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有所依不僅僅關涉到2億多老年人的福祉,還考驗日益老齡化的中國,也是我們每個人的未來歸依。在農村的養老圖景中,老年人主要依靠土地養老,現存土地制度極大地解決了老年人養老問題。但一個不可忽視的現實是,失能老年人無所依,土地政策的調整也使得越老越多的老年人喪失依靠。在老齡化日益嚴重的情況下,我們一方面強調農村老年人養老問題的嚴峻性,另一方面卻抽掉老年人的依靠,人為推動老無所依。
一
老有所依不僅是老年人的夢想,更是每個人的未來期望。二千年來,中國農民依靠家庭養老,“養兒防老”成為農民生育子女的動力之一。而在農村的現代化變遷中,農民都普遍認識到子女不再是依靠,真正給老年人以依靠的是腳下的土地。據村里的老村干部講,“全村100多個老年人中,由兒子贍養的很少,老年人一般靠耕種土地和國家養老金生活”。在我所居住的灣子里有8個老年人,這些老年人都沒有靠兒子養老,而是“以地養老”,在農民眼中,土地比兒子更可靠。
以我爺爺為例。我爺爺今年83歲,生育有3個兒子和3個女兒,是我們灣子里年齡最大的老人。爺爺去年耕種2畝地,種植了玉米、紅薯、油菜、棉花和各種蔬菜等。爺爺的日常生活所需幾乎全部來自于自己耕種的土地,可以稱得上是自給自足。玉米、紅薯等雜糧自己種植,油菜籽榨油,蔬菜自己種。爺爺還利用雜糧和菜葉養雞鴨等家禽,滿足自己的肉蛋需求。由于爺爺年齡較大,近幾年無法種植水稻,食用的糧食是存糧,去年存糧用完后爺爺到別人田里拾到500多斤稻谷。爺爺耕種土地還能夠獲得少量的貨幣收入,如出售棉花和雞蛋鴨蛋等,土雞蛋每個1.5元,去年爺爺出售雞蛋獲得500元收入。衣服和鞋子由女兒買。爺爺需要購買的只有豬肉、煙、鹽、鐵和洗衣粉,出售農產品所獲得的貨幣收入可以滿足日常貨幣開支。爺爺的貨幣收入還有孫子孫女每年給的零花錢1000多元和養老金2040元(爺爺是高齡老年人,每月養老金是120元,奶奶每月的養老金是70元)。除開醫療費用和人情開支外,爺爺還儲蓄1萬多元。在家鄉里,是否有錢去集市買小吃是老年人富裕的象征,每天去集市逛逛,買自己喜歡的小吃是爺爺每天的“例行公事”。
土地給爺爺提供的不僅僅是生存所需的物質,還有有尊嚴的生活和老有所樂。爺爺奶奶居住在老房子里,不需要依靠子女生活,不需要低聲下氣地討好子女,通過經濟獨立維護了自己的尊嚴。雖然爺爺只耕種了2畝地,只需要花費一個月的時間勞作,但是爺爺每天都要去地里轉轉,拔拔草,看看莊稼的長勢如何,就像是照看自己的子女。在播種中種下希望,在收獲中獲得喜悅。勞作對老年人而言,不是負擔,而是休閑,這或許才是具有中國特色的“休閑農業”。子女常年不在身邊,農村文化娛樂活動缺乏,老年人在耕種土地中消磨自己的時光,不再枯坐家中,也不再孤獨。于爺爺而言,種地既是鍛煉身體,也是休閑娛樂,也有成就感。
能走動的老年人都多多少少能夠種點地,養幾只雞,種點蔬菜,加上國家的養老金,養老基本上不存在問題。耕種土地的老年人吃的是綠色農產品,住的是寬敞農家小院,消費不高,福利不低。我并不是要美化農村養老,而是表明有土地的老年人幸福指數不低。
2畝地生產出來的農產品滿足了兩個老人的生活所需,但這一部分的價值因為大部分沒有進入市場交換,并沒有計算到國家的經濟統計數據中。以市場價值計算,兩個老年人在市場上購買這些農產品需要花費1萬多元,全國農村有1億多老年人,土地每年給老年人提供了數億元的物質。更為重要的是土地(更準確的說是土地制度)給農民提供了一種低消費高福利的生活方式。老人農業即使不能給市場提供大量的農產品,但是緩解了農村社會的老齡化問題,發揮了重要的社會功能和政治功能。當我們在感嘆子女不孝,批判農村養老政策時,卻沒有進一步考究農村老年人養老的真正圖景,忽視了土地制度在農村老年人養老中的功績。
二
“以地養老”方式能夠解決的是尚有勞動能力的老年人的養老問題,失能老年人因為無法耕種土地而無所依靠。陳芳是鄰村的村民,今年70多歲,有2個兒子4個女兒,2個兒子和3個女兒都外出打工,只有嫁在本村的大女兒沒有外出務工。今年大年初三,陳芳摔了一跤,子女沒有將陳芳送到醫院檢查。陳芳無法起床做飯,大兒子沒有回家過年,小兒子和兒媳外出拜年,沒有給她做飯,晚上小兒子回來時給她端了一碗飯。初四小兒子和媳婦仍然外出拜年,沒有給她做飯。陳芳只能給大女兒打電話,讓大女兒給她送飯。小兒子和女兒商量怎么照顧陳芳時,小兒子說,“火車票已經買好了,小孩要開學,我不能推遲出去”。大女兒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媽,憑什么讓我照顧。”陳芳知道子女期望的是自己早點死掉。陳芳的案例并不特殊,我外婆洗衣服時一頭栽進池塘里,已經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小舅舅常年外出務工,大舅舅在家居住,認為這個病不需要醫治,平時也不照顧外婆,我媽媽有空時給外婆送飯。
子女不愿意照顧失能老年人,既與打工潮帶來的空間隔離有關,也與現代化進程中農村倫理變遷有關。傳統時期有“久病無孝子”的說法,現在市場經濟以貨幣衡量人的價值,老年人已經無法創造價值,只不過是廢棄的生命。這意味著,除了空巢老年人喪失生活自理能力時遭遇生活照料問題外,有子女在身邊的老年人失能時也遭遇這一問題。連在家的子女都不愿意照顧父母,外出務工子女回家照顧父母將損失幾萬元的收入,讓子女回家照顧父母更是不現實。隨著城市化的推進,空巢老年人的增多,失能老年人問題日益嚴重,成為當前農村老年人養老的主要問題,這是國家養老政策需要著重解決的問題。
更為嚴重的問題是,當前國家的土地政策使得具有勞動能力的老年人老無所依。如土地流轉政策,像陳芳那樣,土地流轉后租金往往被兒子拿走。即使土地租金給老年人,大部分農村地區的土地租金為200-500元左右,這些租金也不夠老年人生存,更何況老年人喪失了廉價的休閑娛樂方式,正如老年人所言,“(沒有土地)老年人只能天天等死了。”現在國家正在推動以確權為起點的土地市場化,土地交易意味著允許農民交易養老保障,那么更多的老年人將失去依靠。
如果不耕種土地,不僅老年人的生存是個問題,而且如何獲得低成本的休閑娛樂也是個問題。2012年陳芳家的土地流轉出去了,土地租金歸兩個兒子,兩個兒子每年給陳芳夫妻的養老錢是1200元。我問陳芳這么點錢怎么夠花,她說,“有多少錢花多少,別的老人都去集市買小吃,我從來不去集市上買吃的,有病也自己忍著”。不種地也沒有錢打牌的陳芳只能去別人家串門,媳婦總是責罵陳芳不在家里看家,陳芳害怕媳婦不給錢,只能忍氣吞聲。陳芳知道媳婦責罵的背后是自己成為了負擔,遭人嫌棄。
在國家養老保障體系還未健全,“養兒防老”不再發揮作用的情況下,不讓老年人耕種土地就是讓老年人陷入生死邊緣,農民面臨的是更無依靠的未來。每個家庭中都有老人,每個人都會老去,莫讓農民老無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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