汽油的市場使出的種種幕后詭計。戴維斯在書中警示沉醉于現代物質財富和環保運動成就的人們:有毒化學品的暴露仍然是影響環境和人體健康的罪魁禍首,仍有那么多從環境污染中獲利的人抵制和反擊污染防治行動,而堅持與之抗爭又是需要多么非凡的個人勇氣。
環保,對我而言,讀書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親眼觀察、親自研究、親自實踐的過程。比如,我參與過汪永晨組織的江河十年行活動,學習過馬軍他們編制的水污染地圖,我自己對草原退化問題已經研究了十年……保護環境的意識,在這些參與的過程中愈加強烈。
問:顯然,從《寂靜的春天》到《濃煙似水》,作者都是對環境問題有切膚之痛的人,對于更多的人來說,環境問題似乎離自己還比較遙遠,比如,大家都知道塑料的白色污染,但是為圖方便還是離不開。對此,您怎么看?
答:是的。對很多人而言,如果媒體上披露的環境事件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就感覺不到危險。實際上,下一個環境事件的受害者可能就是你我。
這說明什么問題?就是雖然大家都口中喊著環保,但是腦子里并沒有真正想著環保。遇到問題,只要“事不關己”就“高高掛起”,如進駐到賓館,一旦自己感到不方便,就要抱怨:為什么不給我提供一次性牙刷。
比如,大家都知道塑料很難降解,焚燒會產生二惡英等有害成分,但消費者意識不到這種危險。雖然在超市塑料袋要收費,但是為了方便,還是照樣在用啊。在很多農貿市場,塑料袋仍然是免費提供的;還有,賓館的一次性洗漱用品問題,在歐洲,日本、韓國、印度,甚至非洲,沒有一個旅館提供這些東西,只有我們還在提供。
為什么我們不能頒布一個法令,禁止生產塑料薄膜、塑料袋呢?道理不用講太多,它就是不能降解。焚燒,雖能讓塑料垃圾的體積減小,但是二惡英等致癌物質就會散出來,在環境中一百四五十年都不能降解。我覺得這不單純是環境意識問題,還有法制問題和部門利益問題。有的事情就得強制執行,光講道理沒用。否則,將來有一天,我們都會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最近大家都在關注歐洲“毒”黃瓜吃死人的事情。這實際上就是生物多樣性出了問題,當某個物種消失了,本來寄生在這個物種上的寄生蟲就會跑到別的地方去。為什么30年前它不要人命,現在就能要命?那是因為你弄了太多的青霉素,細菌產生了很強的抗藥性。以前打一塊錢的青霉素把病治好了,現在要花100塊、1000塊,這個東西就很可怕了。現在中國有一種很不正常的現象:醫院火爆,制藥廠火爆。這說明什么?說明我們已經在為環境惡化買單了。一個人健康干嘛要吃藥,是藥三分毒啊。同樣,發達國家也避免不了這個問題,這就是工業化造成的惡果。
問:那么,您覺得怎么做才能改變這種現狀?
答:我想,最關鍵的還是環保的理念問題,發展觀問題。現在很多人做事根本就沒有想到環保。比如說農民搞蔬菜大棚、種地都使用塑料膜,農業增收了,但是環保出問題了,好多問題推到下游去了。追根溯源,我覺得還是國家沒有下決心,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我們可以讓衛星上天,可以搞探月計劃,怎么就解決不了污染問題?就拿白色污染來說,如果上至國家領導親自過問,下至普通公民人人動手,我不相信這個問題解決不了。
也許有人覺得塑料膜是個很小的事情,飛船上天那才是大事情。實際上環境才是大事情。我覺得還是國家沒有下決心。
我們的問題太多了,要一個個的解決。比如,解決圖書出版使用塑料覆膜的問題,凡是覆了膜就要罰款。從這個突破口開始延伸下去就能解決很多類似問題,如香煙盒、CD盒、甚至襪子上的奢侈包裝都能夠禁止。污染物當中,最可怕的是不可降解的致癌物,一旦產生,很難消滅。國家要理清頭緒,一步步地來做,不只是一個環保部做,而是各個部門都要真抓。比如餐飲業非法使用一次性塑料餐盒,執法部門就毫不客氣地給他關掉。媒體喊了這么多年,喊的人都累了,聽的人都不愿聽了。我們不能光喊口號,還得做,該叫停的叫停,該處罰的處罰。如果我們一次抓幾個,比如禁止圖書覆膜,做好一個,就能帶動一片。這樣的事情,我想既不需要太多知識,也不需要太多經費。
還有,就是要把每個人都要動員起來。你看,我們一邊喊低碳一邊又高排放,致使物種消失。他感覺不到不保護環境,他自己會受到什么危險。我們的媒體需要找一些生動的例子,把道理給老百姓講清楚,讓大家明白環境破壞了大家都是受害者,環境好了,大家都是受益者。比如,生物多樣性和我們人類的幸福息息相關。如果江河湖泊污染了,一些魚類就會消失;熱帶雨林被砍伐,林子中的鳥、哺乳動物就會滅絕。當一個個物種都消失的時候,熱帶雨林就沒有了,那我們連呼吸都成問題。因為沒有熱帶雨林,氧氣從哪里來?熱帶雨林改變成單一的群落不可能穩定,很多物種都在那里起著關鍵的作用。比如維護一片森林的平衡,就離不開蜜蜂的傳花授粉。但是現在蜜蜂非常痛苦,因為到處都在使用農藥,蜜蜂采來的蜜是含農藥的,我們不能吃,蜜蜂也會被毒死。
一個物種消失還看不出問題,但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成千上萬個物種都消失以后,人類要付出的代價不僅是健康、幸福,恐怕連生存都難以為繼。空氣、食物、水,是我們人類賴以生存的,以前的水是可以隨便喝的,現在你只能是花錢買瓶裝水,這正常嗎?!賣瓶裝水的人肯定是賺錢的,把公共資源裝進瓶子里就可以賺錢。那么,將來會不會把空氣也裝在袋子里賣呢?環境質量跟每個人的行為永遠是有關的。環保就是一種舉手之勞,沒有什么太復雜的科技,就看你愿不愿意做。
問:請談談您在農村實踐吧!
答:簡單地說,就是通過利用生物多樣性實現保護生物多樣性。我在山東已經做了幾年的試驗,很成功。我是在農村長大的,小時候也干過農活,我學的學科又是生態學。我學的東西能不能解決農業的問題,開始我一點譜兒都沒有。通過在農村的試驗,我感覺生態學真的很有用,確實能解決很多復雜的環保問題。2000年,我開始在渾善達克沙地做草原恢復,到現在十多年了,“以自然之力恢復自然”的理念已經進入了西方的教科書。我又帶著這種理念到了山東農村,我們先自己租了一片地,不用化肥,不用農藥,不用農膜,不用添加劑,不用除草劑。當時村里租給我的是最差的地,30公分以下就是石頭,以前是打麥場。結果,用了四年的工夫,我們就實現了噸糧田(小麥玉米周年畝產2000斤),農民們全服了。大自然的力量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每一個物種就是高科技,你想想,無論科學家的創造力有多強,舉全球之力也造不出一個簡單的物種。有人說,你在用小學生的辦法解決問題。對了,如果我用小學生的辦法解決了博士生的問題,那你這個博士生就是沒用的。就像你用一個億元才能解決問題,我花十塊錢就解決了,那你有什么用?很簡單的道理,你花了錢,制造了污染,把秸稈變成了一塊牛肉,而我牽來一頭牛就把它輕松解決了,你用高科技試試?
我這一畝地的糧食可以賣到四千塊錢,因為不用化肥,不用買農藥農膜,種子自己留,除去一千塊錢的本錢,還賺三千塊。而一般農民現在一畝地的收入也就是一千塊錢。所以農民們看到了效益,他們覺得這個辦法好,特興奮地跟著學,我教他們養牛、養雞,再用牛糞、雞糞來養耕地。我不用化肥農藥,農民增加了收益,環境還得到了保護,這不就是效益嗎?企業家看到效益,他們要圈地,買地租地,讓我們來指導。
這些年在農村,我覺得解決農村問題就是要耕者有其利,農民憑什么要給你種田?一定要讓他們感覺到有錢賺。假如農民們在農村也能賺一萬塊錢,他絕對不會跑到城里來掙屈辱的一萬塊錢。在城里掙錢是很委屈的,吃得很差,住的更差,還讓城里人瞧不起。我們要解決糧食安全問題,就需要城市人做一點點貢獻。這貢獻不大,就是原來你一塊錢買一斤糧,現在兩塊錢,其中一塊錢給農民。為什么要給農民?如果農民都進城打工,土地就撂荒了,你城里人只有餓死。我想這一塊錢根本不難,而且政府必須有作為,如果政府不作為,任市場發展,那將來城里人付出的健康代價會越來越大;如果政府不作為,那么城里人為了自身保命,讓一線的農民多掙點錢,你只要多花一塊錢就能讓農民安心種田。中國就不用生產那么多農藥化肥農膜,更不用那些充滿風險的轉基因技術,甚至完全可以叫停。生態農業關乎子孫后代身體健康,是可持續發展的。
問:您在山東農村的試驗能不能在全國推廣?
答:我覺得有希望,關鍵是發動群眾。現在的問題是,一些地方政府還沒有農民的積極性高,感到這沒有什么高科技,那樣的觀點是十分錯誤的。我們不用化學農藥,把產量打出來了,為什么這個好的方案不用,非要用差的方案?恐怕還是利益問題,怕損害自己的利益。中國之所以出現那么多環境問題,是心態失衡導致的生態失衡。比如奢侈包裝的問題,難道不能禁嗎?去采購那些一次性牙刷的,他肯定有大量的回扣。這個錢讓消費者買單了,消費者有的是出公差的,又開發票報銷了,最終還是國家買單。
中國要做好自己家門口的事,首先是吃飯,第二是環境。現在咱們自己吃飯問題都解決不了,要依靠進口,要美國人來養活,農業部是有責任的。過去農村到處山青水秀,古樹參天,現在還能看得到嗎?鐵路、高速公路兩邊全都種的是楊樹,難道林業部門、鐵路部門沒有責任嗎?大樹和小樹的生態效益差得很遠,真正的森林是多樣化的,是自生自滅的,它落個種子就能自己長起來,鳥也能造林,風也能造林,大自然并不需要我們去搞太大的植樹造林。
問:您說過,中國需要一個睿智的賽先生,需要一個勇于創新的賽先生,一個敢為天下先的賽先生,那么,您覺得中國的科學家應該怎么樣來推動可持續發展?
答: 我不想把生態的問題做成特別復雜、純理論的東西,那毫無用處。生態是有哲學道理的,是一個方法論問題。雖然我們的科研經費是不多,但我們研究成果非常多,我們的人才培養也非常成功。
中國的科學現在好多都是人云亦云,言必稱美國。只要是美國人說的,我們就跟著美國做。為什么我們自己不攀登,自己不選擇?科學家們在干什么?好像只有發表學術文章而且是英文的才體現價值。我們有那么多專家,應該承擔一點社會責任,因為我們花的都是納稅人的錢,我們就要有公眾意識,服務意識。
作為科學家,不能唯科學論。我們吃“唯科學論”的虧太多了。人類的很多麻煩,都是科學惹的禍。DDT是科學,瘦肉精是科學,三聚氰胺也是科學,轉基因更是科學。轉基因帶來的風險,我認為用不了十年,風險就會慢慢暴露出來。因為在生產這種產品的時候,本身就在污染。比如說我為了保護農作物轉了抗除草劑基因,我拼命噴藥殺草莊稼也死不了,我只管收獲莊稼高興,不管環境會不會惡化,糧食里有沒有殘留農藥。如果這樣的技術大量推廣了,人類共同的利益何在?所以我們必須謹慎一些,還得為子孫后代考慮得長遠一些。
假如我們的農業試驗成果推廣了,我們不僅可以自給自足,還可以出口有機糧食,總比賣褲子強吧。所以下一步生態學必須要解決應用這個問題,停留在空談不行。至于多大規模,國家要跟上,科學家都做成功了,你不能視而不見。用我們的辦法,花不了多少錢,是能解決糧食安全重大問題的,也能從源頭保障環境安全。
(責任編輯:曹春玲)
(本文據曹春玲訪談錄音編輯而成,已經作者審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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