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勞動報》報道，工作二十年能積累些什么?有些人積累財富，有些人積累人脈，而在上海春申鍋爐廠做打磨工的劉康武卻“積累”了一身病，以及一大摞數也數不清的看病發票和判決書、裁決書。劉康武說，他認認真真工作，只圖有個穩定職業，沒想到做了那么多年，留下了三個工傷記錄，但賠償卻分文未得，最終企業把門一關，終止了他的勞動關系。他官司一打就是兩年多，可沒想到，贏了官司還是拿不到錢。
職工投訴
每天工作都超時全年無休“連軸轉”
劉康武是重慶人，因為妻子常年胃病，兩個孩子要讀書，他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就來海打工。“當時這家單位還叫上海鍋爐有限公司，是股份制企業，直到2006年，才轉成了私營企業，名字也變更為上海春申鍋爐有限公司。”劉康武稱，他1993年1月進入這家企業做打磨工，以前還沒有簽勞動合同的強制規定，后來有規定了，企業也轉制了。雖然，公司也確實按照規定每兩年與他簽一次勞動合同，但合同從來就沒有給過他。“每次都是簽完就收走了，所以我手里只有以前上海鍋爐公司的勞動合同。”
沒有合同，劉康武并不十分介意，他告訴記者，在那里上班，工資雖然不高，但還算穩定，就沖著這一點，劉康武一干就是近20年。
對于這份工作，劉康武坦言，起初并沒有很多抱怨，“就是工作時間長了點。我們基本上每天早上7點半到廠里干活，然后一直要干到晚上9點才能下班”;“節假日也基本沒有休息，偶爾有幾回公司業務量不大的時候，才輪著休一兩天。”“算下來，一年也休不到十天。”當記者詢問是否有加班費時，他露出一絲苦笑：“沒有，企業實施的是計件制，做一件算一件錢。”
記者從采訪中了解到，擁有近二十年工齡的劉康武每個工作日的時間將近14個小時，幾乎全年無休地“連軸轉”，能拿到手的工資也并不多，“勞動關系結束前一年的平均工資大概也就2700元左右。”
如此不對等的工資待遇為何劉康武卻顯得并不十分計較呢，很快，他之后的遭遇解答了記者的這一疑惑，正如他所感慨的一樣：“和其他的麻煩相比，這已經不算什么嚴重的問題了。”
生產設備無防護發生工傷無人管
劉康武告訴記者，在這家企業工作期間，他付出的不僅僅是勞動，更是健康。劉康武的第一次工傷，發生在2005年，當時，他正在廠里的柵架車間打磨，在操作四磨頭圓管除銹機作業時，衣服卷進了滾軸，隨之左手臂被壓傷，后經醫院治療，診斷為左肱骨骨折。劉康武解釋，這個崗位本應是兩個人一起操作的，當時只要另一個人在，能及時關掉機器電源，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故。而且，按照道理說，這樣的機器都配有防護裝置，但他所操作的機器卻沒有任何防護。
事故發生后，劉康武到醫院裝了鋼板并申請了工傷認定。“當時公司倒沒有怎么刁難，工傷認定后，做了勞動能力等級鑒定，鑒定為九級”。一邊說著，劉康武一邊拿出鑒定報告，同時補充說，當時的治療費用都是自己出的，單位沒出過一分錢，也沒派人上門探望，就像沒發生過這事一樣。后來工傷認定下來了，他也確實拿到了一部分賠償，但這部分賠償全都由社保基金支付，企業該承擔的賠償，劉康武仍舊沒有享受到。
對于企業的做法，劉康武說確實有些心寒，但沉重的家庭負擔使他選擇了委曲求全，繼續留在原單位工作。“其實手臂骨折一直沒有痊愈，我是直到去年才剛拆了鋼板，費用也都是自己出的。”
雖然有傷在身，但對于工作劉康武一天也沒有耽擱。
車間粉塵塞口鼻體檢結果被隱瞞
劉康武做的是打磨工，車間有點粉塵本也正常，“但我們那兒的工作環境實在是太差了，粉塵大的時候，車間里相隔三五米外的人影都看不清楚。”劉康武說：“其實我們工作的車間挺大的，但因為很多人在做打磨，你一抬頭就看見車間頂上白蒙蒙的一片，其他什么都看不見。”除了工作環境差，勞動保護也跟不上。“大概是2008年開始，我們打磨工才有一次性口罩，之前都是‘裸干’，一開始一個月才發四個，根本不夠用。2009年下半年，很多職工陸續被查出職業病，公司才開始一天發一個口罩，但這種一次性口罩基本沒什么防護作用，我們通常用一兩個小時，就滿嘴滿鼻子都是粉塵了，做完工實在難受了，也只能到廁所里接點水隨便洗洗。”
照理說，從事粉塵工作，企業應當定期為職工安排體檢，說到這個問題，話語不多的劉康武似乎有點忍不住了：“體檢是有啊，我們從2008年開始，公司就每年都安排我們體檢了，但這么多次檢查，我們從來都沒有拿到過體檢報告，只聽單位說都正常，沒什么問題。其實，2009年的時候，體檢的醫院就一直要求我們去復查，但單位從來沒有告知過，這些事我們也
都是后來才知道的，如果當時查，說不定早就發現問題了。”
劉康武告訴記者，如果不是公司里有離職的員工被查出得了塵肺病，他還一直被蒙在鼓里呢。
剛被查出塵肺病勞動合同遭解除
被問及發病時間，劉康武回憶大約是在2010年的上半年，“當時就覺得經常胸悶，全身乏力。有時候下班后連爬一層樓都覺得困難，起初也沒有當回事，后來開始咳嗽，有痰，嚴重的時候甚至咯血了，這才覺得身體出問題了。”真正與職業病聯系起來，劉康武說還要歸功于公司里的一些離職員工和張海超事件。“那時候，公司已經陸續和一
些同事解除了勞動關系，這些人后來通過檢查，查出得了職業病，他們做的都是和我一樣的活，所以我也有些擔心，之后又看到電視上張海超開胸驗肺的報道，突然發現自己的癥狀和他的幾乎一樣，而且工作經歷也類似，所以就產生了懷疑。”
劉康武憤憤不平地說，產生懷疑后他也先后去過幾家醫院看病，可能是企業注意到了這一點，在下半年的時候，就沒有任何理由地安排他換了崗位，轉成搬水工，可是做了兩個月不到，又讓他恢復原崗位工作，公司的這一安排一度讓他感到莫名其妙。
“我有個同事叫楊正寶，和我關系比較好，我們倆情況完全一樣，當時還是他提議去肺科醫院檢查一下。”但進行職業病檢查需要單位提供有關證明，這成了一個難題。“大約是在2010年11月時，我們跟單位提出要去檢查身體，希望他們提供證明，單位不同意，說體檢不是檢查過了，沒病看什么病，后來，我們找到衛生部門，通過他們出面，企業才勉強同意出具證明讓我們檢查，結果很快我們倆都被確診為塵肺病。”
剛被確認了患病，還沒來得及進行進一步治療，2011年1月，企業就迫不及待地與劉康武和楊正寶解除了勞動關系。于是，兩人開始了第一次維權行動———向松江區勞動爭議仲裁委提出申請，要求恢復勞動關系，補足看病期間的工資差額。在仲裁庭上，劉康武和楊正寶才終于明白企業之前安排調崗的真正目的，企業辯稱兩人因不服從調崗安排而解除勞動合同，雖然企業言辭鑿鑿，但最終還是輸了官司，2011年4月，仲裁委裁決企業恢復兩人的勞動關系，并補足工資差額。
2011年7月，劉康武經過了工傷認定和勞動能力鑒定，結論為磨工塵肺一期，職業病致殘程度七級。
舊病未好添新病續簽合同被拒絕
恢復勞動關系后，老板重新安排劉康武到彎管班做打雜工，他也開始一邊治療一邊工作。然而，仲裁委支持的工資差額部分，企業卻遲遲不給，劉康武和楊正寶無奈之下，又申請了強制執行，這才拿到了工資差額。
治療期間，因為需要洗肺，劉康武第二次住進醫院，或許是抵抗力下降的原因，劉康武覺得自己的耳朵也出了問題。“其實之前就覺得聽力下降，經常會耳鳴、耳痛，只是后來越來越嚴重了。”趁著住院治療，劉康武又進行了聽力檢查，結果被確診為職業性輕度噪聲聾。對于這一結果，他稱一點都不意外，因為經歷了那么多，自己身上會出點啥毛病，多少有點數。“不光是耳朵，眼睛都有可能有毛病，打磨時很多鐵屑飛到眼睛里，現在看東西模模糊糊的。”
之后的事情只是前面經歷的重復，又一次認定工傷，又一次勞動能力鑒定，結論為職業病致殘程度九級。
眼看著自己的毛病越查越多，而此時的勞動合同又快到期了，劉康武就想著，自己這個身體條件和年齡，再找工作幾乎不可能，而且在這家單位的工齡早就超出了十年，因此，在勞動合同到期前的一個月，他以快遞的方式將簽訂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的書面申請送達單位，但單位一直未給回音。
直到2011年12月6日，劉康武收到人事科給的一份終止勞動合同的通知書，這讓他一時沒有了方向。
老板起訴要翻案轉眼關門人不見
從頭到尾，看病花了三四萬元，錢全部自己墊不說，現在連工作都沒了，劉康武再一次向松江區仲裁委提出申請。記者從裁決書上注意到，身患兩種職業病，工傷認定、勞動能力鑒定一應俱全，劉康武竟然沒有申請工傷賠償，而只是要求恢復勞動關系，履行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和工資差額、報銷醫療費。對此，他解釋，本來是想先恢復勞動關系再談后面的賠償，也確實有擔心，自己要求太多的話，企業一氣之下更不會和他恢復勞動關系了。然而，劉康武的暫時退讓，企業并不領情，雖然仲裁委支持了他的請求，裁決恢復勞動關系，但企業還是不服，于2012年9月，向松江區人民法院起訴。還沒等法院開庭，企業于2
012年底關門了。“我家離公司不遠，到那里看到廠房都撤空了，就著急了，后來問了才知道，企業連廠房都出租給別人了，老板更是找不著了，只留了個門衛在那看守。我只能不停地向公司寄快遞，要求工傷待遇賠償，幾乎每個月都寄，但都沒有回復”，一邊說著，劉康武一邊拿出快遞單。
劉康武說，現在他沒有任何收入，兩個孩子一個考上了大學，一個還在讀高中，他生病后，沒有了工作能力，只能把在老家的老母親和妻子叫到上海，老母親負責照料家里，有病的妻子負責賺錢養家。“她因為身體不好，很久沒工作了，現在在一家制衣廠上班，每個月也只有2000元左右的工資，我一個月光吃藥就要1000多元，都是些自費藥，孩子的學費都是七拼八湊借的。”劉康武透露，他曾經為了省錢，偷偷地停過一段時間的藥，結果病情更嚴重了，出現了雙肺氣腫的情況，不得不再次住進醫院，花了一萬多元，自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停藥了，但目前的窘境是企業關門找不到人，工傷賠償需要企業配合申請和支付，眼看著經濟越來越困難，卻不知該怎么解決。
藥品堆滿床頭上
記者來到位于閔行和松江交界的外來務工者居住集中地，劉康武的家就在那里，一間20多平米的房間里住著劉康武和舅舅兩家人，昏暗的房間里搭了好幾張床。劉康武的老母親坐在床邊念叨著：“這孩子老實，不會說話，幫幫他吧。”聽說記者要來，同事楊正寶也趕到這里。
記者留意到，床頭上最顯眼的就是一本勞動保障的自學書，旁邊是厚厚的病歷和裁決書、滿滿一塑料袋的藥和一張張肺部X光片。劉康武說，自從知道自己得了這個病，就開始自學相關的知識，“以前就是因為不懂，才讓自己陷入現在的處境，要維權，不懂法不行啊!”
由于廠房已撤空，無法直觀地了解劉康武以前的工作環境，他特地將以前偷拍的照片沖印了出來，記者看到其中不少照片白蒙蒙的一片，廠房內的細節在粉塵中根本看不清楚，可見劉康武之前的描述并非虛構。
老板來去無定數
因為沒有老板的聯系方式，記者跟隨劉康武來到位于松江區銀都西路上的春申鍋爐有限公司，偌大的廠區里只雜亂地堆了一些鋼材，廠房內早已空空如也。記者來到辦公樓里，不少辦公室的門緊鎖著，一間貼著“閑人莫入”的辦公室里，一名中年男子在悠閑地玩著電腦撲克，記者詢問情況時，該人表示，廠房已經出租給別人了，原來的鍋爐廠已經關門了，他只是負責值班的。當記者問及是否有老板電話時，他表示沒有，老板有時周四上午會來，但也不確定。當記者表示希望留個電話時，他表示，沒有必要，不予配合。
企業關門不是逃避責任的理由
長期從事司法實踐的一名法官解釋，現在有不少企業在職工訴訟階段，為逃避責任，選擇惡意關門逃匿，但事實上，這并不能成為賠償責任執行不到的理由。該法官表示，一般情況下，法院在接到起訴狀后會安排開庭審理，通知企業和職工兩方當事人到庭，如果企業一直不作回應，或聯系不上，法院會酌情進行開庭公告，如若企業依舊在開庭時缺席，那么，法院在過了一定的時間后就會視作企業撤訴，即裁決結果生效，因此，企業即使關門，其法律責任依舊是難以逃脫的。
此外，該法官也解釋，在訴訟階段，企業關門只是表面上的停產，但其想要注銷就沒有那么容易了，因此，職工不必擔心因企業注銷而造成主體滅失，執行不到的情況發生。
工作滿十年是否能終止有爭議
劉康武和楊正寶的代理律師丁在峰分析，在起訴至法院時，劉康武和楊正寶的情況出現了一些細小的差異，楊正寶的第二個職業病鑒定還沒有完成工傷認定和勞動能力鑒定，因此，法院很容易判斷，直接判決恢復勞動關系。然而劉康武的工傷認定和勞動能力鑒定已經全部進行完了，在他工作滿十年的時候簽訂的是有固定期限的勞動合同，在這種情形下是否可以終止勞動關系就有了爭議。有一種意見認為，根據《勞動合同法》規定，勞動者在用人單位連續工作滿十年的，只要勞動者提出或者同意續訂、訂立勞動合同的，除勞動者提出訂立固定期限勞動合同外，應當訂立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但另一種意見是，合同到期自然終止，雖然劉康武工齡早已滿十年，但其之前訂立的是固定期限勞動合同，該合同對他同樣具有約束力。再者，單位關門歇業了，續簽顯然已無必要。
職業病人后期治療費用補償應考慮
律師李華平提出，對于職業病患者來說，身體上的傷害是不可逆轉的，治療、服藥是一個無法間斷和十分漫長的過程，這其中必然會產生大筆費用，但在賠償方面，對他們的處理仍停留在和普通工傷職工的“現報現銷”層面上。“職業病人的情況有些不同，他們不可能痊愈，而且要終身服藥，不像骨折，治療好了就能康復，所以后期治療費用也是個難題。現在的司法操作中大多不會支持這部分費用，雖然補償多少確實很難判斷，但我的建議是能否給予適當考慮。”
莫讓工傷職工再“受傷”
外來務工人員劉康武的職業病維權遭遇其實很有代表性，因為在我們日常的來訪接待中，如果遇到職業病工傷投訴的大都如此。企業先是否認職業病或工傷(有的甚至否認勞動關系)，不配合申報，逼著職工不得不去打官司;職工官司打贏了，單位不服再告到法院，這樣又得拖上一年半載;職工好不容易官司都打贏了，企業又不主動執行，甚至再找個理由辭退職工，引發連環官司;更惡劣的，就是關門玩失蹤，讓職工白忙一場。現在，我們當然應該給“劉康武們”提供幫助，幫助他們討回應有的權益，但我們更應該思考的是，該如何防止職業病這個“隱形殺手”再來戕害職工的身體健康。
其實，我國《職業病防治法》已經給我們指明了方向：職業病防治工作堅持預防為主、防治結合的方針，建立用人單位負責、行政機關監管、行業自律、職工參與和社會監督的機制，實行分類管理、綜合治理。也就是說，關鍵是要抓預防，防患于未然才是根本。劉康武的第一次工傷，就是因為機器沒有按規定配備防護裝置，以致手臂被卷進機器，加上應該兩個人操作的崗位企業卻只安排了一個人，無法及時斷電救治;劉康武做的是打磨工，車間有點粉塵本也正常，但實際上車間里相隔三五米外的人影都看不清楚，在這樣的環境里工作豈有不生病的?除了工作環境差，勞動保護也跟不上，先是不配口罩，后來配了又不夠用，根本起不到應有的防護作用;體檢就是為了及時發現問題及時采取措施，但劉康武告訴記者，如果不是公司里有離職的員工被查出得了塵肺病，他還一直被蒙在鼓里，因為體檢報告企業從不提供給職工，直到職工身體出現癥狀，造成后果……
莫讓工傷職工再“受傷”。假如企業的這些違法違規行為能得到有效的監管，或許給職工造成的傷害就不會這么大。我們希望有關部門各司其職，加強對用人單位落實職業病防護管理措施情況的監督檢查，依法行使職權。發現用人單位違反職業病防治規定，侵犯勞動者合法權益的，應及時加以制止，督促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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