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年到頭吃饅頭”
某學者在群里講述了一個故事,他說:
(1)農村實行承包制以后,我舅舅來了北京。我母親問我舅舅說:“哥呀,現(xiàn)在家里生活怎么樣啊?”
(2)我舅舅說:“現(xiàn)在家里可好了,一年到頭吃饅頭”。
(3)這使我相信,農村改革的路子是正確的。今天中國經濟社會發(fā)展取得的舉世驚嘆的成就,無疑是我們黨堅持鄧小平帶領我們黨制定的“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的基本路線的結果,這是事實,不承認這一點,就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
(4)當然,我們今天的經濟社會發(fā)展還面臨諸多問題,有的問題甚至還很嚴重,但卻決不能,也不應該把這些問題的產生歸罪于D老爺子,因為這些問題并不是改革開放和黨的基本路線造成的,而是改革開放和黨的基本路線推動的我國經濟社會發(fā)展不可避免的產物。
二、農民的積極性
我不懷疑“一年到頭吃饅頭”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農村實行“包產到戶”與“吃飽飯”在時間上的高度重合,基本上堵住了任何敢于質疑“包產到戶”的聲音。
就我的記憶而言,“一年到頭吃饅頭”的故事不止一個版本,而是有著很多版本。其中的邏輯基本上是一致的:“人民公社背景下的農民沒有生產積極性,‘包產到戶’解放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
把“吃飽飯”的功勞歸因于“包產到戶”解放了農民積極性,這既是官方的解釋,也是主流經濟學的解釋。然而這個歸因是值得商榷的。
上世紀90年代,我到成都郊區(qū)農村溫江縣做調查,預設的題目是:“包產到戶”與農民的積極性。
出乎預料的是,對于我的提問,一位60多歲的老農民告訴我:
——“吃飽飯哪里是‘包產到戶’的功勞?是農業(yè)科技的功勞!是化肥、種子和農膜的功勞!”
這位資深農民的話引起了我的深思: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分散孤立的小農經濟占據(jù)了幾千年的統(tǒng)治地位,可為什么一直沒有解決“吃飽飯”的問題呢?
無獨有偶,據(jù)杜潤生的《自述》記載,在“分田到戶”席卷全國時,李先念同志就提出了發(fā)人深思的疑問:
——“中國單干了幾千年,還是沒糧食吃,還是受窮嘛”[1]。
三、誰是懶漢?
2000年初期,我到四川仁壽縣農村調查。
我問一位老農民何大爺(當時70多歲,現(xiàn)已去世):“因為人民公社吃大鍋飯,所以那時候的農民都很偷懶?”
何大爺從嘴里拔出竹子做的煙桿,生氣地告訴我:
——“亂說!毛澤東時代的農民一點也不懶。那個時候沒有化肥,只有農家肥。農業(yè)一枝花,全靠肥當家。60-70年代,我們生產隊幾十個社員一大早,就要用板車去成都市區(qū)拉人糞尿。為了多積肥,我們經常跑到幾十里地以外的黃龍溪鎮(zhèn)(現(xiàn)在是成都著名旅游景點——筆者注)去挑糞,太陽下山了才回來。一周來回好幾次,我們懶不懶?”
我依然記得,說到當年生產隊社員集體去城里拉糞挑肥,何大爺臉上流露出自豪的神情,他用手指著村里一桌桌打麻將的農民,有些鄙夷地說:
——“你看看,有了化肥和除草劑之后,現(xiàn)在的農民才懶得很嘛,種子撒下去基本上不管了,天天打麻將……”
當歷史的關注點都聚焦于包產到戶的時候,有一個重大的歷史背景卻被忽略了:毛澤東時代的中美關系緩和之后,20世紀70年代中國引進了好幾條化肥生產線,基本解決了土地的施肥問題,并在80年代之后迅速產生了提高糧食產量的巨大效果。
四、新質生產力
我記得曾經有外國學者寫論文,用計量方法定量分析了中國“吃飽飯”的因素,其中化肥、農膜和種子是主要因素,而“包產到戶”只占很小的比重。
如果用中特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語境來定義,那么化肥、農膜和良種就是當時的“新質生產力”,而“包產到戶”則是當時的生產關系變革。
“包產到戶”固然與“吃飽飯”有相關性,但是“吃飽飯”的決定性因素并非“包產到戶”,而是當時農業(yè)新質生產力的發(fā)展和提升——至于“包產到戶”與新質農業(yè)生產力(即化肥、種子和農膜)的關系,這里暫不討論。
我當時調查得出的結論是,“包產到戶”的主要功績,并不是解決了“吃飽飯”的問題,而是讓農民在農閑之外,有了更多“自由支配”的時間(這是農業(yè)生產力水平提高的必然結果),可以從事其他勞動,或者在城市化的浪潮下主動或被動地進城打工。
也就是說,“包產到戶”的歷史意義,在于新質生產力大大增加了農業(yè)剩余,進而促使農民進城打工,成為城市產業(yè)資本的雇傭勞動者。
由此帶來的結果有目共睹:農村剩余勞動力的流動深刻改變了中國的經濟結構——這個話題很大,不展開了。
“吃飽飯”的時間節(jié)點,正好處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以后的改革開放階段。
不承認“吃飽飯”與改革開放之間的關聯(lián),當然不是歷史唯物主義者。但是,把“吃飽飯”的賬完全算在“包產到戶”頭上,同樣不是歷史唯物主義者。
五、余 論
關于“包產到戶”與“吃飽飯”的關系,群里不少老師參加了討論,掛出來與大家分享:
——“那時普遍的說法還有:政策好(主要是大幅度提高農產品價格和取消了統(tǒng)購統(tǒng)銷)、天幫忙(剛好那幾年風調雨順)。”
——“后來吃飽飯,還有一個因素,吃了好幾年陳糧,各地糧庫里面的陳糧。我老家所在的鄉(xiāng)有一個大糧庫,好幾個巨大的糧倉的陳糧。過去之所以“吃不飽”,是因為收起來的糧食很多。包產到戶后,農民自己一家一戶耕種的辛苦,我有切身感受。因為我雖然參加工作,但是多年一直有麥收季節(jié)和秋收季節(jié)回老家?guī)透改甘涨f稼和耕種的經歷。現(xiàn)在的三農問題,是包產到戶的后遺癥。我父親在包產到戶前曾經是生產隊隊長,我后來問他,是不是包產到戶后產量高了,他說產量基本還是那樣,沒有多少提高,只是后來需要上交的公糧很少了,所以農民糧食多了。”
——“90年代我在溫江調查,記得老農民算過一筆賬:水稻田施了化肥、采用了良種之后,單產比之前成倍增長,勞力比之前成倍下降。他反問:沒有某某號種子和上化肥,光是包產到戶能提高單產嗎?”
——“現(xiàn)在一些人在談改開前吃不飽飯時,都有意無意回避節(jié)衣縮食戰(zhàn)略選擇的必要性。沒有那前30年的高積累大規(guī)模基礎建設,重化工業(yè),哪有什么改革紅利!高積累包括以剪刀差方式從農民手中拿取。我親身經歷是包產到戶的靈丹妙藥是提高農產品收購價格。”
——“余糧(愛國糧)不統(tǒng)購了。”
——“我記得當時分田阻力很大,不得不分后,回到了小農,農民邊干農活邊罵,有時不得不干到晚上。但報上說現(xiàn)在農民積極性很高云云。當時想,這能叫積極性高嗎?”
——“分割生產隊的農業(yè)機械與大牲畜引發(fā)的矛盾也不小。剛開始幾年確實興奮,滿足了小農需要。后來上交提留加重,產生鄉(xiāng)村干部催糧逼命現(xiàn)象。允許農民離土離鄉(xiāng),滿足城市私有化市場化勞動力需求,產生民工潮。一些頭腦活絡有技能的農民進城發(fā)了財。再后來就是民工荒。農民分化、鄉(xiāng)村分化,包產到戶制度邊際效應趨零,產生農地徹底私有化的改革取向。目前在這個問題上搖擺。”
注釋:
[1]參見《杜潤生自述:中國農村體制變革重大決策紀實》,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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