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注：這是作者的最后的修訂稿。
“新左派”的“新”與“左”
——訪著名經濟學家 韓德強
出生于60年代的韓德強，很習慣被人打上“新左派”這一標簽。
小時候和時代同步，爾后慢慢與時代脫節，同齡人的心路不是韓德強的心路。據韓德強講，當年的別人特別理解改革，他就不理解，后來才逐漸理解。
那個時代其實更多的人是歡迎改革的，喇叭褲、蛤蟆鏡等諸多西方元素引進，人們是一種比較向往的心態。但是韓德強上來就反感，還帶有道德批判色彩，“我認為那是小流氓、不正經人穿的。特別接近于馬列主義老派。這個想法當初應該是年紀大的人有。在80年代初期，我就有這種感覺，關于走私啊，貪污啊，包括喇叭褲啊，都很反感。”
當時的韓德強并沒有強烈的資本主義概念，只是覺得社會自私自利的價值觀和過去所提倡的集體主義、英雄主義價值觀是非常不一致的。兩者沖突，有一方必然是錯誤的，年少的韓德強開始疑惑。這種疑惑伴隨年輪將他的成長清晰地劃分為兩個階段：70年代和80年代，而后一階段是思想比較復雜化的一段。
1979年韓德強上初中之前，其實已經在開三中全會，在粉碎“四人幫”，但因為政治變化傳遞到小學教育有一個過程，他并未覺出社會的重大變化。無論政治符號怎么變，一會兒反擊右傾翻案風，一會兒英明領袖華主席，但他接納的是英雄主義、集體主義的價值觀。當時生活的常態是助人為樂，積極參加集體活動。生活豐富多彩，班里養兔，有自留地，要種田、燒水、劈柴、撣煙煤……那是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學習似乎是一件附帶的事情。
1979年進入初中，一切生活停止，似乎只有一件事情——讀書。而讀書在韓德強一直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情，一直幾乎是以百分考上來的。只是讀書是一件很郁悶的事情。然后就開始玩各種各樣的東西，包括玩紙牌、香煙殼、21點，還有比如游泳、撈魚摸蝦等。
提及偶像，關于陳景潤，那時的韓德強至少是沒有多少印象。包括哥特巴赫猜想，“對我們，還是小孩子，看不懂。其實進入心靈的還是雷鋒、黃繼光、邱少云、羅盛教、白求恩這批人。”
“當時1979年陳景潤故事出來的時候，我恰恰感受到了類似“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東西。小時候看了一大堆革命英雄故事，什么《大刀記》、《小刀會》、《萬山紅遍》等。本來是又紅又專的思路，突然間只需要專不需要紅了。其實對于我們而言倒無所謂，不紅就不紅唄，小孩子也不懂。后來開始看報紙雜志，里面社會一大堆的黑暗面。然后又看84年中央經濟體制改革決定，我觸動很大，終于搞清了改革是什么，其核心就是人們通過追求自身利益來促進社會歷史發展，這也是亞當·斯密說的，這“看不見的手”進入了央文件。”
也就是從接觸經濟體制改革決定起，韓德強開始關心經濟。已經是高三上學期，他突然發現自己可能對國家社會的問題更感興趣。但文理分科已成定局，韓德強只好選了大學理工科里面最偏文的一門學科——管理工程。
歷數成長，韓德強坦言：“總之，一個結論，幫助別人真的是很快樂，沒覺得學習是一個什么問題。但確實有些事情跟別人做得不一樣，我知道我這個人天分有限，身體素質可能不太好，比如爆發力就不好，但是耐力好。我相信，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的。一定要堅持做一些別人都沒有堅持的事情。”
價值中國：你認為大器晚成嗎？
韓德強：要看什么器，比如運動員、鋼琴家都比較早成。中國傳統文化講究君子不器。大器不是拿冠軍。能夠思考社會責任、擔當社會責任的才是大器，這不可能早成，一定要有復雜的心路和社會閱歷。要把相對論搞懂，20多歲就夠了。
價值中國：你剛才談到了英雄主義，可能那個年代的人都有這樣一些想法，或者有一些理想，愿意為一些東西作出一點奉獻，不完全是種生意。對于改革早期一些現象你能接受嗎？更多是因為什么原因？
韓德強：核心是一個利己還是利他的問題，以前主流觀點是說利己不好，后來又說是利己好。我就認為這兩者肯定有一個出錯的。
價值中國：能不能說，時代和環境造就的，兩者都有各自的合理性。為什么一定得有一樣出錯？
韓德強：問題在于，什么造就時代和環境。相信什么，造就什么。過去紅軍相信英雄主義，造就了一個英雄主義的時代。改革開放相信自私自利，造就了一個唯利是圖的時代。如果說利他主義可能人人都達到，那至少應該提倡。利己主義是容易的，本來并不需要提倡。我們可以承認許多人的自利行為，但不能提倡自利。干部必須要為人民服務，普通群眾可以為自己服務。中央電視臺帶頭恭喜發財，我就不理解了。我認為這是后來權力市場化的思想根源。
價值中國：鄧小平的改革就是成功使那一代的精力轉向了賺錢，這是一種策略嗎？
韓德強：這是社會轉型的自然結果。那時的根本問題是怎么處理革命遺產，毛澤東要的是繼續革命，不能享受。但是政治圈里已經出現了一個強大的思潮：我們革命革累了，我們需要享受。從50年代初期起，要享受的潮流就在體制內潛滋暗長。鄧小平是順應了潮流。所以，毛澤東對官僚體系的不滿也就由此而來。這也是后來文化大革命強調兩條路線斗爭的大背景。說要繼續革命，不要享受，沒有多少人能夠完全做到。
我個人比較欣賞和贊賞崇高的東西。我們今天可以輕輕松松地說，對于平凡的一面、自利的一面要給予寬容、給予理解。但是，當時是革命過來的。革命過來意味著三千萬人死了，三千萬人死了是為了理想。如果革命成功，這些烈士的戰友墮落了，貪圖享受了，重新成為騎在人民頭上的一種寄生蟲群體了，還是有許多人不能接受啊。至少毛澤東不能接受。
市場經濟就是投機經濟
價值中國：可否同我們分享你的“投機決定成敗”、“ 投機賭博新經濟”、“ 市場經濟是投機經濟”心得?*
韓德強：市場經濟就是你要利用各種時間差和空間差來賺錢，這就是投機。西方認為市場經濟是一個資源配置經濟，是一個能夠自動均衡的資源配置經濟。但是，這個市場很可能內在是非均衡的，所以就會強者越強，弱者越弱，充滿了不均衡，也就充滿了機會，也充滿了陷阱。
價值中國：你認為投機是階段型的，還是基因型的？
韓德強：投機是時時刻刻存在的，沒有那一刻不存在的問題。
美國的大企業一會兒狂漲、一會兒狂落，就是一種巨大的投機。機遇判斷對了，小作坊就成了大企業；判斷錯了，大公司就瓦解破產了。當然沒有離開實干的投機，正確的投機是需要實干的，只有兩者結合才能取得成功。市場經濟是投機經濟，我說的是客觀事實，沒有評價善惡是非。
如果要做價值判斷的話，市場經濟的投機性恰恰是市場經濟需要批判的特性。市場經濟放大投機，縱容投機。投機具有不公正性。市場經濟中，生產性的投機還可以允許，但如果我提政策建議，那么，那些純粹不勞而獲的投機市場需要取消。股票市場、期貨市場、彩票市場等都需要取消。我看到了無數投機，但骨子里不喜歡投機，特別不喜歡過度投機。
但是，如果做事實判斷的話，市場經濟就是投機經濟。市場特別容易鼓勵純粹投機、過度投機。像華爾街那些金融資本家在享受投機，在利用投機，在縱容投機，但他們決不承認。他們說我們在實干、在投資。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是可以完全不一致的。
價值中國：您所理解的或推崇的比較理想的經濟狀態是什么？
韓德強：生活資料和小生產資料可以私有，但大型的生產資料不能私有。市場經濟可以作基礎，但計劃經濟要成為主導。有些東西就不能私有。比如三峽水電站。每天太陽把太平洋的水氣搬到長江中上游，變成雨下來，沖擊水輪機，發出電來。誰在干活？太陽在干活，而不是看儀表板的工人在干活，更不是擁有水電站的少數股東在干活。大自然的財富應該是全體國民來享用，不能讓少數產權所有者來享受，它應該是全中國人的公共財富。
主流經濟學強調競爭，我卻強調壟斷。現在社會的特點就是壟斷化。巨大的鋼鐵廠，巨大的石化廠，巨大的水電站，包括北京的地鐵系統，甚至包括京滬高速公路等，這些裝置都是壟斷性的裝置。現代技術每進展一步，都加深了壟斷，消滅了競爭。因此，反壟斷其實就是反現代化。真正的問題在于，這些壟斷性的、利潤豐厚的裝置歸私人所有，大自然的財富被這些私人所擁有。如果是公有的，為人民服務的，那壟斷又有什么不好呢？每個城市的自來水廠都壟斷本地的自來水供應，如果它是私有的，有任意定價權的，那么，老百姓才真正遭殃了。
價值中國：加布雷斯講美國經濟發展的過程就是經濟壟斷化的過程。
韓德強：但要害問題是公共壟斷還是私人壟斷。公共壟斷壟斷的財富全民分享，這就OK了。當然，這只是一個理想。
價值中國：為什么你說投機成功就應該感恩社會？
韓德強：投機成功就應該感恩社會，這是與個人奮斗的理念相對的。如果承認投機，沒有社會，哪來你的投機成功？機會存在于廣闊的社會生活中。你認識到成功中的投機成分，就是認識到你成功當中的社會成分。
價值中國：你怎么看繼承的合法性問題？前段時間討論遺產稅，反而是像比爾蓋茨最有錢的人說不能廢除遺產稅。
韓德強：繼承的部分合法性是還是要承認的。實際上是要承認人的部分自利。但是，繼承不能過度，過度就成了一個個的小王朝了。所以我認為要有高額的遺產稅。財產來自社會，到死了更應該歸還社會。至于說留給孩子是發財致富的動力，那么應該清楚，留的錢越多，對孩子的害處越多。自古英雄多磨難，從來紈绔少偉男。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孩子，往往不知道錢是哪里來的，也就不知道人生和社會的真諦。這是真諦不在如何享受財富，而在于如何創造財富。
價值中國：佛家講感恩，報恩，父母恩，親子恩，師恩……你研究佛學嗎？
韓德強：我不研究佛學，但是思路是相通的。佛家講機緣，一切皆機緣，一切皆機會。所以，就要感恩，不簡單是感父母恩，感老師恩，感社會恩，也要對大自然感恩。當太平洋的水汽被太陽送到長江中上游的時候，當新疆又發現了一個新的油氣田的時候，我們都要感謝大自然。現代科學技術無非發明了讓大自然給人類干活的裝置。
人類其實非常渺小。西方的價值觀只強調個人奮斗，把個人強調得越來越重要，結果就走向自我毀滅。
自由主義文化
價值中國：我們的話題回到文化上來，現在很多研究國學的人在談說，西方的文化走到頭了，需要我們來拯救？你怎么看？
韓德強：西方文化中有兩個層次：一個是西方近代以來的自由主義文化，其實是主流文化；一個是基督教文化，是非主流文化。自由主義文化是怎么產生的？是反基督教而產生的。文藝復興、啟蒙運動、自由主義，其主題都是反基督教，反有神論。十八世紀是自由主義決定性地勝利，而基督教決定性失敗的世紀。此后，按尼采的話說，上帝死了。按馬克斯·韋伯的話說，世界已經物欲橫流了。
西方政治經濟體制完全是按照自由主義思想來設計的，在設計的時候決不考慮上帝是否存在的問題，而是考慮人人自利的社會如何在博奕中實現平衡。因此，才會出股票市場、黃金市場、外匯市場、期貨市場這些純粹不勞而獲的市場機制。基督教文化強調利他博愛，反對投機，反對剝削，甚至反對銀行利息，但已經對自由主義的強勢話語和體制毫無制約能力了。
所謂的西方文化走到盡頭，是自由主義文化走到盡頭，而不是基督教文化走到盡頭。自由主義文化被打敗了，衰落了。督基教的真正潛力卻還沒有發揮的。
價值中國：所以從啟蒙運動開始實際上就在和上帝較勁？
韓德強：啟蒙運動實際是把上帝廢掉了，把上帝變成了西方的一個面具，上帝的實質已經被閹割掉了。如果上帝再派他的兒子來到人間，一定會痛心，在教堂里祈禱的人，正如在佛教殿堂里磕頭的人一樣，心里真正起作用的，還是名利。甚至他們表面上祈求的，也是要上帝或佛賜福。但是，基督教本義說什么？就是世人追逐名利，踐踏公正，將導致世界末日的到來。
價值中國：你覺得自由主義怎樣挽救？
韓德強：只能說是未來對自由主義弊端的矯正。自由主義的優點在于其創造力、活力，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得歸功于自由主義思想。但是對人心、家庭、社會的分裂，也得歸過于自由主義。優點含著缺點，缺點含著優點。對于自由主義我不是一概否定的。我欣賞自由主義中大自然的開拓和進取，科學技術的發展，同時批評其對欲望的解放，人心的分裂等負面作用。
價值中國：自由主義能否自我治療？
韓德強：自由主義顯然不能自我治療，基督教能否治療自由主義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自由主義誕生三百多年以來，表明自由主義越來越強勢，基督教一直在衰落。基督教的精神實質被閹割掉了。我們發現基督教不能成為對自由主義的良好矯正。但是在未來的自由主義矯正力量中，我認為還有應該有基督教這一支力量。需要激活基督教內在的、實質性的東西。今天基督教的原教旨主義者對財富也是仇恨的，他們記住了耶酥的訓導，富人要進天堂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基督教要擁抱財富，它就變質了。試看今天西方的基督教主義，是不是和財富緊密聯系。試看十九世紀末基督教在中國的表現，是不是仗著帝國主義的威勢替帝國主義培養走狗？
伊斯蘭教、佛家、儒家、道家也都對自由主義有矯正作用。這些宗教通通是倡導利他主義，唯有自由主義文化是倡導利己主義，所以自由主義不但反基督教，也反道家，也反儒家，也反佛家。當然，如基督教的遭遇一樣，伊斯蘭教、佛家、儒家、道家，今天也常常被名利心所惑。如果尼采去印度，他會發現，佛陀也死了。如果尼采來中國，他會發現，孔子也死了，老子也死了。今天真正作為主流思想活躍在人們日常生活乃至心靈中的，恰恰就是自由主義、物質主義、利己主義、享受主義。
所以，自由主義洋洋得意。它已經占領了人心，腐蝕了一切提倡利他主義的宗教、學說、思想，使這所有宗教、學說、思想都暴露出其虛偽的面目。只有自己是最真實的，只是欲望是最真實的。范跑跑就是自由主義思想的典型代表。一些自由主義者真面對范跑跑，也心虛起來了，說范跑跑不代表自由主義。其實，應該勇敢一點，還是承認的比較好。否則，自由主義也虛偽了。問題在于，每個人都充分釋放其欲望，實施其弱肉強食的人權，我們這個社會是否還是人類社會？自由主義會認為，你又在忽悠了！
但是，當自由主義真的否定一切，沖擊一切的時候，這個大潮的歷史末日也就快到了！
歷史有可能會進步
價值中國：你相信進步嗎？
韓德強：我覺得進步是一種自由主義者忽悠人的說法。歷史到底是進步還是倒退，誰說了算？受益者說了算？受害者說了算？歷史學家說了算？我看，真將自由主義的邏輯貫穿到底，歷史是否進步，這需要全體歷史當事人的表決。
談點事實層面。1500到1800資本主義誕生、發展、擴張時期，有4800萬黑人從非洲被掠奪到北美洲，其中3600萬死在大西洋。剩下的運到美洲，死于礦井勞作。美洲本土人口，即所謂印第安人，大約有2億多，其中90%的印第安人被殺死，或者被瘟疫感染死亡。這段歷史，歷史學家都說是進步的，甚至是飛速進步的。如果我是葬身大西洋魚腹的黑人，我會承認嗎？我會不會覺得這些歷史學家都是劊子手的同謀犯呢？是劊子手雇傭來美化歷史的呢？
可見，歷史學家一不小心就會站在受益人的立場。如果讓那些沉入海底的黑人來說話，至少這一段世界歷史肯定是倒退的，甚至是毀滅的，是接近于世界末日的。
當然，販賣黑人的英國殖民者也需要說話。那么，讓歷史上所有的受害者和受益者來表決，甚至讓未來有可能出生、活動的人也來參與表決吧！
價值中國：這是在事實層面討論問題，我們還是回到價值層面，你認為歷史會進步嗎？
韓德強：我認為歷史有可能會進步，但是進步恰恰需要仁人志士去推動。要是靠單純的利益博弈，以欲望作為歷史前進的杠桿，很可能歷史會走向毀滅。
價值中國：或者我們可不可以抽象地說，這是一種價值觀跟另一種價值觀斗爭的結果？
韓德強：歷史是兩種力量較量的結果，首先當然是惡與惡較量的結果，其次還是善與惡較量的結果。結果具有不確定性，如果惡的力量足夠大的話，歷史走向毀滅性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價值中國：所以你講的是可能性。你不贊同所謂歷史決定論？
韓德強：我從來不贊同歷史決定論，也不贊同歷史進步論。我們需要進步，但進步是需要仁人志士努力的，需要善意力量成長的。
世界形式上是平的，愿望上是平的，但是世界在實質上是高度不平的，而且越來越不平等，越來越趨向金字塔。
新左派的幸福論
價值中國：北大有位政府官員說，世界上就兩件事情，一個是市場，一個是階級。
韓德強：這顯然眼里只有經濟的人才說的出來的話。刀劍比市場存在的時間更古老，未來起的作用不一定小，現在也起著重要作用。
刀劍是靠思想體系組織的。這個世界如果說要在抽象意義上講，有三種組織資源或機制：第一種是貨幣；第二種就是刀劍；第三種就是思想。這三種組織機制交織在一起，構成了變化萬千的人類社會。正如三原色構成了五彩繽紛的色彩世界。
價值中國：你是否被習慣被成為新左派？
韓德強：很習慣。
價值中國：你認為自己是否屬于中產階級？
韓德強：從階級分析上講，從經濟角度上，講我認為自己屬于中產階級。但是，我現在質疑這個階級分層究竟有多大的合理性。中國的傳統思維習慣于善惡劃分，君子小人劃分。那為什么我習慣被稱為新左派？因為中國也已經是一個高度西化了的社會，西化的社會就有一定會有左右派的劃分，左派代表社會下層利益，右派代表社會上層利益。我愿意代表社會下層利益，所以，就習慣于被稱為新左派。
我有個關于政治思潮的分類，不是一條直線九個派系的分類。我的分類圖上有x軸、y軸。左、右是x軸，激進、保守是y軸。人們一般認為，左派是激進派，右派是保守派。但是，這只是俗見。其是右派也可以是激進的。哈耶克說，讓市場來解決一切問題。這時他是激進的，但是他卻是代表大富豪利益的，是右派。反過來左派也可以是保守的。當毛澤東強調斗私批修時，他就接近了儒家思想，而儒家思想是保守的。他為什么要強調斗私批修，因為他希望干部為人民服務，有利于社會中下層，這是左派的特點。激進比較強調利益，保守比較強調精神。左、右、激進、保守構成的政治思維象限，可能更好地幫助我們理解這個復雜的社會以及相互轉換，相互依存又相互斗爭的派系。
價值中國：你對復雜性問題怎么看？
韓德強：我強調社會的復雜、人心的復雜、生命體的復雜、事物變化過程的復雜。相對應的，西方思維方式，自由主義、物質主義的思維方式，往往是機械論的思維方式，線性的思維方式。復雜思維在方法論上是整體論。整體論往往和保守主義聯系在一起，左派往往和激進聯系在一起。所以，這里就出現了矛盾。新左派是一個廣泛的政治思潮，并不是一個嚴整的政治派別。我這個新左派希望將左派立場與保守主義的方法論、整體論結合起來。而西方的左、右兩派大部分卻持激進的、原子論的、自由主義的方法論。
價值中國：你怎么看認識論，越來越復雜的社會環境，人類可以控制嗎？還是人類不需要控制，還是無法控制？
韓德強：第一，人類社會是需要有控制的。無節制的生育，無節制的消耗自然資源，一味地相信科學技術，一味地相信自由競爭，這是自由主義的特點。保守主義認為，這樣下去，人類就可能象是一輛沒有剎車系統的高速火列，在開往不遠的深淵！
第二，可能不可能控制？這不一定。如果說站在人類社會整體利益、長遠利益來考慮問題的人越多，仁人志士越來越多，在方法上又不過于激進和浮躁，轉型速度不要太快，是有可能避免人類的毀滅性結果。
價值中國：很多政治問題社會問題都是一個管理問題。動機可能是好的，結果可能管理不當。
韓德強：我不覺得是管理的問題，管理蘊含著強制，蘊含著對抗。干預不一定意味著強制。
我相信和諧，我認為和諧是一個有可能出現的境況。我承認，不管過去、現在，就社會整體而言，沒有出現過和諧社會。但是，局部和諧不但存在，而且廣泛存在。許多家庭內部的關系，許多朋友間的關系，許多上下級之間的關系，許多師生間的關系，都可用和諧二字描述。我相信，未來社會有可能出現全局性的和諧。我有一篇演講叫《自由社會與和諧社會》，可供參考。
價值中國：哈貝馬斯那些人講的是不是和諧？
韓德強：哈貝馬斯講的叫平衡。平衡不是和諧。平衡是西方政治思想的核心概念，和諧是東方政治思想的核心概念。平衡的前提是人性自私不可變，只能相互制約，力量平衡。但是，這只是一種想象，現實生活中不平衡是常態，平衡是非常態。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的內在演化邏輯都是正反饋機制，越來越偏離平衡，然后崩潰。和諧的前提是人性可善，善者的生活更加自洽、自尊、幸福、有意義。和諧意味著承認不平衡，承認不對稱，承認有強有弱，有主有次，但相互利他，形成默契。和諧是和而不同，但是一定是和的。一定程度上父子關系就是和諧的，少時父強子弱，長時子強父弱，但如果真的父慈子孝，則父子關系是和諧的。至于父慈子孝是不是一定要過去的繁瑣禮節，那到不一定。過于強調禮節，反而以文傷質，以形害實，造成另一種沖突和傷害。
價值中國：從你這種說法，你是一個精神狀態比較幸福的人。
韓德強：是的。崇尚競爭使得人內心比較焦慮，使得人與人分裂，人內心分裂。崇尚團結，向往高尚，才能身心和諧。
價值中國：西方能夠走的路就是把一個個曾經的價值干掉，哥白尼發現地球并不是世界的中心；尼采發現上帝沒有了，人也不是中心；弗洛伊德發現無意識比有意識更強，人甚至不是自己的主人，他會越分析越分裂。
韓德強：對，是越分析越分裂。所以我對佛洛依德也是這樣一種批評。他說人要聽從自己的欲望，不要受那些道德、理性約束。甚至說，道理、理性讓人不自由，壓抑，又會得神經病。我說，錯了，人真要把欲望解放出來，那太多了。吃喝嫖賭抽，財色名位壽，哪個欲望你都想去滿足，人才會得神經病。欲望協調就意味著對欲望壓制。比如現在我想看電影，但是我們在談話，所以我看電影的欲望就消失了，永遠消失了。欲望是時生時滅的。當你把自己的欲望協調好，把自己與他人的欲望協調好，才能徹底擺脫恐懼、煩惱、焦慮、困惑，身心才能和諧了。人絕應該做自己的欲望的奴隸，而應該成為欲望的主人。但是，自由主義思想就告訴你，思想、意志都是為滿足你的欲望服務的。這樣，世界就分裂成無數相互沖突的欲望，打得不可開交。
價值中國：有個殘奧會運動員有句很樸實的話，“幸福不在于你要求的多，而在于你要求的少。”其實要實現永遠實現不完。
韓德強：這里頭有兩種：自然欲望和社會欲望。自然欲望很簡單，躺倒一張床，站起三碗飯。但社會欲望一旦陷入到名利的追求上，一定幸福不了。任何一個名利臺階上都是往上看，永遠都不滿足，永遠去奮斗去拼搏，內心的掙扎、焦慮都出來了。
價值中國：孔子講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就是這個意思。做到很難。與年齡有關嗎？
韓德強：跟年齡有關，年輕時候能夠名利很淡泊更難。但是，許多中年人、老年人什么都體會過了，知道不過爾爾，還欲望強烈，這才是問題。這是我們社會風氣追名逐利所造就的。
今天這個社會認為，無利不起早。如果誰說淡泊名利，他一定認為這是在裝！許多自由主義思想很深的人認為，所有圣人都是偽君子。但在我看來，這無非道理出了一個淺顯的道理：小人眼里無君子，君子眼里無小人。
人性向善，就像花草向陽。為什么說許多人自私？因為他還沒感受到陽光，他得到了一種理論將所有的陽光解釋成是月光。
人性是否自私？這個問題與你自身的狀態有關。自身的思想層次越高，感受到別人的善意越多。反之，則越少。
價值中國：我的問題是說，人性問題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對象化的？
韓德強：你這個提問是西方式的。當你尋找一個客觀的人性時，這就是西方思維。人性善惡問題取決于觀察者。這正如量子力學中的測不準定律，觀察者一定會影響被觀察對象。信任產生信任，懷疑制造懷疑。疑鄰竊斧的故事值得我們深思。一旦懷疑某個人，則此人的一舉一動都可以懷疑。反之，一旦信任某個人，甚至這個人已經在磨刀霍霍了，我還相信他。這個就叫做：“佛眼看，人皆是佛；魔眼看，人皆是魔。”
記者：覃怡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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