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殿,得名自朱梁,宋初沿用,后幾經改名,一直是皇帝的正寢。由此在五代到宋代的政治史上,意義非凡。
爭論至今的宋初著名宮闈奇案“燭光斧影”,就發生于此。
宋太祖死在萬歲殿,宋太宗繼位在萬歲殿,最后又駕崩在萬歲殿。
宋真宗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深得伯父喜歡,養在宮中的時候,也經常在萬歲殿玩耍。有次甚至爬到御座上,煞有介事扮起皇帝,逗得伯父哈哈大笑,問他:“天子好作否?”
他也童言無忌,大大咧咧回答道:“由天命耳!”
《宋史》中的這段記載,仿佛在稱贊宋真宗當皇帝,是天命所歸。問題是趙恒并非重點培養的接班人,即便輪到他了,在父親巨大的權力陰影下,已經宮廷斗爭的漩渦中,未來的宋真宗此時的心理狀況,實際上只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長此以往,造就了他懦弱的性格,習慣于有個精神依靠。
彼時,士大夫政治正在形成,但是否會成為皇權的威脅,也為克制,所以在宋真宗心底,一直有一個他真正的依靠,這個人顯然是劉娥。
當然權力之路,注定那人的孤獨。即便是患難夫妻,但作為政治動物的他和她,也終究有需要面對權力終極考驗的那刻。
有史料證明,晚年病入膏肓的宋真宗,也曾對劉皇后干預朝政,逐漸掌握軍政大權,逐漸不滿。這就給了未來朝局發展奠定了諸多不穩定因素,等于給士大夫集團,發了進入政治場搏殺的參賽券。
一個男孩的誕生,打破了這場僵局。
此時的皇帝,盡管已過不惑之年,卻膝下無子。老百姓還講: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何況帝位將來傳誰呢?本朝當下最緊迫的問題,就是趕緊生個皇子出來,誰生了皇子,誰就是本朝的頭號功臣。
既然自己生不出來,劉娥就想到借腹生子的辦法,在貼身侍女中選出一個莊重謹嚴的,侍寢皇帝。結果還真生出一個男孩,這就是后來的仁宗。
大中祥符三年(西歷1010),孩子出生時,被命名為受益。隨后,劉娥將受益據為己有,由她在宮中的摯友楊淑妃撫養。李氏也畏懼未來皇后的地位和權勢,從此閉嘴,將此事隱瞞到死。
皇帝應該是此事的同謀者,對此他樂觀其成,也是受益者之一。
雖然,翻檢當日史料,筆者尚不清楚有關皇子生母的事,在宮廷內外的保密程度。我們只知道人們敬畏劉娥,于是不敢戳穿。但是秘密保持得如此之好,以至于直到二十三年后,劉娥去世,才被仁宗知道。
這一欺騙,日后一直為史家所垢病,這就是民間演義戲曲中“貍貓換太子”的張本。但與那些妨礙呂后和武后的許多宮人相比,受益的母親李氏,顯然要“幸福”許多。雖然她連看一眼親生兒子的資格都沒有,但待遇和地位卻不斷上升。由才人(正五品)到婉儀(從四品)而順容(正二品),臨死前進位宸妃(正一品)。劉娥還幫她將失散多年的弟弟,找回來授官。
受益的養母楊淑妃,也得到了劉娥的尊重。她是后者的成都老鄉,小后者16歲,兩人的關系始終親近,近乎姐妹。甚至在臨死前的遺詔中,安排楊淑妃繼續攝政。說明了兩個女人之間不同尋常的親密關系和信任程度,這在后宮之中的女人堆里,也堪稱奇跡。
雖然,破局的皇子誕生了,但執政的文官團隊仍然采取不合作立場。直到兩年后,即大中祥符五年(西歷1012),皇帝終于下定決心,也想明白了一個問題:到底誰是皇帝啊?!
于是,皇帝徑直饒過了朝臣公議的程序,特事特辦,禮儀從簡,只將封后詔書傳至中書省了事。
說白了,我的家務事兒,我就這么辦了,你們知道一下也就算了,能把朕怎么修理?一旦偽君子成為真小人,便無往不利,那些大臣們最后竟也無計可施。
劉娥這位出身卑微的奇女子,終于在宋真宗的強力助推下,迎來了人生的又一次重大轉變,成了大宋王朝的皇后。這年,她已經四十四歲。
劉娥成為皇后,對于她的丈夫趙恒,意義可能更大。因為后者可以真正從正事之中解脫出來,全力投入他已經著迷了的封建迷信事業中去。
景德元年(1004年)十二月的澶淵之盟,結束了宋、遼之間四十多年來的敵對狀況,開始了大體上和平相處的新局面。
宋朝為此付出了面子和銀子的代價,趙恒急需一個冠冕堂皇、甚至是神乎其神的借口,來進行一次文化運動。一方面可以壓倒遼朝的氣勢,鎮懾其囂張氣焰;另一方面更可以粉飾太平,掩蓋澶淵之盟的恥辱。但惡例一開,這場由皇帝本人親自策劃的天書迷信的佞道造神活動,就再也剎不住閘了,使君臣上下如病如狂。
對此,從日后劉娥重用反對真宗東封西祀、天書降臨活動的官員,把人造天書隨夫下葬,足見其態度非常微妙,是難得的清醒者。
順便說一句,前面那位趙恒的鐵哥們,此時已改名張耆的張旻,對損友自欺欺人的神棍行為,也持反對意見。
趙恒是宋代皇帝中的首位腦血管疾病患者。
天禧三年(西歷1019),五十二歲的趙恒初次中風,此后便接連復發。不但記憶力衰退,甚至出現行動不便和言語障礙,導致最終失語,連寢殿都走不出來。宰相請旨,趙恒只能多次點頭,以努力表現自己的意見。可以這樣說,皇帝已經病得糊里糊涂。某次他突然問侍臣:
“吾目中久不見寇準,何也?”
殊不知,宰相寇準早就遭到貶斥,遠離開封,而皇帝的腦電波突然搭錯了線路,停留在此前的某個階段。但正是寇準被貶背后的權力斗爭,卻給了劉娥攝政提供了又一次難得機遇。
其時,皇帝久病不起,從內容到形式,越來越多的政務已經交付劉皇后處理。這難免讓執政的文官團隊,想起二百多年前的唐高宗和武則天,以及此后的唐中宗和韋后。
有鑒于此,寇準領班的宰執班子,秘密推行太子監國計劃。準備關鍵時刻,抬出太子壓制皇后。由于太子受益還是個孩子,權力實際會歸于內閣。根據本朝祖宗設定的政治運作規則,皇權和文官積極互動,以壓制隨時可能出現的權力競逐者,比如女后、外戚、宦官、武將,甚至是權相。
當時的朝中文武,其實已經分裂為皇后黨和太子黨兩派勢力。寇準、李迪和楊億都是太子黨,而丁謂則是皇后黨,他們其實并無善惡之分,寇準和丁謂干的都是黨同伐異的事兒。甚至寇準還走得更遠,竟然勾引宦官集團,而后者的野心更大。他們企圖發動流血革命,強行清洗丁謂集團之后,奉帝為太上皇,傳位太子而廢后。這自然把皇帝、皇后,還有朝中的超然派,都給推倒了對立面,即丁謂一方。
最終,失道寡助的政變流產,宦官集團的頭子伏誅,寇準也被貶死衡州(今湖南衡陽)。
但病中的趙恒并沒有完全糊涂,他知道如果任由其中一方做大,都可能威脅到皇權的安危。要使一些意見不同,作風不同的朝臣共謀大政,最好他們互相之間能矛盾交織,相互牽制,便各不敢為非作歹。這是一種政治平衡術,也是本朝家法之一,叫做“異論相攪”。
經過這場斗爭,丁謂成為劉娥暫時的同盟者,而后者顯然也不愿意坐視丁謂成為下一個“寇準”。與此同時,超然派為了維護皇權,也必然成為新的太子黨。這樣新的掣肘促成新的平衡,皇權便得以保障無虞了。
乾興元年(西歷1022),趙恒駕崩,改名趙禎的太子受益繼承皇位,這就是宋仁宗,時年十三歲。
宋真宗趙恒在遺詔中,給劉娥的名分是“軍國事兼權取皇太后處分”。請注意這個“權”字,就是代理的意思,很顯然真宗把最高決策權交給了未來的劉太后,但期限是兒子成年之前。
劉娥是本朝第一位垂簾聽政的皇太后,兩黨之間的平衡器隨之消失,矛盾驟然升溫,斗爭旋即復燃。
原本靠取悅帝后勝出的丁謂,此時忘乎所以,私欲膨脹。吃定自己為太后的出頭天而一路搏殺,屢立戰功,自然深受后者信賴,便可任意跋扈。隨意公器私用,借機將所有的敵人,和自己認為的潛在敵人,甚至是超然派都一起打倒在地,永世不得翻身。使自己成為帝后之下,本朝政局的實際操盤手。為此,丁謂重蹈寇準覆轍,大清洗之余,勾結宦官集團,內外通吃。這必然觸碰了劉太后的底線,等于將后者徹底架空。
到了這步,趙恒安排的約束機制便像自動捕鼠器一樣,被丁謂的胡作妄為觸動了。作為此前的超然派和現在的太子黨,宰相王曾瞅準時機,一舉拿下了丁謂。積恨已久的劉太后,甚至想把前者處死,還好“老好人”馮拯站出來緩頰。丁謂才逃過一劫,他的黨羽也只受到輕微處理。
本朝以最小的流血代價,來解決政治危機的做法,得到了延續。
對于前夫龔美,劉娥愛恨加交。但基于現實考量,不得不援引這門唯一的親戚,以為后援,創建她的近支男系親屬網絡。
劉娥認龔美為兄,后者改姓劉,并為他娶妻樞密副使錢惟演之妹,其父是吳越王錢俶。在本朝的正史中,劉美和劉娥曾經的婚姻被徹底洗白,兩人的關系被描述成表兄和監護人。而毫無軍事背景的劉美,先后在京西北、四川以及廣南任過一系列軍職,最終擢升為侍衛馬軍都虞候,相當于今天的副總參謀長,掌管軍權。
仁宗成人后,曾想娶一位姿色冠世的王姓姑娘為妻,但劉太后卻認為妖艷太甚,恐不利少主。硬是搶走,嫁給了自己外甥,即劉美之子從德。
作為趙恒的妻子,雖然劉娥教子甚嚴,但對于趙恒的妹妹,也就是小姑子,卻非常得體。當看到她們頭發因為年紀大了,脫落戴著假發之后,即賜予大家鑲有珍珠的方頭巾。而當飛揚跋扈的潤王妻(真宗弟媳),也想要珍珠巾時,卻毫不客氣的扔下一句:“趙家的兒媳婦,能跟趙家的姑娘比嗎?”
在內政外交方面,特別是經濟方面,劉太后的改革力度都堪稱大膽。綜觀其經濟上的政績,遠比她在政治上要有所作為,魄力也大得多,貢獻亦然。孤女出身的劉太后比較了解民間疾苦,格外重視經濟發展,減輕農民負擔。
劉太后的政績,后來司馬光也非常稱道,認為其“保護圣躬,綱紀四方,進賢退奸,鎮撫中外,于趙氏實有大功。”
如果你覺得司馬光是拍本朝帝后馬屁的話,到了元朝脫脫修《宋史》時,仍稱贊其時:“內外肅然,紀綱具舉,朝政亡大闕失,奸人不得以自肆。”
但是,隨著政績和威望的不斷飆升,劉太后也老了,難免陡升貪欲。她不缺金錢和地位,她是本朝實際上的女皇,只是她不樂意,或言之不想如武則天那般折騰而已,但劉娥也有自己過不去的坎兒,這就是她自卑的心結。
其實不知道大家注意過沒有,即便是我們身邊的朋友中,也不乏這樣的“劉娥”,無論男女。
自大和自卑的轉行,往往只在一線,能走出來的都是真英雄!自卑到極限就是自大,容不得半點批評,否則就是“看不起”。哪怕是再親近的關系,成功時也許聽得進,而逆境中絕難聽得進逆耳忠言。
劉娥無疑是成功者,但她屬于她那個時代和她的階級,她走不出局限,所以她會在晚年,拒絕所有的批評,哪怕出于善意。她要最后風光一把以解開心結,但自卑背后的自大,作為皮袍下的小,還是注定她輸定了。
宋仁宗明道二年(西歷1033),劉太后死亡之年。
老太后突然亢奮,非要身著皇帝才能穿的全套冠冕,強撐病軀,去拜謁了在一個王朝禮制中最重要的場合——太廟。為此,她不惜毀壞自己幾十年間從諫如流的好名聲,把唱反調的范仲淹等人悉數攆出朝堂。更有甚者,老太太還想效武后故事建劉氏七廟。這幾乎就差一步,就要變成本朝的“武則天”了。
還好她還能恪守最后的底線,一個下級官僚程琳獻上《武后臨朝圖》,劉后當即置之于地:“吾不做此負祖宗事!”
當然,此一時彼一時也,劉娥的條件也遠不如武則天。不說手段,劉娥的政治和軍事網絡并不完善,劉美和劉從德都早死,錢惟演又是個軟骨頭的墻頭草,而她的宰相和大臣們更不是會向她的王朝目標俯首帖耳的人。
至于她的兒子,也就是本朝皇帝趙禎,即便生性再豁達懦弱,也著實看不下去了。
更何況,在老太太“嚴母”的重壓下,不但娶老婆要被包辦婚姻,一而再再而三的,娶不到心儀的姑娘,連從小愛吃的螃蟹都被老太后斷了念想。
當然這是出于愛護兒子身體的考慮,再喝喝酒,難保不痛風到爽?但逆反期長達11年的趙禎不這樣看,甚至連劉娥唯一的朋友,此時的楊太妃也不這樣看。后者禁不住吐槽自己的老友和老姐姐:“太后何苦虐吾兒如此?”
人們對權力都有一種追求的欲望,一旦權力在手,就如同嗨上了神經性毒癮,內啡肽不斷分泌,難以戒除。
雖然丈夫趙恒,給她的權力是有保質期的,但劉娥至死也不愿撒手。
特別令人費解的是,在她臨死之際,居然留下遺詔:“尊太妃為皇太后,皇帝聽政如祖宗舊規,軍國大事與太后內中裁處。”
這讓趙禎忿怒不已,盡管他待楊太妃如同生母,但終其一生,前者也沒尊這位對他有些溺愛的母親為太后,遑論權力出讓了。
當趙禎在劉娥死后,知道親生母親李宸妃的真相時,劉娥的親屬以及被認為有關的人都受到貶斥,接著垂簾儀制也被焚毀。趙禎甚至還想進一步報復這位“騙子媽媽”,倒是那個被劉娥整肅過,有些不合時宜的范仲淹,反而不畏形勢,站出來為劉太后說了句公道話:
“太后受托先帝,保佑圣躬,始終十年,未見過失,宜掩其少故,以全其大德。”
河南鞏義市永安路街道后泉溝村,原屬鞏縣芝田鎮。
“永安”這個名字,來自這里在宋代的縣名,這是省會鄭州以西88公里的一個小村子。在村子南面,一片地勢略為低洼但卻很平坦的地方,躺著劉娥的墳塋。距離她丈夫趙恒的永定陵,還有兩里地。
劉娥一生的摯友楊淑妃,葬于她的西面30米外。而李宸妃,也就是趙禎的生母,則葬在永定陵北約200米處。
據說李宸妃死后,也就是劉娥死前一年,后者對其下葬的規格本想從簡。但宰相呂夷簡卻建議劉娥,一定要按照皇后的標準,并告訴后者,這絕對是為了你和你的家人好。本已發飆的后者,此時才恍然大悟。
劉娥死后,燕王元儼(宋真宗弟,排行老八)在趙禎面前打小報告,危言聳聽,把李宸妃之死矛頭直指劉娥。
惱羞成怒的皇帝信以為真,直到打開棺槨,看到親生母親頭戴鳳冠,身披霞帔,冠服如皇太后規格。在水銀的養護下,尸體不腐,面色如生。才釋去了怒火,嘆息說:“人言其可信哉?!”并最終冰釋前嫌,寬待劉娥的家人。
不過,從制度史的角度來說,劉娥垂簾聽政,差點做了武則天的歷史,卻成為有宋一代,太后參政合法化的濫觴,而且得到士大夫和朝臣集團的認可,這就有意思了。
換言之,為什么劉娥沒有成為武則天呢?
如果我們換個視角,從宋人看遼人的角度,對面不也正好有位蕭太后嗎?為什么宋遼兩位太后,都沒有選擇武則天之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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