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谷堆的夢

但夢卻醒了。夢中的場景，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或許是那時自己太小吧，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高大。那時的水稻、麥子、蠶豆好像都比我們高得多，我們常在這綠色的、黃色的、金色的田野中玩耍，有時也趁大人們不注意，偷偷跑到蠶豆林中探險，順手偷些蠶豆吃。那時的包谷、高梁，就更高了，感覺象大樹似的。收獲的時候，大人們都很忙碌，中午回到家時都是滿身大汗，衣服背上是白白的鹽花，匆匆喝幾碗冷水，擦擦身上的汗，扒幾碗飯，又去田間勞動。熱火朝天，上小學后，我學到了這個詞，就總想起社員們在午后熱辣辣的太陽底下一起勞動的場面。 

收割后的糧食，都挑到隊上那塊很大很大的曬谷場上，或等著用脫粒機脫粒。稻谷成熟時谷粒一碰就容易掉，是在田里收割脫粒的，然后挑到谷場上曬干后堆起來，雖然不是很高，但在我們眼里也是一座座小山。分谷子時，通常是在晚上，大家拿著大籮，在黃色的明亮的白熾燈的照射下，在金黃色的谷堆邊排著隊，說笑著。和我一樣的一刻也閑不住的男孩們，則在谷堆間跑來跑去，玩著追逐打鬧的游戲。麥子，是連著桿一起收割后挑到谷場上來的，等晚上涼快一些的時候用脫粒機脫粒。麥桿就可以堆得很高了，簡直是大山，我們經常在山腳玩挖山洞的游戲，有一次我一個人就挖通了一條長長的山洞，很得意。油菜收割后也是集中到谷場上來，等曬干后再把油菜籽打下來。油菜堆得更高，是真正的大山，有彈性的大山，我們經常在山頂上、山谷間快樂地蹦啊跳啊，一點也不用擔心會摔傷，這個游戲真有趣，長大我再也沒有玩過這么有趣的游戲。 

我久久不能入睡。那些高高的谷堆，早就沒有了。那塊很大的谷場，連同谷場邊那排可養一百多頭豬的房子，都早已破敗不堪了。已很少有人再去那里曬谷子了，現在人們把谷子曬在自家新建房子前面的水泥路上，為防止有車輛過往壓壞谷子，他們設置了各種各樣的路障，有用大石塊的，有用大木頭的，甚至還有用釘了很多釘子并且釘尖朝上的木板的。烏云一來，家家戶戶都忙著收谷子，一會兒之后，路上堆起了很多小小的谷堆，一眼望不到頭。改革家們可能會這樣解釋，你們看，這就是效率，這就是包產到戶的好處，每個人的積極性都被調動起來了，以前大鍋飯吃不飽，現在人人都能吃得飽了，還蓋起了磚房，這就是成果啊。

 是的，這就是成果，但我知道，那是前人栽下的樹結成的果。 

祖父輩們、父輩們辛勤勞動了幾十年，興修了無數的水利，至今那些水庫、壩塘還在灌溉著幾乎所有的農田。那座幾乎全憑人力用泥石堆砌而成的中型水庫的大壩，至今依然宏偉聳立。這座水庫至今依然是這個城市主要的灌溉及飲用水源。當時幾乎所有能參加勞動的人都參加了這座水庫的修建，在幾乎沒有任何機械的情況下，他們劈開搬走了差不多半座大山來筑這座大壩，這是何等的熱情，這是何等的偉力，這就是開天辟地！

 農田改造也基本上是在那些年完成的，兒時記憶中見過的一些荒地、墳地，一塊塊消失，最后都變成了良田，甚至山坡上也改造出了層層的梯田，種上了包谷、紅薯、大豆等作物，梯田邊上則栽上了桃、李、梨、蘋果等果樹。在同期，全國修建起了八萬多座中型以上水庫及無數的壩塘、溝渠，改造出了無數的良田。人們幾十年的與天奮斗，與地奮斗，讓中國翻天覆地，一個新天新地出現了，中國的人口迅速增長到了十幾億，中國用人均最少的土地，養活了世界最多的人口，這是真正的神跡。 

但他們說，那時大家吃不飽。或許是吧，在開始的一段時間確實吃不飽，甚至還餓過肚子，但沒聽父母們說有餓死的。后來情況逐漸好起來了，但也不是很好，在記憶中，兒時我也曾喝過稀飯，吃過雜糧，很少能吃到肉。母親常提起，那時大家真能吃啊，大人小孩的飯量是現在的兩三倍。父親說，那時大家干的活多，種田、興修水利、改造農田、積肥等等，一年忙到頭，累得很，吃得也多，現在大家不用干那么多了，也就吃不了多少了，現在他只能吃兩碗，以前他可以吃四五碗。另一個原因是，由于人口增長太快，那時每家都是吃飯的人多，干活的人少，每家幾乎都有三個以上大大小小的孩子，有的甚至是五六個，孩子們除了學習、玩耍，幾乎都不用干什么活。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上小學時，大家都能吃得飽了，也能吃得好一些了。當時我們的語文課本中說，到2000年，我們的國家將實現四個現代化，包括農業現代化。那時人們可以用拖拉機、抽水機、插秧機、播種機、收割機、運輸機等等機器來代替人的勞動，大家就輕松了。當時隊上確實已有了幾臺拖拉機，犁田時快得很，嘩嘩嘩地，泥土就被翻過來了，抵得上幾十頭牛，脫粒機的速度也很快，一捆捆的麥子塞進去，麥粒就從另一側流出來了，一會兒就是一大堆。記得那時的課文中還有一篇，開頭是，自從盤古開天辟地，我就靜靜地躺在這里……隆隆的機器聲，打破了這里的寂靜……，好像寫的是開墾荒地，但覺得寫的是春耕。那時春天，我們坐在簡陋的學校教室里上課的時候，總能聽到在田野里耕田的履帶式拖拉機發出的隆隆隆的聲音。聽著那隆隆隆的聲音，我們確實都深信，四個現代化一定能在2000年實現。 

不久后，包產到戶了。人們的積極性確實都被調動起來了，以前勞動都是為大家，為集體，此后只用為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了。就連孩子們的積極性也被調動起來了，以前的孩子不能參加隊上的勞動，現在可以了。包產到戶那年，弟弟才六歲左右，也吵著要參加田里的勞動，父親只好給他準備了一把很小的鋤頭，至今我還記得，我們兄弟姐妹在父母的帶領下，抬著大大小小的鋤頭，在田間一起快樂勞動的場景。那年，我們家收了很多糧食，比以前多不少，母親很高興，感慨道，包產到戶好啊，以前一年忙到頭，幾乎天天干活掙工分，分得的糧食還沒有現在多。我們也覺得包產到戶好，生活逐年改善，也能經常吃到肉了。但幾年后，當我上初中時，就體會到了小學課文里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含義了，因為這時要做一些重一些的農活了。高中時，我差不多是個全勞動力了，收谷子時，我也和父親一起踩打谷機，也用大籮挑谷子，也一樣揮汗如雨，回到家也坐著喘一陣氣，喝幾大碗冷水，吃幾大碗飯。父親說，這就是農民的生活，面朝黃土背朝天，你們要好好讀書，以后不要當農民。我們都很聽話，后來都上了大學或中專，沒有當農民，而我們的絕大多數同齡人，卻仍然是農民，或成為農民工。

 大學畢業后，我到本地工作，經常回家，每次見到路上那些一眼望不到頭的矮矮的谷堆，見到田里那些在烈日下揮汗如雨的人們，我總在想，難道四個現代化，農業現代化，就再也不能實現了嗎？ 

包產到戶后，隊上僅有的那幾臺拖拉機就幾乎再也沒有被用來犁過田了，因為田地按肥瘦、遠近、家庭人口等情況進行了均分，每家的田都是東一塊西一塊的，大小不等，沒有超過一畝的，且都有田埂，根本無法機耕，甚至就連隊上原來養的七八頭牛，也派不上多少用場了，因為孩子們漸漸長大了，每家都增加了不少的勞動力與半勞動力，不再需要牛來替人耕田了，直接用鋤頭挖就行了。好些年以前，村上就一頭牛都沒有了。全大隊僅有的那臺五十五馬力的、耕田時隆隆響的、小學時曾讓我以為四個現代化一定會實現的紅色的東方紅履帶式拖拉機，在學校前靜靜地擺放了好些年，慢慢生銹，越來越銹，象件古老的文物，又象堆鋼鐵垃圾，最后可能真的是當廢鐵賣掉了。速度過快的脫粒機也沒什么用了，隊上那幾臺脫粒機，在谷場旁邊的公房里放了幾年，小孩子們有時去那里玩，也經常拔弄一下機器上面的輪子，但這幾臺脫粒機還是越來越銹，最后可能也當廢鐵賣掉了。包產到戶后人們收麥子時，大都是在自家田里用手摜、用棒敲，把麥粒弄下來，這些年舊村改造，修起了幾條水泥路，人們則常把麥子收割后鋪到路上，靠過往行人、車輛的踩踏、碾壓來幫助脫粒，真是一個不錯的辦法，看來時代果真進步了不少。 

包產到戶后，大家都能吃飽了，這不錯，但如果沒有全國人民三十年的奮斗，他們拿什么去分呢？有人看到果子快要成熟了，于是分了一下樹，讓種樹的農民很高興，如此而已。糧食總產量沒有增加多少，耕地面積沒有再增長，還減少了一些，大中型水庫僅增加了八百多座，為前三十年的百分之一。 

改革家們說，包產到戶是一次比解放時的土改還偉大的土地革命，把農民從土地上解放出來了。不錯，農民被從集體解放出來了，但卻被解放到解放前去了。他們種田的方式、工具和解放前基本沒有區別，和幾千年前也沒有多大的區別，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他們的孩子，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幾億孩子，紛紛長大了，農村的勞動力越來越多。改革家們說，中國有勞動力比較優勢了，要充分利用，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然后大家共同富裕，于是他們大力發展私有經濟，土地優惠，稅收優惠，剝削自由，讓國內外資本們建了無數的民營企業、合資企業、獨資企業，同時把工人農民節衣縮食艱苦奮斗幾十年建立起來的幾十萬家國有企業、集體企業幾乎全私有化了，讓國內外資本一起來充分利用中國的廉價勞動力。原來的工人，要么下崗，要么成為合同工，幾億農民則被解放成了農民工，于是工人農民都成了真正的廉價勞動力，住房、醫療、保險、教育等等等等，什么都不用管，因為有完美的市場。由于勞動力確實廉價，而市場又過于完美，于是大家都上不起學、生不起病、買不起房、養不起老了。這就叫共同富裕，我們終于知道了。

 想起一則古老的寓言，老人把孩子們叫到一起，讓他們來折一根筷子和一把筷子，讓他們明白團結的力量。改革家們確實是改革家，他們比工人農民們聰明很多，他們深深地明白這個道理，于是他們讓農民把集體的田分了，后來他們又把國家、集體的企業也分了，于是農民們成了散沙，在全國各地到處打工，工人們被下崗的下崗，被合同工的合同工，也成一盤散沙了，資本家們說，誰不想干就滾蛋，三條腿的驢沒有，二條腿的人遍地都是。 

改革家們說，現在應該搞第三次土地革命，應該搞土地流轉。只要土地流轉了，就可以實現農業現代化，就可以解放出更多的勞動力，就可以創造出更多的社會財富，那時大家就真的共同富裕了。上次，他們也曾這么說過，共同富裕，當時聽起來多美好啊。這次，會怎樣呢？ 

土地流轉后，土地將很快集中到國內外大小資本手里，農業產業化、現代化將很容易實現，但土地上長出的果實，農民還能得到多少呢？農業現代化了，農民還有什么好做的呢？一部分農民將成為合同制農民，大部分農民將成為下崗農民，于是農民工將更多，中國的勞動力將更廉價，國內少數人將可以獲得更多的財富，更多的自由，發達國家的人們都不用干什么活了。這就是國際分工，這就是勞動力優勢。 

想起那首歌，《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那時候，媽媽沒有土地，全部生活都在兩只手上，汗水流進地主火熱的田野里，媽媽卻吃著野菜和谷糠。冬天的風雪，狼一樣嚎叫，媽媽卻穿著破爛的單衣裳。她去給地主，縫一件狐皮長袍，又冷又餓跌倒在雪地上。”高高的谷堆，早已經沒有了，農民都成了自耕農，隨著城市與開發區的不斷擴張，很多農民甚至連土地也沒有了，成為了雇農、雇工，全部生活都在兩只手上，“冬天的風雪，狼一樣嚎叫，媽媽卻穿著破爛的單衣裳。她去給地主，縫一件狐皮長袍，又冷又餓跌倒在雪地上。”這樣的景象，大家正見得越來越多。 

改革家們說，只要土地流轉，高高的谷堆還會有的。但我們知道，如果有，那也是資本家們的谷堆了。那時誰還會坐到高高的谷堆旁邊呢，她講些什么呢？“那時候，土地還是農民們的，后來，成我們的了”。“那時候，土地是隊上的，后來分到戶了，后來，成他們的了。” 

高高的谷堆，農民們自己的高高的谷堆，還會有嗎？那些已被改革家們分光、賣光、送光的國有資產，還會回到工人農民們的手里嗎？那些國內外資本家們的血汗工廠，還會存在多久呢？ 

我又沉沉睡去。黑暗，終將過去。明天，會有一輪新的朝陽。越來越多的人們，正在覺醒。

2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