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從國內發來發表在《國際先驅導報》的數篇文章，總標題是“專家解讀國民心態：自信正演變成自我迷戀”。一讀之下，倍感驚訝；再讀之后，深感悲哀；三讀之余，有話如骨鯁在喉、不得不吐，盡管這些話可能不合時宜……2008年迄今不過兩年，難道我們就已經忘記被打得火辣辣的臉上的疼痛了嗎？居然又開始自責是我們“自找”、是我們自己“誤毒”？實在是匪夷所思。三十年全民血汗換來的經濟高速增長培養出來的一點點脆弱的民族自信，難道也要在自辱、自虐乃至自殘中“去之而后快”？一個自認心理不健全、且跪下來求友誼的人，得到的只能是加倍的蔑視。只有自尊、心理上與去除了自卑感、并勇于眼對眼平視對方的人，才能贏得尊嚴和他人的尊重。一個太健忘、太自賤的民族，是無法自立于世界之林的。
平心而論，《國際先驅導報》發表的“解讀”系列文章，明顯屬于“抓眼球因素大于理性分析”的范疇。當然任何文章都會有些閃光的思想，“解讀系列”也不例外。但以一種情緒化的語言、以“漫畫式”筆調、特別是以極為偏激的立場來描述對世界與中國的現狀的認識、特別是兩者之間的關系，卻明顯與事實失之毫厘、謬之千里；其對西方（文中大多以“世界”來涵蓋，實際上僅指西方而已）的理解，特別是對西方對東西方關系的觀念，幾乎可以說存在著太大的誤區，對某些隱藏在“漂亮話”背后的險惡用心一無所知，其結果就導致了結論距真理差了那么關鍵的一步。當前中國國民心態到底是由自信乃至自大、自傲，還是由自卑、自辱、自虐乃至自殘？兩者恰恰相依相存。國民心態有一點自大、更有一點自卑；有一點自傲、但更熱衷于自辱、自虐，其中一部分甚至已經走到自殘的邊緣而不自知。自大與自卑往往是一個錢幣的兩面。而最根本的是，我們嚴重缺乏自信、尤缺自尊！
僅以系列文章的首篇“全世界都在‘誤讀’我們？”為例。文中主要觀點是，國人因三十年經濟發展的成功而產生自信、進而演變成自大、自我迷戀，其原因是我們誤讀了自己。其實我們并不獨特，我們的發展是有條件的，因此我們需要世界。由此而得出結論：近年來中國與外部世界的沖突和磨擦并非世界誤讀我們，實在是我們自己身上的“毒”使我們誤讀自己、誤讀世界。這個“毒”，就是作者認為正在演變成“自大”、甚至“自我迷戀”的“自信”。
且不論這種分析的“自咬尾巴的蛇”式的邏輯因素，至少其與近兩年來發生的事實相悖。那一部分掌控著世界輿論源頭的勢力，確實就在蓄意地“誤讀”我們，并影響著整個西方乃至西方輿論占主導的世界。拉薩事件過去兩年了，新疆事件也已一年了。做一次全球調查吧，世界上有多少人知道，那五位花季少女被活活燒死？又有多少人知道，那么多烏魯木齊市無辜市民被鋒利的尖刀割斷了喉嚨？這難道不是對事實的“誤讀”？這難道不是對歷史真相的“誤讀”？為什么我們不去研究西方主流媒體“忽略”這一歷史事實的原因？為什么他們要隱瞞之？如何隱瞞之？他們又是如何操控世界主流媒體使國際輿論對這一事實視而不見？相反卻代之以“僧侶和平示威、軍隊武力鎮壓”的所謂“真相”來向全球傳播，并以此來責辱中國？其目的何在？為什么我們明明受了冤屈，我們居然不去追究說謊者的責任、動機和方式方法，卻仍然是自責，認為是我們自己的問題、是我們過于自信、乃至于自大、自傲？
當涉及國與國之間的批評時，“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必須緩行。因為在今天的世界，國家利益與安全并不僅僅靠核子武器和巡航導彈來捍衛，同樣也涉及輿論領域的激烈交鋒。所謂“軟實力”的較量在和平時期甚至比熱戰時期更為激烈、重要。因為一個國家的形象，僅靠其行為的端正是遠遠不夠的，我們萬勿天真。一個國家的正面形象，必須同樣依賴于對全球輿論的影響來樹立。因此，對來自他國的批評，我們當然要分析，認清其性質是善意的，還是別有用心的。真心實意為我們好而指出我們不足的，我們應該歡迎并切實地改正；但如果刻意利用我們的某些弱點，在世界輿論面前蓄意詆毀我們、貶低我們，在道德上將我們置于被告席，以謀求他們的利益，那么我們就堅決不能接受。我們不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用“更高的調門回擊”如果不是最好的方式的話，那么“打掉門牙卻心甘情愿地往肚子里咽”則絕對是一個最壞的方式。“大國的優雅與從容”絕不是放棄尊嚴，更不是放棄國家利益！
我們實在不應將國內的問題，在今天西方咄咄逼人的“軟”進攻態勢下，與國家捍衛本國利益相對立起來。這方面的例子實在太多。僅以“別人說我們應該更加注意環境問題，我們說別人剛污染完了地球就來對我們正當的發展權利指手畫腳實在虛偽”為例（“中國傲慢論”就是從哥本哈根傳出來的，也是今天“中國國民自大論”的西方根源）。這樣的說法，實在是對我們在哥本哈根殫精竭慮、針鋒相對地捍衛國家利益的外交官的一種羞辱。中國應該治理環境，中國應該在發展中關注氣候變化問題。但這絕意味著我們應該放棄國家利益。難道我們不理解國際上某些勢力將中國說成是“世界最大碳排放國”是完全不符合事實的嗎？因為碳排放量不應以國家為計算單位，而應以人均為核算標準。否則這對人口最多的國家顯然極不公平。其中涉及的國家利益影響之大、之深遠，我們怎么能認為這是我們的“自大”而放棄？放棄今天的力爭，就是放棄我們子孫后代的利益，是對國家未來的犯罪！在此，我們難道不應該為在哥本哈根的中國外交談判代表團的所做所為喝彩？難道我們還要跟著西方媒體的后面指責他們“傲慢”？
中國確實有很多問題。環境保護是一項。但這與碳排放是兩回事。西方指責中國環保問題只是“意在碳排”而已。而在“碳排”問題的背后，則是誰涉及數以千萬億計的金錢，則是誰將主導未來“呼吸權”的生死攸關的問題。我們怎能掉進這種陷阱而自責、進而放棄涉及到每一個中國人的國家利益？文章這樣寫法，是非常迷惑人的。國人天天看到的，是身邊環境的污染。如果我們說，外國要求我們減排就是為了改善國人的生活環境，那是純粹在欺騙中國人。恰恰相反，我們應該告訴國人，碳排問題是第二位的，改善我們生活的環境、治理真正的環境污染，才是我們國家急需解決的問題。
我們誤讀了自己？因為中國實現“崛起”的方式實際上并不“特殊”？為什么這樣的見解令人吃驚地總是出現在中國自身呢？當全世界都不得不承認中國崛起方式的特殊而冠之以“北京共識”時，為什么我們自己要竭力地否定之方為后快呢？中國的發展確實在創造了奇跡的同時，也帶來了很多問題。其中包括對環境的破壞、對弱勢群體的不公正、對腐敗打擊的不力……但這不應成為否認事實上存在著的“中國模式”的理由。潑臟水不應把嬰孩一起倒掉的道理誰都明白，但為什么我們一旦具體到現實，卻總是分不清哪是臟水、哪是嬰孩？而總是要將嬰孩一起倒掉方才稱心呢？
在今天金融和經濟危機席卷全球的時刻，強國要捍衛自身利益、維護自己的正面形象，搶占輿論制高點，對保護本國價值觀，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對于主導全球幾乎所有領域的西方來說，迄今為止惟一一個尚未真正被西方所征服的大國，就剩下中國。不管我們自己如何看待自己，中國就是與世界其他國家有著很大的不同。以一國代表世界一種文明，在今天的世界上只有中國。因此，中國就是特殊的。否定中華文明的特殊性，必然就會以摧殘民族自信為己任。歷史上中國成功地避免了“印度命運”，即被西方完全殖民（亦沒有如日本躋身殖民國家的行列），在今天中國也避免了“蘇聯命運”即走向崩潰和解體。中國還是全球惟一一個現代化的文明古國，在幾乎所有領域都與西方有著差別：特別是在宗教（西方基督教文明——中國非宗教文明）和傳統文化兩大領域。而這兩大領域均涉及到東方與西方之間截然不同的價值觀。中國顯然建立了一個與西方不同的社會發展模式。更重要的是，我們三十年的成功，不管承認與否，都是世界史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實現了時間最長的經濟高速增長。僅此，就已經可以證明，中國的崛起方式就是特殊的。
不管中國愿意不愿意、中國的精英承認不承認，中國已經實際上成為西方文明的一個參照系。特別是對于發展中國家而言，中國模式不僅不是“說不清道不明”，相反有著相當清晰的輪廓：政治上的穩定、經濟上的開放、管理機制上的不斷改革、文化上堅持傳統道德基礎上的不斷創新……現在我們面臨的問題不是因這是“自大”的產物而應摒棄“中國模式”，恰恰應該在“自信”的基礎上，對自己三十年走過的道路進行回顧，總結“中國模式”的構成因素，檢討其缺陷、增強其長處、弘揚其對人類的貢獻，為未來濾清我們的思路。
一位深深擔憂中國輿論被西方左右的法國學者對我說：“北京共識的解釋權不應交給西方，而應由中國自己進行總結和界定，這樣對中國今后的發展方能起到指針作用。”要是我告訴他，我們的精英不僅不要解釋權，甚至不要“中國模式”本身，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苛求中國一切完美，否則就是無視我們的問題與缺點，進而就將我們對自己的成就的一點點自信斷言為“自大”、“自我迷戀”，是我們自己身上的“毒”……這種貌似尖銳的話，實際上并不新鮮，只是對西方多年來對中國的批評鸚鵡學舌罷了。西方對中國的“批評”核心就是一點：中國沒有自我，只有在思想上絕對追隨西方，才是正確的道路。問題是，殖民主義、種族滅絕、販賣黑奴、瘋牛癥、艾滋病、金融危機、主權債務……這些總不是從中國起源的吧？我們是否可以根據同樣邏輯將西方將其價值觀視為“普世”而指責其“傲慢”、“自我迷戀”、進而也是一種“毒”呢？
在今天的世界，作為一名中國記者，作為一名中國常駐海外的記者，我深感自己沒有盡責，沒有把一個真實的世界介紹給國人。以至于國人對今日世界存在著那么扭曲的幻想，令我深感不安。正是由于我們太過認識自己而自以為認識西方（實際上并不認識），過度仰視西方而過度蔑視自己，因而形成了我們天天在唱別人的贊歌、唱自己的衰歌，給國人勾勒了一幅西方的完美圖景、而給自己畫出了一幅拙劣漫畫……實際上我們最大的問題，恰恰就是看不清當今世界究竟是什么樣的一個局面。特別是看不清西方文明的深層次真實。我們從來不理解，西方歷史與現實都是立體的。在字面上的西方底下，還有一個實際操作中的西方。在西方告訴我們的表象之下，還有一個運作之中的完全不同的西方。西方社會的組成如同一個俄羅斯娃娃，一個套一個，我們卻僅認識最表面的那一個，而且還沾沾自喜于對表面細節的了如指掌。而對里面的娃娃卻一無所知，甚至不知其之存在……正是由于這種無知，所以我們在摧毀了一種信仰之后，又輕率、盲目地樹立起另一種信仰（民主崇拜），以至于我們將一切我們以為是“民主”的國家，都當成了我們思想上的主人。將西方的話奉若圭臬。據說基辛格說過，“誰控制了石油，誰就控制了所有的國家；誰控制了糧食，誰就控制了人類；誰掌握了貨幣發行權，誰就掌握了世界”。我們應該再加上一句：“誰主導世界輿論，誰就主導了你的思想。”我們千萬不要在他人洗我們腦子時再為其端硯磨墨了！相反，我們應該時時刻刻問一句：“為什么”……
認清西方同時也認清自我，樹立自信同時也樹立自尊，這并不是要與西方為敵。相反，只有知己知彼，中國與世界方能和平共處、共榮共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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