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土編者按】鄉村醫生,顧名思義,就是長期駐守農村,為底層農民提供最基礎的醫療保障的醫生。上世紀60~70年代,一批赤腳醫生在廣大農村地區茁壯成長起來,這便是鄉村醫生的前身。在那個物資匱乏的時代,這種最質樸、最大眾化的醫療方式,給底層百姓提供了健康、衛生的生活保障。進入新時代,當醫生成為一個專業化的詞匯,一個精英階層時,這些赤腳醫生卻還在農村堅持。然而今時不同往日,那些赤腳醫生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留給他們的只是貧窮、落魄甚至有風險的工作和生活。曾經的“工農也可以掌握醫療技術,也可以治病救人”的宣傳已經被“不專業”“沒資格認定”這樣的話語輕易帶過,懷著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夢想的醫學青年也只有極少會想到貧困的農村治病救人,這里只有集體主義時代的蒼老遺珠還在堅守崗位,他們現在選擇怎樣的方式面對自己作為“鄉村醫生”這個尷尬的身份?他們老去之后,農村醫療怎么辦?最近,國務院發布了《關于進一步加強鄉村醫生隊伍建設的實施意見》,對鄉村醫生增加了補貼。但在大城市醫院越來越專業化、高端化、精英化、市場化的時候,這些補貼真的能鼓勵青年人到農村去,到祖國需要的地方去嗎?我們來看看《人民日報》為我們講述的當下鄉村醫生的故事。
原標題:留住村醫有多難(聚焦·走近鄉村醫生(上)) 原載:人民日報 本報記者 王君平 王明峰 張志峰
最不愿提的是收入
上午8點,記者來到四川省蒼溪縣城陵江鎮玉女村衛生室。20余平方米的衛生室分里外3間。外間坐診,擺放著兩排椅子、一張桌子和簡單的醫藥器具。左側間是病人觀察室,右側間外邊是藥鋪。
53歲的趙永志是玉女村村醫,陵江鎮六包村人。他每天早上不到8點就出門,騎上20分鐘摩托趕到衛生室,或坐診或上門。每天至少要看近20個病號。看病出診占了80%的時間。對趙永志來說,家好像旅館,只是晚上休息的地方。有時連除夕都吃不上一頓團圓飯。今年大年三十,正當一家人享受著難得的團聚時,玉女村九組任坤龍的父親摔成重傷,趙永志騎上摩托飛奔而去。大年初一下大雨,他懶懶地躺在床上,打算好好休整一下,卻又被玉女村四組張山城的一個電話打破了計劃,張山城的孫女燒得厲害,讓他快點去。因沒顧得上帶雨具,趙永志被“洗刷”了個夠,病了好幾天。
趙永志干了這么多年鄉村醫生,最不愿提收入。他說,一年收入2萬多元,養家糊口也難。兒子想在縣城買房子,自己無力幫助。
41歲的李軍發是青海省大通回族土族自治縣寶庫鄉山城村衛生室的一名村醫。鄉衛生院每季度對村醫考核一次,每次隨機抽取10個農戶,問卷調查,分為滿意、不滿意、差三檔,由村民評議。考核合格,村醫才能拿到足額報酬。縣衛生和計劃生育局每年抽查2次。李軍發每年收入約3萬元。
公衛服務不被理解
“李元玉夫妻肺氣腫、高血壓,李元義膽囊炎、冠心病,90高齡的李衛青老年癡呆,無兒無女特困戶鐘秀英腰椎突出……” 蒼溪縣元壩鎮鶴崗村68歲的村醫李方成說,“有的留守老人病重時,連放在床邊服藥的水杯都無力取拿,看著真讓人心痛。目前,自己身體還能將就,留守老人確實不容易啊,生病可耽誤不得。”
公共衛生服務事不少,按小項算有四五十項,要費很多時間。村里0至7歲兒童共120人,需要計劃免疫接種。每月25日是計劃免疫接種的日子,有的家長會按時帶孩子來,有的需要打電話提醒。村民的高血壓、糖尿病等慢性病需要管理。一些村民行動不便,李軍發要上門服務。村里10多位老人患有高血壓、糖尿病等慢性病,李軍發每個月都要上門回訪,給她測血壓、血糖等。李軍發所在的村有925人,每個村民每年公衛費用40元,其中16元給村醫當報酬。
李宗明所在的魚池村有村民6000余名,公共衛生費按村人口數一年每人12元計算,每月公共衛生工作收入大概有1000多元,所占比重為每月收入的70%。
這幾年,李宗明一直在村里宣講宮頸癌篩查知識,村里婦女對該病了解甚少,預防意識不足。他挨個上門宣傳,甚至有些是倒貼車費,讓她們去醫院進行檢查,換來的卻是很多人不理解。
宜賓縣柏溪鎮長江村唐芳干村醫17年。說起公共衛生服務,唐芳的感覺是很煩。村民的健康意識落后,認為防病和治病是一碼事,老年人更忌諱進醫院。每逢老年人健康檢查和兒童預防接種,村醫都要挨個電話通知。在村民們看來,做檢查只是為了讓村醫多掙錢。
侯仕文說,鄉村醫生除承擔基本醫療任務外,還要走村入戶面對面完成40%的公共服務,其辛苦不言而喻。公共衛生收入是按人頭計費,如果村里人口少、村醫多,收入會少很多。
留守的多是老村醫
經常“頂著月亮數星星”,最少單程7公里,最遠來回要跑20多公里——50歲的蒼溪縣石門鄉寨王道忠竟是該鄉“最年輕”的村醫!全鄉14個村目前只有10位村醫。他除了負責所在的三林村看病和服務工作外,還“客串”離家5公里外的龍水和寨包村,服務對象2000多人。
一年辛苦到頭,腰包里也剩不了幾個子兒,王道忠的堂弟要幫他,讓他在自己開的醫藥公司上班,月收入能到3000元。最終王道忠還是謝絕了:“兒女都已成家,自己經濟上負擔不大,被病人需要才是選擇留下來的原因。”
當村醫還不如村民打工掙錢多。李軍發幾乎每天都來衛生室上班,一年到頭拴得死死的。村民打工半年也能收入2萬元左右,還不耽誤回家種地。盡管村醫的收入不算高,好處是有“存在感”,很受村民們尊重,幾乎家家戶戶都知道他的手機號。走在路上,村民大老遠就和他打招呼。村民家里辦喜事,會請他去當“大東家”,幫著招呼客人,那是很有面子的差事。有時到村民家里上門出診,人家像來了客人一樣,炒幾個菜,留他吃飯。李軍發說:“單算經濟賬,收入是不高。我是學醫的,喜歡給村民看病,有一種成就感。”
壓力大、待遇低、想跳槽,這樣的想法趙永志也有過,但權衡再三還是選擇了堅守。他說,左鄰右舍幾十年的感情,如果自己跑出去掙錢,將來年紀大了,回來業務荒廢了,看不了病了,真沒法面對他們。
我國現有125萬鄉村醫生中,其中不少是上個世紀70年代從醫的赤腳醫生,他們都已經在65歲以上。村醫原則上按照每千名服務人口不少于1名的標準配備,全國還有不小的缺口。
醫療風險無人分擔
41歲的李軍發是青海省大通回族土族自治縣寶庫鄉山城村一名鄉村醫生。他學過中西醫,常見病都能看,最怕的是病人用藥后出現不良反應。
一位姓陳的村民來看病,青霉素皮試表現正常。用了青霉素后,患者感到不舒服,接著出現昏迷。李軍發估計他屬于皮試假陽性,這是頭一次碰上麻煩,當時心里很緊張。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趕緊給病人用急救針。20多分鐘后,病人蘇醒了。李軍發長出一口氣,感覺渾身癱軟無力,因為剛才搶救時太緊張了。他說,情況緊急,病人不能隨便轉移,只能就地搶救。萬一不行,就請鄉衛生院醫生來搶救,再不行就打120,到縣里搶救。
四川省宜賓縣高場鎮村醫李宗明遇到醫療風險最多的,就是服用藥物后產生輕微副作用,病人賴在衛生所不走,讓他賠錢。他只能說好話,倒貼錢,把病人送到上級醫院去檢查處理。
65歲的陳家新是武漢市黃陂區前川鎮油崗村一名村醫。村里一位阿婆身體不舒服,體溫正常,血壓偏高。她感覺吃藥不頂事,想掛點水。陳家新只是加了點糖鹽水、VC、VB6等,也沒加什么藥物。結果輸了一半,老太太就說不清話了,趕緊送到區人民醫院搶救。當天搶救就沒事了,阿婆回到家中,第二天竟然去世了。讓陳家新不爽的是,患者家屬來衛生所鬧,經過村民委員會調解,陳家新賠了6000元。
國家衛生計生委衛生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應亞珍說,村醫醫療風險大,可以理解為:一是醫療行業人命關天,本身執業風險大;二是因為村醫只有最簡單的醫療設備,一旦有緊急情況,沒有能力迅速展開救治。如果出現重大事件,如輸液過敏事件等,可能有大額賠償,村醫難以承擔。長期下去,會影響村醫聲譽,失去群眾信任。
大大小小的醫療風險,讓鄉村醫生們頭痛不已。2007年6月的一個雨夜,一位張姓村民的妻子不明原因昏迷不醒,李宗明冒著大雨和村民走田坎路,幾乎是一路走一路摔跤來到村民家中,在出診回家的路上還被蛇咬了,幸好穿的是高筒膠鞋,才避免了受傷。
宜賓縣柏溪鎮長江村村醫唐芳,以前曾住在衛生站,半夜被叫去離衛生站大約有十幾公里的村民家里看病,回來的時候,一人打著手電筒走夜路,只能靠唱歌壯膽,半路還遇到一名精神病人,嚇得她一路狂奔回衛生站。
村醫身份還是農民
陳家新干村醫已經40多年了,如今每月收入3000多元,但他不敢退休,因為退休后每月只有1000元。收入少了,沒法養老,也不好意思面對和他同齡的人。鄉村老師轉正了,有退休工資;獸醫拿著五六千元的退休金,比村醫還高,人醫不如獸醫。
四川省蒼溪縣元壩鎮鶴崗村68歲的村醫李方成患有青光眼和白內障,左眼視力只有0.1,家人多次勸其放棄行醫去動手術,但他一直放不下那些需要他的病人,每月要看幾百個病號。8年前,他獲得過由原衛生部頒發的“全國優秀鄉村醫生”證書。李方成坐診看病不成問題,但因不會騎車,加上視力低下,晚上遇到需出診的緊急情況,就有些力不從心。加之自己不懂電腦,公共衛生服務需要鎮衛生院支持方能完成任務。
“我們年老了,胳膊腿不便,有個頭疼腦熱全靠他們!”71歲的村民李元勇患有肺氣腫。他說,現在村醫多是一把老骨頭,找他們看病還得擔心他們安全,真希望多些年輕力壯技術過硬的村醫。
青海省大通回族土族自治縣絕大部分村醫在50歲以內,50至60歲的有34人,60歲以上有10人。石山鄉小溝村村醫馬占祥年齡最大,現年72歲。該縣衛生和計劃生育局副局長王生海說,石山、向化等鄉鎮的村醫年齡偏大,后繼無人。由當地鄉衛生院多方物色人選,有的則動員老村醫的子女報考醫學院校,定點培養,學成后回村服務。現在能配齊村醫很不容易,一般是60歲退休,身體允許又找不到合適接替人的,可以干到65歲甚至更久,有總比沒有強。
李軍發參加了農村養老保險,每年自費交100元,這是屬于最低的保障層次,村里有錢的每年交500元,還有交1000元的。王生海說:“我們鼓勵村醫參加農村養老保險,大多是自費。經濟條件好的村,集體有一些補助。”
記者了解到,2014年宜賓縣鄉村醫生注冊1273人,其中70歲以上35人;60—69歲143人。按照現行的養老保險制度,沒有資格購買養老保險的鄉村醫生占26.3%。
當地衛生部門表示,爭取盡快啟動鄉村醫生養老保險工作。對于在村級防保崗位工作能夠購買養老保險的鄉村醫生,采取政府定額補助方式共同購買養老保險,吸引年輕醫生回歸村醫崗位。對于年齡偏大無法購買養老保險的,參照村干部標準,給予每月補助,使到達退休年齡的鄉村醫生安心養老。
村醫渴求學習機會
37歲的陳金賢是青海大通回族土族自治縣寶庫鄉哈家咀村的一名村醫,衛生室設在家里。3月30日凌晨2點多,陳金賢一家睡得正香,突然有人敲門。原來,附近祁漢溝村的李老漢,肩膀疼痛難忍,趕來求醫,陳金賢趕緊爬起來給他看病。“經常有人半夜敲門,這么多年都習慣了。”
李軍發的父親李順財曾在本村當了30多年赤腳醫生。2013年,父親年滿60歲,李軍發子承父業,成了一名正式村醫。
四川蒼溪縣元壩鎮衛生院院長孫家才說,該鎮有5個村沒有鄉村醫生,這些村的公共衛生服務只能由鎮衛生院聘請的6名聯絡員完成,但因不具備醫師執業資格而不能開展醫療服務,沒法與鄉村醫生比。
盡管農村醫生短缺,但醫生水平不能有半點含糊。王生海說,根據規定,鄉村醫生每兩年進行一次執業考核,對不合格的予以辭退,注銷鄉村醫生執業資格。2012至2013年度考核,6名村醫考核不合格,現轉入培訓期,期滿后再次考核,仍不合格者將注銷其執業資格。
應亞珍建議,一是落實現有政策。如一般診療費、基本公共衛生服務經費、基本藥物補助等按時足額撥付給村醫。二是完善政策。通過政策傾斜吸引優秀人才從事村醫工作,可參照當地鄉鎮衛生院人員收入待遇,核定政府補助水平。三是教育培訓制度配套。醫學教育要重視全科醫生培養,提高全科醫生收入待遇,實現人才下沉。對現有鄉村醫生,選擇適宜的方式實行免費培訓,提高技能,滿足群眾醫療衛生服務需求,讓群眾信任村醫。
去年,李軍發參加了縣里組織的3次業務培訓,涉及公共衛生、婦幼保健和合理用藥。他感覺知識不夠用,想多參加學習,提高水平。可是,衛生室幾乎每天都有病人來,他不能長期離開,因此希望多辦一些符合當地實際的短期培訓班。
四川宜賓縣采取多種措施,加大在崗鄉村醫生培養力度,提升基層醫療服務水平。例如,堅持村醫每月到鄉鎮衛生院學習不少于5天制度;強化醫學院校與縣域合作人才培養機制,確保每名鄉村醫生每年有一次以上、每次不少于16個學時以上的基礎醫學理論學習;每年由醫學10個專委會定期組織學術活動,通過“外請專家現場授課,內邀骨干交流經驗”的方式進行培訓;強化農村衛生人員項目培訓和繼續教育,加強鄉村醫生培訓和后備力量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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