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5日,北京交通大學一名大三學生跳樓自殺,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是十八號樓,小賣部那個院子那里,圖就不發了,名也匿了,布已經蓋上了。真的為他悲哀,很心酸,不知道他經歷了什么,”知乎一知情人士透露。
姓名未知,后續處理未知。該同學只留下了一份遺書:
這封信反應出來非常多的東西。
在惋嘆一顆嫩芽被多種社會因素無情摘掉之余,我們不禁反思,2020年這個特殊年份,大學生之死為何屢次發生。
一、“做題家”的一面發展與全面發展
“二十年來我堅信做題是唯一出人頭地的途徑,我因此放棄了其他的方向,使做題成為我唯一而且是最為突出的優勢,并且相信這是唯一的征途。到了大學之后,我竟然聽信了某些自由派的鬼話,妄圖‘全面發展’,因而舍棄了做題這一優勢項目。當我意識到問題所在時,為時已晚。這不啻為‘戈爾巴喬夫改革’,毀了我的根基。”
該同學如是說。
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似乎教育一直都在扮演著該同學所說的“唯一出人頭地的途徑”的角色,以至于教育獲得了一種基于社會現實和話語意義上的非此即彼的排他性:唯一。在古代,學而優則仕,個人教育的成功則意味著升官發財。為了升官發財,教育事實上成為了一條最直接的也是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唯一的途徑;在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階級對立獲得了更加簡單明了、更加赤裸裸的形式——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兩大階級的對立本身。故而作為意識形態上的一環,教育被利用、被扮演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角色。同國家一樣,作為緩解階級沖突不至于毀滅了兩者的存在,資產階級統治者利用他們的傳教士鏈條在兩大階級的各個階層宣布:教育是“公平”的。公平在任何時代都是教育唯一性的根基之一。繼而,作為“公平的實現”的教育也就獲得了普世的價值屬性。公平一詞在教育上獲得了遠比在其他領域更加穩固的依附關系,正是說明了階級上升通道在其他領域的普遍失效,而教育正好有一套歷史遺留下來的它自身的機制把教育本身的叢林法則更好地掩飾起來:智力層面,似乎人人都有公平決斗的機會。眾多通道的閉塞也就相對地讓教育成為了唯一的通道。自此,這樣的社會存在也就促成了這樣的社會意識:“二十年來我堅信做題是唯一出人頭地的途徑。”
這樣的觀念一直延續至今。在應試教育制度下,讀書或接受教育也就片面化為了做題,做題的結果也就是把接受教育量化、數字化為了一個個抽象的數字。成績的高低成為了一條門檻,也就把做題家和接受應試教育的非做題家區分開來。做題家首當其沖,雖然往往能就讀于重點高校,但也最先感受到階層固化帶來的直接打擊。這就類似于古希臘神話中提到的西西弗斯的壯舉,做題家的困境也即是“西西弗斯現象”從觀念到現實的步入。西西弗斯周而復始地把一顆碩大的球狀石頭滾上圓錐形的山,試圖把這塊碩大的石頭固定在山的“點”上。在這里,圓錐形的山即代表金字塔般的社會各階層,圓形碩石即代表教育,西西弗斯即是各位做題家。結果顯而易見,西西弗斯總是一次次從山腳出發,一次次和碩石一同從山頂滑下。同樣,做題家們面對固化的階層,妄圖通過教育讓自己位于金字塔般的社會那代表他“出人頭地”的頂端,大抵也是不切實際的。西西弗斯受到眾神之王宙斯的詛咒,只能夜以繼日地推著他那夢魘般糾纏他的碩大石頭不得脫身,而做題家們則被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詛咒,愈來愈被內卷化,就像該同學一樣把做題定義為他自身的“優勢項目”,而把“全面發展”看做是毀滅自己的異己的力量,除做題之外一無是處。
自殺的該北交同學認為自己受到了自由派的蠱惑,被欺騙,故而自己妄圖全面發展。該同學反思之后終于痛定思痛,認為作為一個有意識的明確了的做題家,就應該把握住自己做題的優勢項目。把做題定義為優勢項目,也即是該自殺同學認為,現目前追求做題這個片面的發展方向要更合乎現實意義一些。這倒也沒錯。當下,我國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大學、教育單位所鼓吹的“全面發展”,也即是德智體美勞的全面發展,往往都是一種脫離了客觀實際的觀念先行的產物。觀念與現實的脫節是核心的問題。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主導的機械化大生產的社會背景下,人是物的奴隸,社會分工愈發細化,對人(不管是對做題家還是對工人階層)能力的需求就愈發單一化和片面化。故而,在人仍舊被物奴役,而人仍舊無法自由地利用物的客觀規律的時候,全面發展是無從談起的。譬如,在這樣的生產關系下,對法官而言,精通量子通信是他多余的才能;對馬術騎手而言,流水線組裝半成品可能就是反對他的。
關于人的全面發展,這是社會主義有能力去做而共產主義才可能做到的事兒。全面發展在當下的社會關系中無疑是反對市場經濟的邏輯的,因而就是不切實際的。從功利的角度看,立志于成為法官的人對自己量子通信學習上的投資基本上無任何利益可言,這是一筆虧本的買賣。資本的逐利性質大抵也會要求人駐扎在某些領域而果斷放棄其他領域。從更具有現實意義的角度切入,社會內卷如此嚴重,做題家量產,勞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差別在市場經濟的邏輯里有被迫彌合的勢頭;大批人失業,大批人被迫996;教育、住房、醫療這“三塊大磚”壓得人喘不過氣。市場經濟的邏輯把無產者異化為了勞動力商品并且被出賣,他們的工資大抵就只等于維持他們生存的消費品的價格或價值。大抵只能維持生存,無產者只能按月把自己當做勞動力商品出賣。既然無產者連自身的生存都難以保障,那就更不可能談論全面發展了。
二、大學生的內卷
“接下來呢?生活無望,希望崩塌,對明天的期待已經毀滅殆盡,沒有了信念和理想。”“我被自己失去動力的靈魂拖著前進,今天它的動量在阻力的長久影響下已經消耗殆盡,而我也準備離開這個世界了。”
北交這位自殺的同學在遺書當中如是說。當做題家唯有、也只能片面發展的時候,也即是社會階層上升的通道閉塞,而人們已經大抵放棄階層上升的幻想,同時求助于社會形勢能有余力給予工作的時候。做題家之所以是做題家,不正是除了當做題家之外,其他發展路徑逼仄的結果嗎?相比于應試教育下的非做題家,做題家們或許還存在著幻想,認為自己名校畢業,大抵還是有找到好工作,過上中產階層的生活的希望的。中國社會瘋狂的內卷化終于在2020年給予了這些做題家們當頭的一棒,迫使部分“生活無望,希望崩塌”的做題家們成為了最先覺醒的一批人,并使“大學生之死”終于在2020年成為了一個尖銳的命題。在北交這位同學自殺之前,單是2020年下半年,就有大連理工大學、西北工業大學、江蘇大學、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湖南師范大學、蘭州石油化工技術學院的同學自殺的例子。鮮血淋漓的事實觸目驚心,不得不迫使人們去反思。
大學生內卷的本質大抵就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導致了惡性競爭,最終迫使人們排擠、敵對他人的同時,也為自己生產了敵對、排擠自己的力量。馬克思這樣說到:工人愈生產,他們所生產的商品和商品世界就愈是作為一種異己的力量反對他們。這類兩類說法殊途同歸。同樣,大學生削尖腦袋愈發努力往上擠的同時,隨著產業后備軍的擴大,大學生能力的提升,就業崗位的削減,大學生群體就愈發敵對大學生群體本身。“寧愿累死自己,也要餓死同行”,這一口號就是大學生的內卷化最活靈活現的表征。大學生惡性競爭的同時,也就抬高了就業、升學的準入門檻。這樣的情況導致的結果只有一個:被內卷的人為了不至于在內卷中毀滅自己(北交自殺的同學就毀滅了自己),就必然聯合起來毀滅滋生內卷的生產關系和社會關系(該自殺的同學在遺書中委托后來者完成他消滅‘它們’的遺志)。
導致這種結果的社會現實已經開始生產出來。瘋狂的內卷化迫使愈來愈多的人開始拋棄幻想,同時也愈發突出了腦力無產者和體力無產者之間同為不掌握生產資料、不與生產資料發生關系的無產者的統一性來。這些點都是進步的因素。
三、什么是思想左傾的青年
“我曾經痛恨過很多東西,資本家,白匪,官僚,保守主義的老棺材瓤子以及他們的走狗們。但是我已經等不到親手消滅他們的那一天了……”
北交自殺的這位同學憤慨地說道。
“資本家”,“白匪”,“官僚”,“戈爾巴喬夫改革”,“蘇聯解體”,這些詞的運用大抵能讓旁觀者看出該同學思想的左傾傾向來,旁人大抵應該能對該自殺同學的立場有一個粗略的大體的把握了。關于該同學自殺的分析,網上已有一些文章。一些自由主義者認為該同學作為思想靠左的青年,著重體現了這類青年的“不切實際”,脫離“社會現實”,思想天真混亂因此不是左和右的問題。一些自由主義者還給出建議:大學生應該放棄“內卷的思維”,要“全面發展”。自由主義者的這些觀點正是接下來要給與辨析的。
自由主義者認為這類思想靠左的青年普遍左傾、保守、脫離社會現實,對青年當下困境缺乏了解。與其說是青年如此,相反,不如說是這些自由主義者對這些思想靠左的青年缺乏了解,從而脫離客觀實際,在書桌上就對此類青年展開了不切實際的臆想。自由主義者既然已經承認了此類青年左傾,那就不應該再把青年劃在“保守”的一派里。再者,就北交自殺的這位同學來看,與其說他脫離社會現實,對當下困境缺乏了解,不如說,正是因為這位同學接觸到了“內卷”和脫離了現實意義的“全面發展”的不切實際,至少這兩個社會現實,從而才對自己所處的困境有所了解的。北交這位自殺的同學姓什么,至今都是一個迷。不過這些正如逝者自己所說,就逝者自己的意志來說,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北交自殺的這位同學一定程度上認清了社會現實:他一方面在遺書里以覺醒者的自為意識痛斥自己痛恨的“資本家”、“官僚”、“走狗”,一方面以自殺這種極端卻消極的方式表明了自己對社會現實的對抗姿態。這位同學認清了什么?認清了內卷和現階段“全面發展”的虛偽性質。那么,自由主義者又何以認為這些思想靠左的青年“脫離現實”呢?大抵就是因為他們以自由主義的立場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辯護的同時,也自然而然地要為內卷辯護。
自由主義者還這樣認為,青年應該“全面發展”,應該跳出“內卷的思維”。然而,這樣的說法無疑于避重就輕、掩耳盜鈴。對他人來說具有欺騙性質,對自己來說則是自我麻痹。更嚴重地說,甚至就是前面提到的為內卷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展開辯護。前面已經提到,作為潛在產業后備軍的尚未進入生產關系的學生,他們進入社會之后,他們的工資大抵就是以月為單位發放的僅可能在月內養活他們的消費品的價值或價格。內卷讓上升通道逼仄,工資養活自己和家人都得費一波心思,哪還敢把生存資料劃一份為發展資料,妄圖“全面發展”?北交這位同學的自殺就是一個血淋淋的例證。全面發展在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是沒有經濟基礎的,即使有,也是以不切實際因而就是虛偽的面目出現的。跳出“內卷的思維”同樣不切實際。大學生升學、就業有他們的內卷,工人在工廠里工作有他們的內卷,程序員在寫字樓里工作也有他們的內卷。內卷是整個社會的內卷,整個階層的內卷,整個行業的內卷,整個職業的內卷。內卷在當下細菌般無處不在。因此,如何談起跳出“內卷的思維”呢?只有公有制的生產關系、上帝才不會既制造內卷又不被內卷,然而,前者當下基本上沒達到,后者只存在于觀念當中。內卷是一定的生產關系的產物,是不以跳出“內卷的思維”這種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跳出“內卷的思維”實則是掩耳盜鈴的表現,這就與“窮是因為有窮人的思維”一樣怪誕。
四、結束的話
姓名未知,性別未知,北交的這位同學在2020年12月15日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為了紀念這位同學,人們在他死去的地方放了一束花。
自殺仍舊是一種消極的作用甚微的對悲慘的社會現實作反抗的方式,對青年來說,此種方法大抵是不可取的。面對殘酷的現實,就應該采取一種積極的、徹底的方式去改變它。為此,在對北交該自殺的同學表達哀悼之余,也“愿青年都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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