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親”現象指年輕人懶于、疏于或不屑于與親戚交往,民間俗語“一代親,二代表,三代了”揭示了親緣關系隨代際更迭淡化的客觀規律。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家庭戶均人口從2010年的3.10人降至2.62人,獨生子女家庭增多進一步加劇了“親不過二代”的緊縮化趨勢,血緣關系網絡逐漸單薄。
既有研究多將“斷親”歸因于代際沖突或情感淡漠,網絡輿論中“親戚煩人”的吐槽更強化了青年與長輩對立的刻板印象。然而,筆者返鄉調查發現,青年與長輩的疏離更多表現為“尷尬”而非對立。例如,務工青年雖減少返鄉頻率,卻定期為祖輩轉賬生活費;長輩雖抱怨“孫子不認人”,卻默許孫輩進城接受教育。這種疏離本質是代際雙方在城市化壓力下對有限資源的策略性分配,而非情感紐帶的徹底斷裂。下面將從現象表現、成因及關系進化機制三方面展開分析,揭示農村親緣關系的韌性邏輯。
一、農村“斷親”現象的表現
(一)交往成本邊際化
年輕一代和親戚的交往過程呈現“邊際化”的特征,簡單來說就是追求“方便省事”。一方面,在溝通渠道上他們更加傾向于通過微信、QQ等方便快捷的網絡媒介進行聯絡,而非采取更具情感的面對面溝通;另一方面,在交往的頻率和時間上呈現出頻率低,時間短的特征。這種交往過程符合青年忙碌的生活節奏,把和親戚的交往過程視作完成一項互動儀式。對于青年群體而言,這種流于形式的動作既抽出部分時間滿足了父母要求聯系親戚的需求,又減少了與親戚溝通的尷尬窘境,符合個體的理性計算。
晚輩L:“我很少主動聯系親戚,只有在節日父母會強制要求我給家里的親戚打電話,每次我都是聊兩三分鐘就草草結束,短暫的溝通像是在完成某種任務一樣。”
(二)交往內容淺表化
受交流頻次與時長的限制,年輕一代同老一輩的單次交流所涉及的語言信息量十分有限,且較長交流間隔又使得前后兩次的交流內容不具備連續性,這使得代際之間的交往內容出現淺表化的特征。在內容上往往只涉及到日常生活方面等淺顯、表面層次的內容,而價值觀念、人生規劃等深層次的內容很少涉及到。
晚輩S:“我和親戚們交往的時候說的都是一些客套話,比如吃了什么、學習成績怎么樣之類的話題。每次聊天的內容都差不多,我也想聊一些深層的話題,不過老一輩的觀念也跟不上了。”
(三)交往意愿淡漠化
與此同時,年輕一代對于與親戚的交往在意愿上也表現出淡漠化的傾向。面對親戚時,他們往往顯得冷漠、沒有溝通的欲望。網絡媒體中出現的大量有關“00后斷親”話題,比較集中的可以概括為沒有信任感、失去了利益關系、以及心理創傷等
晚輩Y:“從小到大親戚們總是忙著攀比,小孩的學習成績、工作收入、婚姻狀況等等。每當逢年過節的時候我就倍感壓力,七大姑八大姨聚在一起嚼舌根是我的童年陰影,所以我現在有什么規劃,都不會和家里的親戚說。”
人們會努力地使情境同積極、正向的情感能量相互關聯,而盡可能避免消極、負面的情感能量與情境相關聯。過往庫存知識中同親戚不好的情感體驗,使得這一部分人采取了對交往的淡漠化處理。
二、農村“斷親”現象產生的原因
(一)社會變遷和家庭結構變化
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速和經濟發展,農村地區的人們逐漸遷往城市尋求更好的工作和生活條件,這導致了家庭成員分散在不同地區的情況增多。現代化家庭的關鍵特征是家庭規模核心化;家庭功能削弱導致家庭不自足;家庭關系獨立而簡單化。相比過去,親戚之間的距離變得更遠,往往需要長途跋涉才能相聚一次。這種家庭結構的變化導致了親戚之間的交流頻率和程度的減少。
晚輩L:“現在的社會,人們都很忙碌,我爸媽工作忙,我也要上學,很難有時間去跟遠在他鄉的親戚交流。”
(二)個體化和自我認同
社會學家貝克認為,個體化指的是在當今社會變遷迅速地情況下,個體作為社會行動地一個基本單元,他所具有地獨立性,獨特性,主體性逐漸得到展現和表達地過程。在現代的社會中,年輕人往往認為傳統的家庭關系束縛自身,限制了自覺意識和支配能力的發揮,因而選擇減少同親戚的交往以期望達到更大的自由。青年一代更加樂意于同自身感興趣的群體進行互動,組建自身感興趣的社交圈子,通過與志同道合的伙伴組成趣緣群體,為自身的行動賦予意義。
晚輩S:“我認為個性很重要,我更喜歡跟志同道合的朋友交流,而不是跟親戚吵著天說著地。家庭關系有時候會讓我感覺受限,所以我更愿意選擇自己的交友圈。”
(三)社交網絡的興起
由于互聯網的普及,人們同他人溝通變得更為便捷和頻繁,但是同親戚在互聯網上的交流卻不多,原因在于個體擁有了更多的選擇。相對于與親戚交流,青年人可能更傾向于與朋友和同齡人在社交媒體上互動,因為這樣更加符合他們的興趣和生活方式。此外,社交網絡提供了更多的選擇和自由度,使得青年人可以更加靈活地安排社交活動,而親戚之間的交流被排在次要位置。
晚輩L:“我覺得有了網絡,我們可以隨時隨地和朋友交流,看到他們的生活動態,分享自己的心情。但是我很少在社交網絡上和親戚交流,更多的時間都是用來和朋友玩耍。”
(四)文化差異和代溝
一方面,文化沖突理論認為不同文化之間的價值觀和行為方式的差異可能導致沖突和隔閡,彼此文化之間存在不可改變的差異,即使通過溝通與互動也不可能徹底同化,因此代際沖突是一種必然。中國社會變遷迅速,傳統的“前喻社會”正在逐漸向著“后喻社會”轉變。老一輩的經驗在很多時候都無法指導年輕一代的生活。
另一方面,代際差異理論強調不同代際之間存在的認知、溝通和價值觀上的差異。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和變遷,不同代際之間的生活經歷和文化背景可能有較大差異。年輕人成長于數字化時代,對于科技和社交媒體的應用更加熟悉,而親戚可能更注重傳統的溝通方式和價值觀。這種代溝導致了親戚之間交流溝通困難,缺乏共同話題和共鳴。
晚輩L:“我和家里老一輩的親戚之間有時候會因為一些觀念和價值觀的差異而產生代溝,他們總是覺得我不懂事。我不太愿意和他們交流,因為覺得很累。”
結合以上兩種理論,“斷親”現象可以理解為是文化沖突和代際差異的結果。其原因在于快速變遷的社會中不世代之間的在認知和溝通方式上的差異和隔閡。
(五)忙碌的生活節奏
當代的青年群體面臨著巨大的升學,工作壓力,在初級教育階段,年輕一代們大部分時間都在學校度過,珍貴的閑暇時間也被大大小小的補習班塞得滿滿當當,時間變得十分的寶貴。在大學階段,他們面臨著更加繁忙的生活節奏,無論是考研,考公還是就業都意味著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的投入,和親戚們溝通便不免地被擱置了。
晚輩S:“我現在在準備公務員考試,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在宿舍和圖書館兩點一線,時間太緊張了,父母經常讓我主動打電話給家里的親戚們,我總是用時間不夠搪塞過去。”
三、斷親不斷情:處于休眠中的親緣關系
(一)斷裂與重塑的循環
在貝克的風險社會理論框架下,現代青年面臨的生命歷程呈現顯著的“液態化”特征。年輕一代在求學、求職的過程中所造成的地理流動和精力分配,在客觀上導致了親緣關系互動的減少。教育和職業探索期的延長使得“成年”這一概念被模糊,即使在生理范疇已經成年,但因學生的身份祖輩依然認為“還是孩子”,這種模糊化是社會時鐘的錯位,當生理的成熟度和和社會層面的成年不相同步時,親緣關系便會出現斷裂,然而這份斷裂在本質上是一種關系的休眠狀態,而非永久性的消亡。當子輩個體進入婚育階段后,養育孩子、住房購置的壓力便會重新激活對于親緣關系的依賴,形成“斷裂—重塑”的彈性循環。
長輩A:”兒子在合肥讀研后又去浙江搞機械,29了還說是‘實習研究員’。去年帶對象回家,他奶奶往姑娘手里塞壓歲錢,說‘沒成家就還是細伢子’。”
(二)傳統倫理的適應性進化
農村長輩對于年輕一輩的“斷親”現象所展現的寬容姿態,認為只是小孩子不懂事,實際上這是傳統家庭模式向核心家庭退讓。面對人口流動不可逆的背景,過度強調親緣關系的捆綁與依賴,不但會加劇代際之間的沖突,甚至會導致關系的徹底破裂與失聯。因此長輩通過暫時容忍關系上疏離,實際上是以退為進的策略,為未來可能的資源互助保留了一條潛在的通道。
長輩B:“現在孫子在城里工作,三年沒來拜年,咱也不惱。他二叔公說‘年輕人翅膀硬了總要撲騰’,等他們生孩子買房,自然知道回頭找老燕壘窩。”
與此同時,新型的親緣關系評價系統的形成也進一步體現了農村地區傳統的倫理關系逐漸向市場化思維的適應性進化。對親戚關系的價值判斷不再僅僅依據血緣關系的親疏遠近,而是更多地加入功能性的考量。這種表面冷酷無情,看似功利化的功能性篩選,實則是對親戚關系進行高效率整合的一種探索與嘗試。
四、小結
當代農村青年的“斷親”實質是親緣系統的適應性代謝——淘汰無法適應現代社會的傳統功能(如宗族糾紛調解),保留并強化仍具生存價值的核心模塊(如危機互助)。這種看似冷漠的關系疏離,實為全球化背景下中國鄉土社會獨特的韌性體現:通過階段性斷舍離實現更高效的社會資本重組。未來的關鍵,在于構建承認個體選擇權、同時提供制度性保障的“輕量級親緣倫理”,避免徹底工具化導致的社會情感荒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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