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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8日,貴州甕安,一警察望著被燒毀的公安大樓 ◎供圖/IC |
當事人受訪 甕安官員“全陪”
■當地政府部門組織十幾名老師在網上反擊謠言
■提供給記者的《簡報》被有意過濾
◎ 口述/《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王維博 ◎文/《青年周末》記者 馬軍
貴州甕安少女“非正常死亡”個體事件,在一周時間內演變為圍攻縣政府大樓的“打砸燒”惡性群體事件。如果政府信息始終公開,這件事會發生嗎?記者王維博為此前往甕安當地調查,在10多天的采訪過程中發現:
記者不在當地部門登記就不予采訪配合;死者家屬和當事人在接受采訪時,被當地干部全程“陪伴”;提供給記者的《簡報》被有意過濾;當地十多名教師被組織起來,到網上集體跟帖引導輿論……
“有進步的是,對此事件中的政府信息公開,當地官員也開始反省。”王維博對《青年周末》這樣說。
◎面孔
王維博,《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媒體從業6年。
◎聲音
“監控”、“封堵”,這些詞匯是對媒體舊有的思維習慣。
■記者不登記不予配合采訪
7月3日晚到甕安,我到的第二天,縣委書記和縣長就被免職了。
在距離甕安縣城兩三公里處,有一個收費站是進甕安的主要路口,站內專門用紅紙貼了一個告示牌,上面大標題寫著:“歡迎中外媒體記者前來采訪”。接待電話和手機號碼都在最下面赫然在目。
不過我們并沒有撥打那些聯系電話,而是按照過去我們在做新聞調查中通行的做法,直接進城,準備去找當事人。
在甕安城里的大街上,到處都是掛紅袖章的巡邏人員,一些主要街口都站著武警。多處都掛著橫幅,上面寫著:媒體記者朋友們,你們辛苦了!等等。這些標語都顯得很熱情,至少表現了當地有關部門的一種姿態。
但是,采訪被要求出示采訪證。這個采訪證是“628事件處理小組”發的。記者到該部門登記“認證”之后,會領到一個采訪證。如果沒有這個證,很多地方都不接待采訪,尤其是在政府官員這一塊。
一開始,我們沒走這個程序,沒辦這個證,導致在采訪中阻力很大。到死者家屬所在的玉華鄉后,當地干部就層層盤問和阻攔。我們拿著自己的由國家新聞出版總署頒發的記者證都不行。在死者李樹芬的家里,記者遇到了縣委宣傳部的人,跟他們理論了一番后,他們才勉強同意讓家屬接受采訪。
第二天,我們趕緊趕回縣上,把這個證辦了。這個證一方面確實能給我們提供一些保障,但另一方面,應該也是為了便于他們掌握媒體記者的采訪對象和采訪動向。
■死者家屬由當地干部24小時“陪著”
總的來說,這次事件發展到后來,當地政府還是放開了媒體采訪。只要辦證后,一般就不會直接阻止記者的采訪。但7月3日和4日,記者在采訪死者的父母和哥哥等家屬時,都是當著當地官員的面。有村干部、縣宣傳部人員坐在一旁全程陪同。
看起來,家屬在這種情況下,也不敢多說話。有些記者會瞅空兒,偷偷把個別家屬叫到一邊去,花幾分鐘時間私聊幾句,也許能得到一些東西。不然,家屬所說的話,就都是此前在發布會上已經公開的那些信息。
最后公布的事實真相,與此前的網絡傳言完全不同。當然目前還有一些疑點沒有最后公布出來,比如這個女孩自殺的原因動機等等,但基本上排除了他殺、奸殺等種種網上說法,這其實是有利于官方這一邊的。既然這樣,為什么還不讓記者自由去采訪呢?
我想,這種情況也可以理解。應該是當地官員希望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希望媒體能盡量從正面進行報道。這樣,他們就勢必會加強在工作程序上的一些管理。就是說,他們不阻撓記者采訪,但想把記者采訪控制在自己可控的范圍之內。
他們更多是希望記者能幫助他們辟謠,通過媒體輿論來穩定人心。但對大批的外地媒體,具體報道內容他們又無法控制,就只能控制采訪過程。
這其實還是過去那種傳統的思維方式。
后來對那三個現場當事人的采訪,是各家媒體聯合采訪,當然也是有官員陪同。
當事人的說法,也跟新聞發布會的口徑都完全一致。
■給記者的簡報被“過濾”
我們三個記者主攻不同方向,我主做政府官員在該事件中的反應?!?•28”當天對事件的處置,至少從結果來看,是應對失當,沒有控制住局面。因此,當地官員對此就比較避諱,不愿意多談。
7月5日,我提出要采訪縣里的領導,想了解在6月28日那天,當地縣領導對整個事件的詳細處理過程。我希望采訪當天到達騷亂現場的肖松,他是分管信訪和司法公安的副縣長。
新聞宣傳組的人讓我先找事件應急指揮部要簡報進行了解。當時每一天都發簡報,記載著政府在當天的應急反應工作。
指揮部在另一個地方辦公。但我到那兒之后,卻被踢了皮球。對方說簡報在宣傳組也有,又讓我回宣傳組拿。宣傳組的一個主任還不錯,冒雨跑到指揮部,幫我拿來了簡報。但只有3期。
當時簡報已經出了十幾期了。給我的這3期,主要講他們如何做好宣傳工作,以及其他類似的表功內容。恰恰我最想看到的,也就是從6月28日到30日這關鍵幾天的簡報,全都沒有。
毫無疑問,給我的簡報是被“過濾掉”的。
“為什么不能給我全部簡報?這些簡報既是你們對上級的,也是應該對媒體信息公開的。”我當場就提出了這個質疑。但他們回答說,涉及到一些機密問題,比如武警部隊的調動,所以不便給記者提供。
這個說法從表面來看可以理解,但總不會那么多簡報都在說武警部隊的調動吧?
爭來爭去,我還是沒拿到自己想要的簡報。
這一塊,是我報道中很關鍵、很缺的一個環節。過后,我只能通過其他多次采訪,包括采訪一些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官員,以及一些居民群眾(他們在現場拍攝了錄像),做了大量工作,才大體勾勒出了6月28日當天下午7個小時之內,這些官員如何反應和處理。
■組織十幾名老師在網上反擊謠言
以前對這種群體性事件的報道,有很多禁令和慣例。但這次在不少地方都突破了以往的做法。
事件發生后不到1小時,便有網民把現場的視頻、照片傳到網上。6月28日晚,大量小道消息在論壇、博客里傳播,不僅傳言當地警方辦冤案,還有謠言稱死者一位叔叔已被警方“打死”。
于是,這些消息引來了無數憤怒的跟帖。在虛擬社區“天涯”,在人民網“強國論壇”,有關此事的帖子都被狂頂。因為中國人最痛恨的幾個因素,在這件事中都包含了:比如說衙內、奸殺、警方不作為,等等。
網絡反應讓當地官員們陷入了另外一種焦慮。他們開始著手組織反擊,雖然已經很被動,但仍然取到了不錯的效果。
一些反駁傳言的帖子開始出現在網絡上。這些帖子大部分出自甕安的“政策輿論法規宣傳組”,十幾名熟悉網絡的老師特地從縣里的學校選調來,集體到網上跟帖,有計劃、有針對性地去辟謠,引導輿論。
這個宣傳組的組長為貴州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周曉云。據當地一名官員向我介紹,這個宣傳組的主要任務就是組織人員上網跟帖,“以貴州的媒體影響全國的輿論”。由于政府網站所在地已被燒了,工作人員只好搬到縣廣電局的二樓。從全縣部分機關、學校選調來的這十幾名人員每天負責收集信息,并對失實信息跟帖澄清。
事件應急指揮部的一位官員還介紹說,“除甕安縣外,黔南州每個縣、市宣傳部也都組織了5名網評員,每天根據新華社消息和公開發表的材料,以靈活多變的形式跟帖引導網絡輿論?!?/p>
顯然,這次當地政府部門開始講究新聞策略了,這些方式比以前有效很多。
當然,在網上和網下采取的是不同的做法。
■在網下對傳統媒體加強“引導”
在網下,主要是對傳統媒體進行一些引導和限制。這種在現實中對傳統媒體的緊盯,感覺就像是一種以攻為守、以進為退的策略,很有技巧。
6月29日,“6•28”事件應急指揮部成立,下設8個工作組,上述的“政策輿論法規宣傳組”即為其中之一,還包括事件調查組、勸說疏導組等。
6月29日一早,新華網發布《貴州省甕安縣發生一起打砸燒事件》消息,這與以往類似事件發生數日后才予以披露的做法形成了對比。隨之而來的,是貴州省及黔南州等本地媒體關于此事的集中報道。
政府針對性的辟謠在事件后第4天展開。7月1日,貴州省政府新聞辦、省公安廳等部門在貴陽舉行了“甕安6•28嚴重打砸燒突發性事件”新聞發布會,作出以下澄清:1.有證據表明當事女孩死于溺水,并非被奸殺;2.縣委書記王勤不是甕安本地人,夫婦二人在甕安沒有任何親戚關系,等等。
分析一下就可以看到,從6月30日到7月3日,對案件本身的報道,包括采訪辦案民警、家人和三個在場當事人,都是當地可以控制的貴州省媒體在報,外地媒體則很少能有突破,主要是找不到人。
出于宣傳的考慮,當地部門在此后,先后安排了幾次外地媒體對當事人的采訪。
■當地官員已開始反省信息公開
在這次采訪過程中,我們已經看到了一些進步,但離真正的政府信息公開,還有相當大的距離。在信息公開的渠道和時間方面,都還有許多需要改進之處。
政府信息公開是要求公開的,但當地官員有一種老的宣傳意識,總是想控制媒體。我今天采訪的一位政府官員,他對媒體使用的詞語就是“監控”、“封堵”,這些詞聽著明顯就是一些舊有的思維習慣。
如果一開始就做到信息公開,可能就不會導致后來的那種局面。
6月22日到6月28日之間,從李樹芬之死到成千上百的人們走上街頭,政府基本上是失聲的。我跟當地官員交流過,他們也承認,政府失聲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沒有政府信息公開的意識,更沒有這種渠道,或者說,信息公開的這種機制還未有效地建立起來。
在今天(7月14日)的采訪中,我剛好跟甕安縣“應急辦”的一名主任交流了此事。他們在事后也進行了反思和總結。
他們有一個困惑,即:信息公開對官方來說,往往意味著是一種權威而準確的公開。而公眾的要求也是:公開的信息越透明越好,越明確越好。
但對于一個突發事件來說,總是需要有一個調查的過程,這就同信息公開的及時性有矛盾。怎么解決這個矛盾?
這名主任對我說,現在他們認為,還是更應該在事件發生的第一時間,就讓老百姓聽到政府發出的聲音,哪怕這種聲音并不是權威解答。
因為,在第一時間發出的聲音,至少表明了政府方面的一種姿態,給老百姓一個承諾,讓人們有信心。群眾聽到這種聲音后,就會認為政府對這件事不會不管。這樣就能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
背景介紹
貴州省甕安縣一名女學生在6月22日零點“非正常死亡”,當地公安局尸檢后認為是溺水。但死者家屬不肯接受鑒定結論,且死者親人被不明身份的人毆打。
此后社會上關于“奸殺”、“兇手有后臺”等傳言越來越多,事態擴大。終于導致6月28日下午,甕安縣發生圍攻縣委、縣政府的“打砸燒”突發性群體事件。因警方稱女生當夜跳河時,有男青年正在現場做俯臥撐,被眾網友認為太過離奇,“俯臥撐”一詞遂風行網絡。
6月30日之前,該事件一直缺乏國內正式媒體的詳細報道,只有新華社一篇幾百字簡報。而在網絡上,各種各樣的消息則層出不窮。
6 月30日,貴州省委書記石宗源發表講話,將該事件定性為“是一起起因簡單,但被少數別有用心的人員煽動利用,甚至是黑惡勢力人員直接插手參與的,公然向我黨委、政府挑釁的群體性事件?!?月1日,甕安縣政府向全國直播記者招待會,通報他們所確認的情況。7月3日下午,石宗源認為此事件真正的原因在于多年積累的社會矛盾,以至干群關系緊張,并且認為縣政府在此前及此事件中處置不當,對事件的發生與惡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7月4日,該縣縣委書記和縣長被免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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