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釘子戶曝光官員勸拆錄音:我們為什么在全世界牛逼
(2010-03-22)
(聯合早報網訊)兩臺挖掘機不知疲倦地揮舞著巨大的鐵爪。瓦礫堆中,中國銀行[4.16 0.24%]的營業樓及家屬樓(以下簡稱“中行樓”)像是一座孤島。馬路對面,一幢尚未竣工的大廈已拔地而起。進入3月,中行樓里的人們倉皇地張羅著搬離,政府給他們的期限是3月27日,到期不搬,就要強拆。
天津市寧河縣東棘坨鎮史莊中心小學的英語老師張熙玲眼看要成為釘子戶,對此,她說自己早有準備。
2009年10月底,這名普通的小學老師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最高領導——寧河縣教育局局長于志懷。對方造訪的目的很明確,勸其拆遷。從那天起,張熙玲陸續見到了“更大的官兒”,副縣長楊霞、縣土地整理中心主任宋連起、縣教育局黨委書記劉廣寶等,這些人和她談過20多次話。
幾次談話后,張熙玲多了個心眼。她跑到鎮上買了支錄音筆,悄悄錄下了每次談話的內容,并從被通知拆遷那天起,養成了記日記的習慣。“萬一我出個什么事,至少能把這些東西留給我的孩子。”張熙玲說著,喉嚨就哽住了。
截至2010年3月16日,張熙玲仍未在拆遷協議上簽字。
買房
蘆臺鎮是寧河縣政府所在地。由于緊鄰唐山,1976年的地震將這個縣城夷為平地。如今的蘆臺鎮上,可以很容易地找到肯德基,還有一家“上島咖啡”。
在鄉下的學校任教的張熙玲剛有了些積蓄時,就醞釀著在蘆臺鎮買房了。
“我想讓兩個兒子以后到鎮上上學。”張熙玲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對于大兒子騰騰,她多少有些愧疚。她的心臟病遺傳給了騰騰,孩子一出生,就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這才要了第二個兒子旺旺。
2007年,她和丈夫左挑右選,看中了不怎么起眼的中行樓。買房子花了將近50萬元,張熙玲說,這幾乎是她和丈夫前半生的所有積蓄。
房子買了,但由于張熙玲還要在東棘坨鎮上教書,因此并未馬上入住,而是將其租給了一些學生。
2009年10月初,張熙玲意外發現住宅樓門洞的墻上貼了一份房地產預估報告,對中行樓所有住宅挨個進行了房地產價值評估,其目的是為確定被拆遷戶貨幣補償金額。并排的一張表格上,則分別列出了各戶的評估金額。
由于表格被撕掉了一大塊,張熙玲并未看到自家的評估金額。事后,有鄰居告訴她,她的裝修費用被評估了約2.6萬,取了個平均數。
這一天,張熙玲在日記本上寫下,“在業主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評估,我覺得有些不妥”。
講價
張熙玲還是一頭霧水的時候,就有人拿著拆遷協議跑到鄉下去找她簽字。
在了解了具體的補償辦法后,張熙玲不愿意簽這個字。寧河縣土地整理中心給出的補償辦法提到,現金補償標準是每平方米4900元左右,此外,拆遷戶也可以選擇按1∶1.1的面積比例回遷。30個月的過渡期中,政府會給每戶每月800元的臨時安置補助費。
補償方案公布之初,就遭到了拆遷戶們的一致指責。2009年11月上旬,拆遷戶們聯合致信寧河縣領導,指出:一、返遷比例至少要1∶1.8,因為對面南小區的舊樓房拆遷都按1∶1.5比例;二、裝修費不得少于10萬元。他們在信上稱,這是參照塘沽區東沽、西沽住宅樓拆遷時,每平米補貼500元的做法;三、免除每戶800元租房費,希望政府能在附近的光明區或幸福小區為他們租同等條件的樓房。
中行樓位于蘆臺鎮最繁華的商業道上。3月12日,本刊記者在蘆臺鎮的天意達房產了解到,這一地段的房子均價在每平米六七千元,有的甚至達到每平米8000元左右。
對此,寧河縣土地整理中心的一位工作人員向《瞭望東方周刊》解釋,2009年制定補償方案時,寧河縣的房價并沒有這么高。到了2010年,濱海新區的開發,把寧河縣的房價一下子抬了起來。
寧河縣土地整理中心主任宋連起告訴本刊記者,這次拆遷,政府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1∶1.1的回遷比例完全符合國家標準,另外,我們還要給他們裝修費。這些方案已經很優厚了。”該單位的一位工作人員進一步解釋,在經過一番市場調研后,土地管理中心認為,每月800塊錢不足以租到100平方米左右的房子,就把這項調高了,“雖然在協議上沒寫,但是通過各個拆遷工作組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被停課
“給拆遷戶做工作太難了。”寧河縣土地整理中心的一位司機都發出這樣的感嘆,“有時候宋(連起)主任坐在車上都跟發了精神病似的,嘴里不停地叨咕著,要怎么做某個拆遷戶的工作。”
從2009年10月20日到30日的短短10天內,就有四撥人來做張熙玲的工作。10月30日,寧河縣教育局局長于志懷親自到學校找張熙玲談拆遷事宜。
在一張“任務表”上,本刊記者看到,拆遷戶及其家庭成員按照其工作單位劃定了“責任單位”和“責任人”,包產到戶。由于張熙玲在東棘坨鎮史莊中心小學任教,因此被劃到了寧河縣教育局局長于志懷的“責任田”里。而其他人也被分別劃入了公安局、縣社、中行等“責任田”。
“我還算好的,因為我對象(丈夫)不在公職機關工作,所以他那頭兒沒受多大壓力。”張熙玲說,一些夫妻雙方都在公職機關工作的拆遷戶,會同時被各自的領導找上門來,“你想想,那壓力,得有多大。”
“拆遷工作是為了改造整個縣城的居住環境,需要很多人組成一個團體。”宋連起這樣解釋。
于志懷的首次登門,被一起意外打亂了。談了沒多長時間,張熙玲心臟病突然發作,眾人手忙腳亂地搶救了一番,便悻悻離去。
2009年11月9日,張熙玲正在改期中考試的卷子。東棘坨鎮總校長鄭恩東、史莊中心小學校長李振立到辦公室找她,宣布了教育局的一個通知:“從現在開始,對張熙玲老師實行停課處理,學校的一切事情由校長安排。”
怕張熙玲承受不了,學校特意找了三位老師在旁邊,隨時攙扶她。“我當時表現得很堅強。”張熙玲回憶,她收拾了一下卷子,很平靜地離開。
《瞭望東方周刊》獲得的一份史莊中心小學考勤記錄影像資料顯示,從11月9日到11月16日,張熙玲的出勤記錄并未像其他老師一樣打鉤,而是寫有“拆遷工作”的字樣。
同時被宣布停課的還有蘆臺二小的李玉梅和蘆臺四小的鄭紅霞。
調解
“被停課”讓張熙玲覺得人格受了侮辱。“他們可以因為我教學上的失誤停我的課,但憑什么因為拆遷工作給我停課!”愛面子的張熙玲告訴本刊記者,被停課的那段時間,不少人打電話來問出了什么事,有人甚至以為她流產了。
“侮辱人格”的字樣讓宋連起難以接受,“讓她回家做兩天工作,她就說我們停止了她的工作。那叫停止工作嗎?幾天后工作沒做通,又讓她回來上班了,那叫侮辱人格嗎?那不是正常的嗎?”
停課的一個星期中,仍有人在繼續做張熙玲的工作。
張熙玲向本刊記者提供的一份錄音資料顯示,東棘坨鎮總校長鄭恩東告訴她,11月12日是個“分水嶺”。如果在這個日期之前簽了字,縣里會有一些優惠政策,“縣里說了,兩個孩子的教育全包,一直包到高中,這個事情敢給你出保證書。而且家里出了困難了,我們肯定也會照顧你。第二,你如果在規定的時間內順順溜溜地把這事完成了,你對象那兒上班找工作,我們也會優先給你爭取一些權益。第三,按照規定的時間簽了字之后,你永遠會在教育口。這一點,簽不簽,早簽和晚簽是不一樣的。”
在這一次談話的錄音中,鄭恩東苦口婆心地勸張熙玲,“榮(建勛)書記是這樣說的,只要在縣里不違法的情況下,教育局拿出什么手段,縣里都支持??好多中央的指令到省市級都走樣,何況在這兒,現在區縣級領導是太上皇。”見張熙玲不為所動,鄭恩東有點兒急了,“你哪頂得過縣里?那是誰的天?你的天?那就是人家的天。”
3月16日,本刊記者拿這段話向鄭恩東進行核實,對方矢口否認,“她屬于胡編,胡編亂造,沒那回事!”
語錄
在對張熙玲做了幾次勸導工作后,寧河縣教育局局長于志懷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出面,取而代之的是縣教育局黨委書記劉廣寶。
2009年11月底,劉廣寶第四次來到張熙玲家,這一次的談話錄音長達2小時45分鐘。
劉廣寶告訴張熙玲,只要是在能力所及、權力范圍之內、政策允許的前提下,教育局會解決其工作、生活、經濟的所有困難,“最后,我希望你們能夠理解教育局。我沒招的時候你讓我用什么,最后一招,就得用共產黨給我那點兒權。”
“在英國,你說不拆,任何人不敢拆你的。在中國,你說不拆,肯定把你拆了。我就這一句話,這就是我們為什么在全世界牛逼!”這次談話中,劉廣寶同時教育張,“凡是寧河縣的公民,必須執行寧河縣委、縣政府制訂的決策,或者說政策。在執行政策的角度上,你是政策的執行者,同樣,教育局也是政策的執行者。”
“大抓(音,挖掘機)不到,你就胡鬧;大抓一揚,你就投降!”劉廣寶預言。
但張熙玲認為,教育局開出的一些優惠條件對她來說,并不具備太大吸引力,“關于孩子上學的優惠我直接就否了,我不想讓他們背著拆遷的名聲讀重點學校。至于職稱,劉廣寶說,可以弄個推薦名額,但不能保證能不能考上。”
之后的又一次談話中,劉廣寶舉起了唐福珍的例子。“干啥啊?要點煤氣罐啊?澆汽油啊?那才是笨蛋呢!澆了汽油將來你兒子誰管呢?你以為澆了汽油,榮書記就免職了?李縣長就免職了?你澆了汽油,你兒子缺了媽媽,你爸爸缺了兒媳婦。你算過這賬了嗎?現在全國都在這兒擺著呢嘛,把誰處理了?處理了又到別的地方去了。”
劉廣寶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表示,他始終沒負責中行樓拆遷工作,“從職能部門來講,我不負責拆遷。從內部分工來講,我也不管中行樓拆遷,我負責的是蘆漢路拆遷,我只是在中行樓拆遷中協助做了些工作。”
劉廣寶承認,他確實拿英國和中國做過比較,但話并不是那么說的,“我想要表述的意思是,人家國外的私有財產,本人不同意,國家是不能拆的。咱們國家,在大縣城規劃的前提下,這些事,你該做不都得做嘛。當然,條件你可以談。”
至于一些過激的話,劉廣寶明確否認自己說過,“自焚的那個例子我倒是舉過,但我不應該這樣勸我的老師嗎?我這是勸她珍愛生命、熱愛生活。”
“胡蘿卜”和“大棒”
劉廣寶曾用“胡蘿卜”和“大棒”打過比方。他認為,在說服工作中,如果遞過去的胡蘿卜不吃,大棒就該下來了。
“李玉梅老師也頂了很長時間。”張熙玲向《瞭望東方周刊》透露,2010年1月4日,李被宣布調往縣里一個很偏遠的學校,縣里給出的理由是干部培養,“那天下著大雪,她打電話給我說,她很委屈,但也很輕松,因為終于有結果了。”這時,原來的蘆臺二小已經沒了李玉梅的課。就這樣,一直耗到放寒假。
到了2月初,李玉梅終于簽了拆遷協議。張熙玲說,年后李玉梅打電話說,這個年她過得挺痛快的。
“大勢所趨。”李玉梅用這四個字對本刊記者解釋自己簽字的原因。她認為,既然已經同意了補償辦法,有些話就不便再說。
寧河縣土地整理中心主任宋連起透露,截至3月15日,大約只有四五戶拆遷戶沒有簽字。
“如果有一半人都不肯簽字,說明我們的方案有問題。如果只有四五戶沒簽,那就說明這個方案是符合老百姓需求的。”土地整理中心的一位工作人員這樣認為,“我們的主旨,就是不讓百姓吃虧。”
拆遷戶們之所以陸續簽了字,據張熙玲了解,除了上面給的“大棒”之外,有人得到了不少“胡蘿卜”,“有的人得到了生二胎的名額,縣里還答應把他的兒子調到鎮政府工作。還有人拿到了不少回遷房的房票,可以去賣,這又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張熙玲向《瞭望東方周刊》提供的“中行宿舍選房情況統計表”上,在“預購房型”一欄中,有人多達9處。當地最大的房地產中介“21世紀不動產天津卓越加盟店”的工作人員稱,一些房票可以賣到一兩萬元,“中行樓的位置以后要建的樓,下面是底商,上面是住宅。但現在我們手里沒有那兒的房票,房票都在個人手上呢。”
“這種暗箱操作有失公平、公正。”張熙玲說,這也是她堅持不肯簽字的原因之一。
在拆遷戶們看來,一直沒有現身的開發商顯得尤為神秘。他們猜測著這個人的身份,甚至聯想到會不會和天津市的某個高官有什么親戚關系。3月15日,宋連起對本刊記者明確表示,目前根本沒有所謂的開發商,拆遷是縣里道路拓寬、環境改造的統一規劃,“至于以后會怎么樣,由誰來開發,都還沒有競標。”
來源:《瞭望東方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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