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民工家庭能扛多大風險
來源: 南方報業網-南方周末(廣州)
“只差一米,我就抓住媽媽的手了”
尋找父母的遺體,這是17歲的吳維林幾天來一直在做的事情。
2006年6月9日,少年眼睜睜看著媽媽、爸爸跳入閩江,消失在湍急而渾濁的水中。為了拉住母親,他在濕滑的地上摔了一跤,“只差一米,我就抓住她的手了!”
淚水中,少年在回憶媽媽最初的哭泣——5月中旬一天晚上,母親陳愛華流淚說“肚子很疼”。吳維林以為是闌尾炎,急忙打車準備去醫院。但陳愛華對司機說了一個兒子不知道的地名。在一座大橋邊,兩人下了車。
這里沒有醫院,只見一條大江橫亙眼前,遠處深山魅影朦朧。吳維林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他要母親回去。“但媽媽讓我陪她坐坐。”吳維林回憶道。
“她講了很多心里話,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句是,‘你媽不會賺錢,又得了病,你就讓我去死吧’。”吳維林說。這把孩子嚇壞了,他拉住母親就往回拖。“她抱住我,說我們一起去吧!我說不行,她說那你放手,我說不行,你是我媽媽。”
陳愛華掙脫兒子,徑直向江邊奔去。吳維林伸腳絆倒她,最后把母親拖回了家。
父親吳方華知道后,狠狠地罵妻子:“你死掉了,兩個孩子怎么辦?”陳愛華的回答讓他們心驚膽跳:“那就抱著他們一塊死吧。”
陳愛華幾乎是在丈夫的強迫下去看病的。吳方華的班長雄京中多次看到,陳愛華抱怨看病太貴,吳方華安慰她說:“命是自己的,錢沒有了可以賺回來。”于是,陳愛華再次抽泣。
而據陳愛華的弟弟回憶,出事的前一星期,陳愛華給母親打了電話。她說了一句很沉重的話,“我不想增加兒子的負擔”。在37歲的母親的眼中,大兒子已經快到娶妻的年齡,但家中還沒辦法蓋房,現在生病了又欠下“一屁股債”——吳方華向大嫂和陳的姐姐分別借了1000元。
6月9日8∶00,陳愛華告訴老鄉徐秋花,“我要回家了”。夫婦倆手牽手走出工地,許多工友很羨慕,兩人在37歲還能如此恩愛。
一家三口坐上前往臺江醫院的公交車。此前,陳愛華曾在此就診。但在公交車停靠解放大橋堤岸的車站時,女人猛地站起身跳下車,沖向閩江。吳方華追了出去,喊道:“你不要做傻事!”
但吳方華沒有拉住妻子,反而被拖下了江。最近,福州一直陰雨連綿,閩江中風大浪急。父母在漩渦中沉浮,吳維林清晰地聽到爸爸最后一句話:“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死的!”
等警船趕到時,江上已經平靜。
1859元因何致人死地?
由于病歷本隨夫婦倆落入江中,目前很難確定陳愛華的病情。福州臺江醫院出示的6張處方箋中,只有兩種消炎藥。“可能是比較常見的宮頸炎癥。”該院副院長鄭主恩對本報記者稱。
處方單表明,藥費加治療費共為1859.04元。
目前,很難判斷醫院的收費是否合理。但陳愛華的姐夫馮成良認為,“這家醫院在農民工里頭名聲不錯,比較便宜。”他本身也是一名農民工。據鄭主恩介紹,在福建省衛生廳公布的報告中,跟其他醫院相比較,臺江醫院每季度的處方平均價格是比較低的。
“但如果你了解農民們的收入和支出,你就會明白,陳愛華為什么會因這點藥費自殺。”當地一位社會學家說。
2006年元月,吳維林一家三口來到福州。吳方華在工業區做木工,每月1400元。陳愛華的求職卻一直受挫——她到工廠,因無技術沒人愿意接收;去快餐店應聘,店主嫌她年紀太大;后來當了兩個月的保姆,每月700元,但因為與雇主發生矛盾而辭職。
他們一度在工地外租房,租金加水電費每月100多元;煤氣,每小罐30元;為了節約,吳方華的衣服打著補丁,抽2元一包的香煙,但飯還是要吃的——這里的大米每斤2元,豬肉每斤6.5元……吳方華還要給家里的小兒子寄錢,每月200元。
媒體統計表明:2005年,福州市外來工平均工資15430元。但新華社記者認為,這個數據過于樂觀——他們在福建省一些私營企業了解到,農民工“每天工作時間在13個小時以上,而每個月的工資只有700元左右”。
而醫療方面的支出呢?
2006年6月,國家統計局福建調查總隊的一份分析報告顯示:2005年,該省城鎮人均醫療保健消費支出為478元,比1998年增長2倍;其中人均診療服務支出由1998年的21元上升到141元,增長5.7倍。
“更重要的是,社會保障體系跟不上。”鄭主恩說。畢竟,臺江醫院不是浙江杭州的“崇一”民工醫院,要靠利潤生存。
勞動和社會保障部的數據表明:中國上億農民工中,有工傷保險和醫療保險的人不到1/3;用工單位在農民工發生工傷時提供相關費用的不足50%。很多時候,對保險的訴求反而成為他們求職的障礙。陳愛華夫婦打工多年,甚至沒有聽說過“保險”兩字。
“社會中還應開辦一個醫療救助基金,窮人沒有錢應該先治療,政府應該有這個能力舉辦這種基金。”深圳當代社會觀察研究所所長劉開明建議,“弱勢群體的抗疾病能力實在是太弱了。”
不認命的女人
此前,病痛——包括其他風險——已多次打擊這個普通農民工家庭。
2005年春節后,陳愛華在合肥某工地當水泥工。“女性不能從事這樣繁重的體力活,”劉開明說,“這違反了勞動法、婦女權益保護法。”
但求職屢屢受挫的陳愛華別無選擇。就在為自己的工作“慶幸”時,她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腦袋狠狠撞到了地面。CT的診斷是“頭顱骨開裂,有淤血”。
夫妻倆不得不面臨一筆醫療費的壓力。
幾乎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趕到了合肥。住院之初,親人們到處尋找工地老板討錢,但老板一直不見蹤影。
在當地勞動局的協調下,老板勉強支付了醫藥費。但陳勝發回憶說,“如果這天醫院說要1000元,老板就只給500元,還一直拖。”住院一個月后,老板便不再理會這位女工。她沒能獲得誤工費,也沒有任何補償——她與老板沒簽合同,屬于《中國農民工調研報告》中描述的30.62%,這份報告是國務院研究室2006年4月發布的。
陳勝發記得,醫生認為陳愛華可能留下后遺癥。親人們都勸她再住院觀察一段,但她心疼錢,草率地離開了醫院,自己在小診所里開了一些藥吃。
“后來,媽媽一想事情頭就會痛。”吳維林說。
2005年中秋節過后,一家3口輾轉到安徽淮南,這次的包工頭是陳愛華的弟弟陳勝和。但這也沒給她帶來好運。弟弟安排她在一家連鎖超市的工地上當瓦工,老板開出的工錢是每天30元——這讓她興奮。
辛苦100多天之后,老板卻只能支付30%的工錢,讓他們先回家過年。陳勝和懵了,沒想到這幾年的拖欠民工工資大潮會沖到自己身上。他和姐姐一起找老板討錢,找勞動局投訴,但最后也沒能領到屬于他們的工錢,4萬多元就這樣打了水漂。
不得已,陳愛華只能先回老家過年。那里還有他的希望——在老家,10多畝的毛筍已經被菜販子收走,他們商定在冬天回家時結賬。
雖然當年毛筍價格下跌,每斤只能買6元,但不出意外的話,她依然會有1萬多元的收入。然而,住在鄉里的菜販子不見了蹤影……
“除了在吃團圓飯時,母親笑過之外,更多的時候是愁眉苦臉。”吳維林回憶說。
大年初二回娘家,陳愛華和陳勝發在小屋里說悄悄話:
——“你的命怎么這樣磕磕碰碰的?”
——“我也不知道。”
“能養家糊口,能供孩子讀書,能有間房子,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心愿了。”陳勝發說。
“這個年齡應該是事業不斷上升的時候,但陳愛華的遭遇太慘痛了。她又是一個不認命的人,好強促使她跳江。”劉開明說。
而這場婦科病,成為壓在陳愛華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典型的打工家庭
今天,吳維林小心地保存著惟一的“全家福”。相片上,吳方華留著小分頭,國字臉龐,很像一個書生,他緊緊摟著愛人。陳愛華眉清目秀,梳了一條馬尾辮。
吳方華一家來自江西宜黃縣小付元村——位于山溝里,沒有馬路,沒有電燈,幾乎所有村民都搬到了鄉里住。結婚后,吳方華也搬了出來,租了兩間平房。
“晴天時陽光進得來,下雨時水也能漏進來。”陳愛華的大哥陳勝發說。現在家中惟一值錢的東西,還是陳愛華的“陪嫁”——一部黑白電視機。
1990年后,兩個兒子相繼出生,吳方華把主要時間放在照顧孩子上,只有在農忙后才出來找點小工。1999年后,他才常年在外打工,和其他1970年代出生的農民構成了第一代農民工大潮。
這也是一個外出打工家族。吳方華的4個兄弟、陳愛華的4個兄弟姐妹都在浙江、廣東、上海、福州、安徽等地輾轉,或者進廠,或者在建筑工地上。
丈夫不在家,陳愛華挑起了所有的農活,甚至超出了一個女子所能承擔的重擔。
山溝里的田地幾乎沒有村民愿意耕種:山里有麻雀搶食、野豬糟蹋,而且只能種一季水稻,收成幾乎折半。但陳愛華除了耕耘自家地外,還承包了其他村民的田地——總共10畝。陳勝發經常看到,妹妹挑著100多斤重的木柴從山里走回來。
在鄉里,陳愛華嘗試著各種賺錢的小買賣。她的遺物中,有一張寫在香煙盒背面的紙條,爬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詳細記錄著制作油條的方法。
“這是一個典型的農民工家庭,試圖通過勤奮的勞動去改變她自身的命運。”劉開明說。但幾年過去了,家境依然貧寒。2004年,夫婦倆作出決定,讓正在讀初二的吳維林輟學——與其讓成績不好的孩子每個學期花500多元,不如讓他出來打工賺錢。夫婦倆又把小兒子送到了縣城一所寄宿私立中學念初中,每學期學費3000多元,這對他們來說無疑是一筆巨大的經濟負擔。
“他們寧可讓孩子上高價學校也要改變命運,代表了中國農民想改變命運的倔強性格。”劉開明唏噓說。
為了孩子的學費,夫婦兩個又開始在城市中輾轉,直到夢斷閩江……
苦尋親人遺體
6月11日,親人們租了一條漁船,在茫茫閩江上尋找尸體。一整天,無功而返。
今天,兩名親戚準備坐車到海邊繼續尋找。吳維林和其他親戚則到了福州大學,有一名從事慈善事業的退休教師愿意為他們提供吃住。
如果再沒有消息,他們將放棄搜尋,因為他們已經無法承擔車船費——每天500元。
在家鄉讀書的小兒子至今仍然蒙在鼓里,親人們不敢告訴他這個悲劇。
“現在我首先要找到爸媽的尸首,然后弟弟不能停學,我也要生存下去。”吳維林依然穿著那條花哨的牛仔褲,但似乎長大了不少。
□本報記者何海寧 □實習生黃志鵬沈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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