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磚窯到黑煤窯——沒有道德底線的社會

從黑磚窯到黑煤窯——沒有道德底線的社會

作者：許志永

8月21日到23日，在張亞東先生和張律師的幫助支持下，我和滕彪到山西代理黑磚窯受害者陳小軍和龐飛虎的行政訴訟，他們起訴洪洞縣公安局行政不作為，要求國家賠償。8月22日，上午和下午分別和臨汾市中院以及洪洞縣法院交涉，最后洪洞法院總算是收下了我們的訴狀。下午我們?nèi)チ瞬苌搴诖u窯所在地。23日我們?nèi)チ撕槎纯h另外一個村莊，那里到處是黑煤窯。從黑磚窯到黑煤窯，雖然是匆匆之行，但還是深刻感受到了基層政權(quán)黑惡化的一個沒有道德底線的社會。

黑磚窯——沒有圍墻的監(jiān)獄

想象中的黑磚窯應(yīng)該是荒山野地里一個高高的圍墻，圍墻里面有一群伏爾加河上纖夫一樣衣衫襤褸的奴隸。

從洪洞法院出來，我和滕彪、張亞東與黑磚窯受害者陳小軍、龐飛虎一起來到一個黑磚窯所在地——曹生村三條溝。

平坦的公路一直延伸到廣勝寺鄉(xiāng)，鄰近洪洞縣除大槐樹外另一處旅游地廣勝寺，一條岔路向南不遠就到曹生行政村，再沿著一條曲折的土路走兩公里就來到了三條溝自然村。

在村莊邊上，一片土坡下面，有一片剛剛那個被碾壓過的平地，一輛推土機靜靜地停在那里，這里就是黑磚窯所在地。如果不是陳小軍他們現(xiàn)場的講述，你很難相信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

此刻，陳小軍，這個衡庭漢手下的老窯工，站在空地上有些茫然。陳小軍2005年3月從西安被騙到芮城縣，在一個叫焦建軍的村支部書記的磚窯里成為奴隸。磚窯的承包者是衡庭漢，此前他做這樣的“生意”已經(jīng)八年了。剛到黑磚窯的第三天，陳小軍試圖逃跑過，但被抓回來毒打一頓，打手們掄起鐵棍、磚頭就朝他身上砸，幸虧沒受大傷。此后，他基本上放棄了逃跑的念頭。2006年2月的一個深夜，窯工們被趕上一輛中巴，來到曹生村王兵兵的磚窯，原來，衡庭漢嫌窯主給的報酬低，“叛變了”，但陳小軍他們的命運并沒有因此改變。

陳小軍逐漸成了老窯工。他不再輕易被打，但他也從不打別人，他就是默默地干活，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樣子。在一次窯土塌方事故中，他雙肩肩胛骨折斷，住了一個星期醫(yī)院，又被帶到窯廠。他最后一次遭遇暴打是在2007年3月，一個新來的窯工悄悄地問這是哪里，陳小軍回答了一句“洪洞縣廣勝寺鄉(xiāng)”，于是遭到一頓毒打。

龐飛虎雖然在窯廠里只呆了不到三個月，但他似乎知道的故事更多。這個20歲的年輕人從沒有上過一天學，寫下自己的名字大約需要五分鐘。他講到了一些窯工們的來歷，他自己是被衡庭漢從西安勞務(wù)市場騙來的，“老新疆”和“小新疆”在鄭州某一天喝醉了酒，醒了以后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在這里了，還有一個14歲的孩子，他是在鄭州被人一棍子打暈后賣到這里來的。

我們一行人走過平地，走到南端，這里是窯工們居住和吃飯的地方。陳小軍指著一片黑灰痕跡說，那時他們吃飯的地方。他們每天早上五點出工，在打手們的看管下干活。吃飯的時候窯工們在中間蹲著吃，打手們在四周站著吃，窯工們絕對不能在邊上吃。這樣的規(guī)則是有來歷的，一個新窯工曾經(jīng)借吃飯之機逃走了，打手們沒追上。晚上八九點鐘吃晚飯回到住處，大門被用鐵絲拴住，門里門外都有打手看著。

磚窯的邊上就是村民的土地，玉米長勢良好，兩個村民在干活。“這里有很高的圍墻嗎？”我指著村民的方向問。

“沒有圍墻”，陳小軍回答，整個西面都沒有圍墻。磚窯的東面也只是土坡，南面是居住地和廚房，整個磚窯幾乎沒有專門的圍墻。

我有點吃驚。只要窯工們跨出一步，就是村民的莊稼地。但他們大部分人不敢逃走。所有的窯工被送到這里第一天要接受“培訓課”，就是由打手們暴打一頓。誰要逃跑，抓回來就會遭到毒打，就這樣，打手們憑借兇殘暴虐制造了一個幾乎沒有圍墻的監(jiān)獄。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整個社會又何嘗不是重重的圍墻？村民的莊稼地與黑磚窯只有一步之遙，旁邊的村民甚至一眼就認出了陳小軍，支書兒子的磚窯存在五年了，村民們不可能不知道這里發(fā)生的事情，但是，誰愿意惹麻煩得罪支書去報警？還有，即使報了警又能怎樣？2007年3月到5月，共有四個人成功逃出了黑磚窯，他們有人報過警，警察來過，龐飛虎說他在磚窯至少見過派出所一個隊長兩次。直到5月27日，黑磚窯事件已經(jīng)形成輿論壓力，派出所解救了他們，龐飛虎認出了那位隊長，問為什么不早來救他們，隊長說，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

路過一個制造“黑”炸藥的村莊

去黑煤窯的路上，路過一個村莊，我們下車買水喝。剛進一個路邊的小賣部，兩個高個子村民走進來，陰沉著臉問我們，從哪里來，干什么的。當時沒有想太多，總之覺得怪怪的。我就應(yīng)付了一句不算假話也說不上真話的話——從太原過來的。

上了車，女司機微笑了一下，提醒我們注意兩邊的標語。很快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村莊與別的村莊不一樣之處在于，“堅決打擊涉槍涉爆犯罪活動”之類的標語特別多，路邊很多房屋后面都有黑色的大字。過了村莊，司機才告訴我們，原來這個村莊幾乎家家制造炸藥。因為黑煤窯不能從正規(guī)渠道買到炸藥，所以地下炸藥產(chǎn)業(yè)就應(yīng)運而生。最近風聲緊，所以很多人家暫時停產(chǎn)。我們下車買水時，盤問我們的那兩個村民是放哨的，一旦發(fā)現(xiàn)執(zhí)法人員就要躲避起來。

司機說，前幾年這個村莊很窮。最近幾年開始制造炸藥，很快就成了富裕村。這種事情上級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大量黑煤窯需要炸藥。大量的煤窯各類干部有參股，他們需要炸藥。制造炸藥的村民們只在乎上面突擊檢查，本地的檢查都已經(jīng)失去意義。

遍地黑煤窯的村莊

來到山區(qū)邊沿的一個村莊。這是一片丘陵溝壑交錯的土地。在一個黨員村民家里，我們沒有十分明確來意，只是說想看看煤窯，考察一下投資的問題，不排除投資的可能，但也不要抱希望。

在一個村民帶領(lǐng)下，我們來到離村子幾百米的一個煤窯。沿著彎彎曲曲的坡路，在溝壑的半坡上，有一小片開闊地，周圍都是破敗的窯洞，中間是一個小土堆，周圍布滿了黑煤的痕跡。

村民說，那個小土堆就是煤窯口，最近因為黑磚窯的事情給封起來了。一般來說，只要挖開土堆就能恢復生產(chǎn)。建一個這樣的煤窯大約需要七八十萬元投資，當然，這樣的煤窯沒有任何官方手續(xù)。

該村民指給我們看山溝里的煤窯，不到三百米長的路上，我們至少看到了四個煤窯。他說，這個村莊有很多煤窯，沒有一個是手續(xù)完備的。現(xiàn)在風聲緊，大部分停產(chǎn)了，但也有少數(shù)人有關(guān)系，繼續(xù)生產(chǎn)。各種政府監(jiān)管部門也沒有用，他們的工作不是為了安全問題，而是為了罰錢。

不過有一點讓我感到欣慰，那就是黑煤窯里很少有奴隸工人現(xiàn)象。主要原因是煤窯近幾年利潤很高，老板付了每天100元的工資，只要能生產(chǎn)，也大有利潤，煤老板的主要心思是怎么對付官員，而不是用在如何盤剝工人身上。黑磚窯不一樣，黑磚窯利潤太低，在一個沒有正義底線的社會中，奴隸制自然就出現(xiàn)了。

但是，從長期來看，黑煤窯里也有可能出現(xiàn)奴隸工人，尤其是當煤產(chǎn)業(yè)不景氣的時候，奴隸工人出現(xiàn)的幾率會上升。

在黑煤窯邊上，和我們的向?qū)Т迕窳奶臁＾k一個正式的執(zhí)照幾乎是不可能的，需要關(guān)系，需要巨額資金，一個執(zhí)照下來不知道官員要貪污多少。反正煤就在自己的地底下，誰挖出來就是誰的，各路官員們也是靠煤吃煤，他們要罰款。每個人都在拼命撈錢，沒有責任，沒有正義，有的只是狡詐、賄賂、精心算計。黑官吏、黑磚窯、黑煤窯、黑炸藥、構(gòu)成了一個龐大的黑社會。從黑磚窯到黑煤窯，洪洞縣集中體現(xiàn)了當下中國基層社會生態(tài)。

只要任何一個政府部門或者廣勝寺鄉(xiāng)派出所稍微有一點正義感和責任心，黑磚窯就不可能長期存在，然而我們看到的社會現(xiàn)實是，幾乎沒有一個部門沒有一個官員在乎這些，他們只忙于自己升官發(fā)財了。不僅如此，每一個黑磚窯以及黑煤窯的存在，都離不開權(quán)力保護傘。如今，因為查處黑磚窯，洪洞縣政府幾乎癱瘓，每塊磚的價格由原來的9分錢飆升至近3毛錢，但權(quán)力保護傘還是原樣，一陣風過后，黑磚窯，或者任何可怕的現(xiàn)象都可能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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