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小航問我借錢時,才知道他哥哥自殺的消息。
小航和我是大學室友,畢業后去溫州打拼。等他收到消息連夜趕回家時,大航的尸體已經被送到了殯儀館。按照他們老家的說法,年輕人橫死,不能隔天,第二天火葬場一開門就要火化掉。
大航的死亡,其實在一年前就埋下了伏筆。那時大航投資失敗,為了湊錢要把房子賣掉,出去租房住。小航問他籌錢的具體原因,大航一直含糊不清。
原以為憑借哥哥的能力,一兩年就能東山再起。可是,事情卻遲遲沒有轉機,大航開始頻繁向周圍親友借錢。小航也不例外,大航讓小航多次申請信用卡。申請下來后,卡片都寄到大航的手里。
持續半年,小航有了5張額度過萬的信用卡。雖然有些擔憂,但好在大航每月都能還上,小航也就沒太在意。
倒過信用卡的人都知道,這種行為如果嚴重到被銀行察覺,就會被封卡,只能還不能用。很快,小航的一張信用卡就被封了。大航以“生意不景氣、回款慢”的借口,說服小航暫時幫他還款,再后來,大航欠的越來越多,在小航的追問下,大航才坦白自己在弄網貸。
小航當時并沒有體會到這種痛苦。網貸雖然是用他的名義辦的,可還款的是哥哥。小航做的只是在哥哥提供給他的一個又一個網貸APP上注冊、申請貸款,成功后,下個月再把還款短信轉發給他。
直到大航自殺前,小航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借了多少網貸,欠了多少錢。
二
父親在小航剛出生時就去世了,他比誰都能體會“長兄如父”這個詞。
從前小航對哥哥絕對信賴,畢業后,哥哥由著他背著一把吉他去外地闖蕩,家里的一切都是哥哥在照顧。
“也許是夢太久了,醒來才發現一切都成空了。”小航說。
哥哥的后事剛處理完,親戚朋友們一邊安慰小航,一邊旁敲側擊地說大航借了他們不少錢。一群人在殯儀館,你一句我一句,幾乎要吵起來。
幾個關系比較近的朋友看不過去,直接說:“大航借我的錢不用還了!”
大航死的第三天,他的同事們結伴上門慰問,寒暄過后,他們事先商量好了似的開始讓小航寫欠條。
11個同事,少的有兩萬,多的近二十萬,有的還是通過網貸幫大航借的,加起來總數有七八十萬。
來的這些人里,小航也認識幾個,以前搬家的時候來過家里。無一例外,他們手里都拿著錄音筆和手機,試圖捕捉小航說話的漏洞。
一個性子比較急的同事說:“小航啊,發生這種事情誰都預料不到,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我們也有自己的家庭,這十幾萬的貸款我都沒敢跟我媳婦說!”
小航有氣無力地質問:“我哥死了,你們是最大的受害者?”
一個叫呂哥的同事急忙勸慰道:“大航沒了,我們作為朋友,心里也不好受。可是你也得理解我們呀,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總得讓我們也有個交代吧。”
“是啊,你也得理解我們呀,我這每月的房貸都要還幾千呢!”
“你還能還個房貸,我這正要貸款買房呢,如果網貸還不上,征信有污點,還買個屁呀!”
“我老婆都跟我鬧離婚了……”
小航當時拿起桌上的一只錄音筆,對他們說:“我代表我哥向你們道歉,對不起!”他向眾人鞠了一躬,接著說,“我理解你們的心情,但是目前的情況是我也欠了將近一百萬,如果這個月還不上,網貸會打爆我的通訊錄,也會像逼我哥一樣逼我也去死。”
小航說完,人群里沒有了聲響。臨走前,呂哥特意對小航說:“不管怎么樣,活著的人還是要生活的。我就怕你哥借了線下的高利貸,他們可沒我們這么好說話。”
“放心吧呂哥,這段時間我會處理好的,謝謝你。”
“不過話說回來,大航就這么沒了,什么也沒留下,確實挺突然的,別再有其他不好的事情出來。”呂哥試探問道。
“已經報案了,警察會協助查辦的。”
三
其實當天法醫來過,確認為自殺,案子就已經結了。
網貸公司的人還不知道大航死了的事實,仍不停地給小航發恐嚇短信。
我問小航,那些同事怎么會借大航那么多錢,而且連個借條也不要。小航說他起初也不理解,后來翻大航的手機,看他的聊天記錄才明白過來。
大航早在一年前就從公司辭職,說是自己出來做牙膏生意。也不知道他從哪里搞來的貨源,成本不到一塊錢的牙膏放到超市藥店可以賣到幾十塊錢。
大航讓同事們幫忙拓展上貨渠道,因為他們公司和一些大的商超都有合作,大航想利用這層關系往商超投放牙膏。
同事們看中了牙膏的利潤,也想從中分一勺羹。可是他們都是小職員,想要往一個大型商超放貨非同一般,這個事情也就被擱置下來。
再后來,大航告訴同事們,他在往一些小的超市鋪貨,就以鋪貨的名義借錢。大航承諾幾個月后可以給同事們分成。那些人或多或少借給他,還有主動要求入股的。 哥哥的信譽一直很好,人緣也不錯,就沒打欠條。
“就是貪,我哥貪,他們也貪,什么他媽的狗屁感情。” 小航惡狠狠地罵道。
安撫好哥哥的同事朋友,確保暫時不會再有人上門,小航開始了借錢之路。
貸款信息 | 作者供圖
網貸沒有緩和的余地,逾期要么上征信當老賴,要么被爆通訊錄,身敗名裂。小航認為哥哥就是因為網貸爆了他的通訊錄,一時沒想開,才走上絕路。
小航打算用一個月的時間,從親戚朋友那里借到一百萬。先把自己和母親的網貸還有大航同事朋友的欠款還上,然后再用三年時間還親戚朋友的錢。
當小航說出這個計劃時,我們幾個大學室友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宿舍老大在群里問:“你有有錢的親戚嗎?”
“特別有錢的也沒有,不過每家給湊個萬八千的應該還是可以的。”小航說完,我們幾個室友再次陷入沉默。
我們私下替小航分析過。宿舍老大說:“就算是親戚朋友,不走動,時間久了,也就淡了。”
“唉,出了這事,誰還敢借他錢,三年掙100萬,簡直是開玩笑。”老二還是那么耿直。
說是這樣說,我們還是替小航湊了一筆錢。
四
熟悉的朋友借完了,小航開始向多年沒聯系的人開口。
先從同學入手,小學的聯系方式早沒了,初中高中的倒有幾個群。小航一個個私聊他們,得到的回復基本相同:要么是正準備結婚,要么就是孩子快出生了。
一圈下來,一萬都沒湊夠。
網貸催收仍不停地給大航通訊錄里的人打電話,發辱罵短信,甚至發用大航的照片P的裸照。
有一次,小航接到一個叫“某薪貸”的電話,剛接通就傳來謾罵聲。小航告訴他,大航已經死了,對方不依不饒,開始詛咒小航的母親。
兩人最后互加微信,共享位置,說要砍死對方。
小航等了兩天,對方沒來。第三天,對方打來電話又是一通辱罵,小航一怒之下,直接買票去了對方的城市。
那時小航沒借到多少錢,大航的同事又時不時地催他寫欠條,嫂子回娘家躲了起來,母親也去了山里的寺廟為大航念經超度,只剩他一人在前面硬挺。
小航只想找到那個催收狗,把他折磨致死。可是一下火車,小航就慫了。來時的滿腔怒火,早就在火車上的一路顛簸中消失殆盡,只剩下疲憊和沮喪。
小航去了那家網貸公司,偷偷去的。他當時站在樓道外,聽到整個公司都充斥著惡毒的咒罵聲。
“我當時就想,要是來一場地震就好了,把我和他們全部砸死”
在溫州呆了兩天,小航在我的勸說下,回了家。
眼看著一個月就要過去了,雖然大部分的網貸公司確認大航死亡后,不再催收大航名義下的帳。可小航的名義下,下個月要還5萬。
這個時候,小航接到了法院的電話,有人起訴了大航。
小航說大航已經死了,法院工作人員讓小航去一趟,了解情況。
去之前,小航找律師咨詢。律師說:“如果原告真的是起訴大航,那只能說原告是個法盲。因為大航已經死了,起訴一個死人,法院是不會受理的。”
小航急忙問:“那我哥欠的錢,到底該不該我來還?”
律師說:“法律層面,欠債人如果死亡,那么繼承人需要承擔償還的義務,也就是你的父母和嫂子。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因為即使償還也是在繼承的遺產范圍內償還。”
“我哥沒有遺產,欠這么多錢哪還有遺產。”
律師說:“那還好,不過還有一種情況你需要注意,就是你哥借的這些錢是做什么用的,有沒有用于家庭共同支出。如果能證明他借的這些錢沒有用于家庭支出,而是用在其他違法的事情上,那么也不需要償還。”
從律師所離開后,小航帶著大航的死亡證明,去了法院的訴訟中心。工作人員讓小航看訴訟狀。一看,小航就懵了,起訴人是呂哥。
呂哥起訴大航欠他20萬不還。法院工作人員看到大航的死亡證明,又了解到具體情況,就讓小航走了。
五
沒多久,小航回了老家,他打算挨家挨戶地借。
自從他們一家來省城后,小航就很少回家了。只是過年回去一趟。老家的房子留給了爺爺奶奶住。這次大航出事,后事也都是在省城辦的,骨灰沒往老家放。老家這邊去參加葬禮的也只有幾個直系的親屬。
到了家,小航見到爺爺奶奶后,一瞬間就哭了出來。
爺爺問小航:“你打算怎么辦?”
小航說:“我跟親戚朋友借夠了一百萬,就把網貸還有我哥欠的錢先還了,然后再用三年時間還親戚朋友的。”
“怎么借,你哥都借那么多了,誰還能借給你!”
“不借也得借,不借的話,我哥欠他們的錢,他們就別想要了。大不了我給他們高利息。我得把網貸還有我哥欠的錢還了,還不上的話我很可能就得走我哥的老路。”
到了吃晚飯,爺爺將一疊厚厚的報紙遞到小航面前。“這是我和你奶的棺材本,你拿去。”小航一開始不收,奶奶強塞到小航的手里,他才收下。
第二天,從早上一直到下午,凡是大航借過錢的親戚,小航都走了一遍。回到家時,他整個人都虛脫了,一聲不吭地跪在祖宗家譜前。
到了晚上,二叔來了,和二叔一起來的還有三叔。小航讓他們進屋先歇會。爺爺問小航白天干什么去了,小航答非所問:“再等等人。”
果然,過了晚飯點,親戚們陸陸續續都到了。
小航挨個散煙,客氣地說:“你們都是長輩,我這當小輩的白天說了得罪的話還請見諒。”
二叔咳嗽了一聲,小航接著說:“我開門見山。我哥從大家那里借了不少錢,現在我哥人沒了,按理說這錢我得還,但是從法律上來說,這錢我不還不犯法。大家都是親戚,也沒必要走到那一步。我們家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所以我哥欠你們的錢,我扛了。”
“你扛個屁,小屁孩,用的著你抗嗎?”小航還沒說完,爺爺就罵了起來。爺爺氣得發抖,被人強行扶回了屋。
現場也有說不用小航還錢的,大多數人都默許了小航說的話。
在老家又呆了一天,小航便回了省城。臨走前,爺爺拉著小航的手:“堅持不了就帶你媽回來,不要什么都自己扛。你可千萬別走你哥的路。我們白發人,不想再送一次黑發人了。”
這次回老家,小航從兩位叔叔那里借到了兩萬,加上爺爺給的三萬,一共是籌到五萬多。 不管怎么說,能撐一個月。
我們在路邊攤喝完了酒,小航打了一個飽嗝,說,“我這個月能撐下來,全靠夜里這點時間。夜里好啊,沒人打電話催債,也沒人上門要債。”
那次喝完酒后,我和小航很少見面。有一天,小航突然和我發起語音聊天。他說網貸公司打爆了他的通訊錄,他的征信也爛成渣了,現在回老家跟著二叔偷偷地干起了磚窯。
我問他:“以后打算怎么著?”
“還能怎么著,掙錢還錢唄,雖然慢點,但死之前肯定能還完。老賴是不可能當的。”
“嗯,堅持住,我們的人生還很長。”我只能說出這樣一句無力的話。
掛斷電話后,一條信息彈了出來——“小航向你轉賬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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