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撤出徐州時,心里盤算的是趕緊跑,至于黃維兵團,只能是讓他“自祈多福”。
11月28日在南京開會“校長”對“好學生”的撤離方案作出定奪后,曾當著這位“好學生”的面詢問空軍副總司令王叔銘:“今天午后要黃維突圍的信送去沒有?”王答沒有,“校長”則稱:“不要送了。”杜聿明當時可能還竊喜:如果這封信投下去,徐州的部隊也出不來了。看來“校長”并不堅持一定要自己接出黃維,這就相當于給了自己便宜行事的余地。與最高統帥密商后,參謀次長蕭肅毅還拉著杜聿明說:“你考慮沒有?保衛南京也要人啊!”杜可能就更加深了自己這種感覺:“你的意見高明!我自有辦法。”蕭連連說:“要人啊,要人啊!”[1]
“校長”當面答應得好好的,“好學生”也就真以為自己的肚子里小九九可以兌現了。
然而,杜長官的小聰明還是沒有玩兒過“校長”。
王叔銘沒把這封信投下去,但第十二兵團副司令胡璉卻給黃維帶回了另一個“上意”。
常聽有人說“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意思是勝利者通常都是夸耀自己,不可信。那么筆者這回就反其道而行之,專拿失敗一方的記錄來說事兒。下面我們就來看看國民黨軍史政編譯局所撰的《國民革命戰史·戡亂戰史·華東地區作戰》,是如何記載杜長官等離開南京后所發生的事情的。
杜聿明等返回徐州部署撤逃時,第十二兵團副司令胡璉,也飛降到了重圍中的雙堆集:
至12月1日,匪軍圍陷設施,概已完成,然仍在繼續加強中。是日,兵團副司令胡璉,自南京飛來雙堆集與官兵共赴危難,并轉示上峰命要旨如左:
一、為解第十二兵團之圍,杜副總司令應即放棄徐州。親率第二、第十三、第十六兵團疾馳南下,預計于12月3日前后,與該兵團于雙堆集周邊,完成會師。
二、第十二兵團,應以攻為守,吸引劉匪主力,以待杜部到達,內外夾擊之。
三、第十二兵團所需糧彈,即依空投補給。源源支應。[2]
呵呵,“校長”的意思很明白,不把“好學生”杜長官套上這輛破車,不成!
由于徐州撤退從決定到實施都很倉促,杜長官的隊伍從出門到上路,都是磕磕絆絆。
相關情況,國民黨軍史政編譯局所撰《國民革命戰史·戡亂戰史·華東地區作戰》寫道:
奉命于28日先遣之一個師(第十三兵團),由于行動遲緩,迄未向指揮所提出占領蕭縣之報告,徐州剿總為此,雖焦慮不已,孰知該師長竟延至30日凌晨,始向蕭縣前進,此對全段轉移,已喪失先機。
又第十六兵團,亦未遵令于29日,向當面之匪實施佯攻,反而提前向孤山集收縮,以致孤山集于是晚不守,杜部之撤退行動,卻飽受威脅。
29日晚,各部隊因提前拆收有線電線路,使徐州剿總指揮所與各兵團之聯絡,完全中斷,因之,杜副總司令對各部隊之行動,毫無知情,迄30日晨,杜率必要人員到達西門,但見通往蕭縣之公路,人車擁擠,一片混亂,根本無法行動,后經查詢,始發現指揮部之直屬部隊,未遵令沿隴海路側公路前進,而自作主張,改沿通往蕭縣公路。
杜副總司令當即勒令糾正,紊亂局面,乃得化解,嗣后偕隨軍轉趨南門,繞道鳳凰山便道,逕向蕭縣前進,于行進途中,回望徐州城,只見火光沖天,黑煙洶涌,當年葫蘆島撤運東北僅存國軍之悲傷往事,復又在心頭纏繞,不禁感慨系之。
12月1日,匪于國軍撤守之后,旋即不戰而陷徐州,京畿北側戰略要地,從此為匪所獲,京畿安全,唯賴淮河可恃。[3]
杜長官極目眺望,物是人非,心中肯定是五味雜陳。
——眼跟前兒的這些人馬要帶不走,該怎么個“唯賴淮河可恃”?
接下來的事情,杜長官就是倍受折磨與煎熬了:
12月1日,杜副總司令及其指揮所,進抵大吳集,當時除第二兵團獲得聯系外,其他兵團,均音訊全無。當晚,繼續轉向南進,迄2日午前,指揮所到達孟集,旋獲邱、李兵團司令報告,得知各部隊在轉移途中,由于隨行民眾,扶老攜幼,混雜其間,兼以人車爭道,致秩序混亂,途為之塞,刻已勉力到達預定地區。但對第十六兵團狀況,仍無所悉。
2日午后,接獲空軍通報稱:“濉溪口(蕭縣以南約20公里)南北地區,發現有匪大部隊,正向永城前進中。”杜副總司令原擬盡速向永城前進,但邱、李兵團司令,均以部隊亟待整頓為由,建議于現地休整一晚,3日再向永城前進。杜副總司令亦因孫兵團迄未取得聯絡,乃尤其所請。
當(2)日夜,第二、第十三兵團分別于李石林、袁園附近地區宿營,指揮所及直屬部隊,則于孟集附近地區。3日0時頃,于瓦子口擔任掩護之騎兵旅南撤后,青龍集以北擔任掩護之第四十五師(第二兵團),于在紅廟擔任掩護之第十三兵團一部,即與尾隨而至之匪,發生接觸。
杜副總司令于獲知上述情況后,當即令飭該兩處掩護部隊,必須掩護至3日午后,方可撤退。3日4時,杜副總司令由電話中,接獲第十六兵團司令孫元良之報告,得悉已進抵洪河集,當即告以俟拂曉以后,一同南進。F[4]
杜聿明當了“共匪”治下的“政協委員”后檢點自己:這是一個錯誤!
華東野戰軍代司令員兼代政治委員粟裕后來也有一個檢點:
蔣很小氣。救黃不行才放棄徐州圖與黃維會合,不是突圍。當時便怕他傾巢南犯,幸虧李延年沒打到,如打到,徐州敵人打不到了。如果徐州突圍之敵通過了永城,也影響到殲滅黃維。[5]
這就叫“歪打正著”,縮頭縮腦的李延年沒打上,更大塊頭的杜長官卻被包圓了!
不過,有一點粟裕還是有點過慮:杜聿明跑不到永城了——就是跑到了,也沒戲!
——“校長”不能容忍他去那邊廂!杜長官必須踩剎車!
《戡亂戰史》記載了“校長”及時空投來了這道“上命”:
3日晨,突接奉統帥部空投命令一紙,略以匪軍正由濉溪口向永城急進,該部應即轉向濉溪口攻擊前進,協同蚌埠第六兵團,南北夾擊該匪,進而解第十二兵團之圍。[6]
這封信如今已記載于臺灣“國史館”等出版的《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
據空軍報告,今晨弟部行動主力仍向永城移動,并未遵照手令向南圖剿殘匪。如過明日,則各方之匪必?集弟部周圍,不僅對匪失卻各個擊破良機,而弟部亦必被圍。如此黃維與李延年兩兵團必為匪分別消滅,弟部豈能避戰獨存乎?此次最大成敗之關鍵與黨國存亡皆在乎吾弟一人之決心與行動如何而定。如仍避戰遠離,則匪之行動必比我快過幾倍,在此二三日內,匪在各方奔跑而來,其疲弊必甚,尤其重武器與后方之接濟皆不如我軍之有利。過此以往,即三日之后,則其各種條件逐漸完備,而我則日形短拙矣,此為常理合作所能論,而弟何一意而行,竟將當面少我三四倍以上之匪避而不擊,坐待匪來圍困耶?不勝憂慮之至。接信后,無論永城能否收復,而主力必須向南轉進求戰,一舉擊滅當面殘匪,則其余之匪不難處置矣,千萬勿誤。[7]
杜聿明自己后來的回憶起這一段時,傳遞給讀者的是一種“渾身冰涼”的感覺。
3日上午10時前后,各兵團部隊正向永城前進。當各司令部尚未出發之際(因乘汽車待先頭部隊到達永城后再出發),忽然接到蔣介石空投一份親筆信,說“據空軍報告,濉溪口之敵大向永城流竄,弟部本日仍向永城前進,如此行動,坐視黃兵團消滅,我們將亡國滅種,望弟迅速令各兵團停止向永城前進,轉向濉溪口攻擊前進,協同由蚌埠北進之李延年兵團南北夾攻,以解黃維兵團之圍……”我看了之后,覺得蔣介石又變了決心,必致全軍覆沒,思想上非常抵觸。[8]
“校長”的“好學生”這回又錯了!不是校長“又變了決心”,而是他自已錯會了“校長”的“上意”!蔣介石打一開始就沒有打算過讓杜長官單獨逃命,當面說好而又含糊其辭的目的只有一個:一定要讓這位能干的“學生”,去挽一挽眼瞅著就要傾覆的這輛破車!
這一天,“校長”來函還不止一封,另一封更是一道“催命符”:
本日空軍報告,匪對弟部又將形成四面合圍之勢,無任系念,務望嚴督各軍限兩日內分路擊破當面之匪,嚴令其達成所賦之任務,若時日延長,則二十萬以上兵員、糧秣、彈藥決難空投接濟。惟有上下一心,共同以死求生之覺悟,沖破幾條血路,對匪反包圍予以殲滅若干縱隊,乃可解決戰局。好在匪部薄弱疲憊,甚易擊破,以其包圍線過長,決難處處作濃厚之縱深配備也,更盼嚴令各部節省子彈,晚間切勿亂放炮彈為要。[9]
這位遠離戰場的最高統帥啊,費神費力碼出來發來發去的文字,怎么就全是夢囈哩?
多年后,杜長官繼續寫道:
我先認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準備向永城前進;但再一想空軍偵察的情況,認為如果照原計劃撤退到淮河附近,再向解放軍攻擊,解了黃維之圍,尚可將功抵過。但是萬一沿途被解放軍截擊,部隊遭受重大損失,又不能照預定計劃解黃兵團之圍,蔣介石勢必遷怒于我,受到軍法審判。這樣,我戰亦死,不戰亦死,懾于蔣介石的淫威,何去何從,又無法下決心。當即用電話通將蔣介石親筆信中要旨通知各兵團,令部隊就地停止,各兵團司令官到指揮部商討決策。[10]
杜長官召來各兵團司令官來“商討決策”的意思,是因為“茲事體大”,怎么決定他個人都擔戴不起,需要大家一起來分擔。但各兵團司令官聽完最高統帥的“親筆信”后,“都十分驚慌,默不發言”,卻沒人敢出頭反對,也沒人表示愿意與杜長官共同擔當。只有邱清泉認為:“可以照這個命令從濉溪口打下去”,還給杜長官打氣:“今天晚上調整部署,明天起第二兵團擔任攻擊,第十三兵團、第十六兵團在東、西、北三面掩護。”杜長官請大家再作考慮:“我們敢于負責就走,不敢負責就打。這是軍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重”。但與會者懾于遠在南京的蔣介石之威,又懾于近在咫尺的“邱瘋子”之狂,還是很勉強地表示了對最高統帥命令的服從之意。
《戡亂戰史》記錄下了這次“商討決策”的結果:
……杜副總司令當即召集各兵團司令,共商對策,最后決定采取三面掩護,一面攻擊,逐次躍進之戰法。隨后部署如后:
一、第二兵團司令部在夏巖,即于陳官莊、青龍集,東西之線,先行占領陣地,4日向濉溪口攻擊前進,右翼(西)與第十六兵團,左翼(東)與第十三兵團連系。
二、第十三兵團司令部在李石林,右翼連接第二兵團,于袁園、張壽樓、王樓之線,占領掩護陣地,掩護軍之左側背;左翼與第十六兵團,切取聯絡。
三、第十六兵團司令部在王白樓,右翼連接第十三兵團,北自洪河集、朱大廠、丁樓、謝莊以南之線。
四、指揮所仍在孟集。[11]
“校長”給杜聿明、黃維兩頭都下了“上意”,死活就是要把這兩位弄成拴在一起的螞蚱——跑不了你也飛不走他!要跑得一起跑,要死也得一起死!杜聿明的小聰明,到了也沒玩兒過他的“校長”!
杜長官下達這個部署的第二天,應該就生出了“懊悔莫迭”的感覺。
注釋
[1]杜聿明:《淮海戰役始末》,《淮海戰役親歷記(原國民黨軍將領的回憶)》第29頁,文史資料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
[2]《國民革命戰史·戡亂戰史·華東地區作戰》第287~第288頁,[臺]國防部史政編譯局中華民國七十三年三月十二日編印。
[3]《國民革命戰史·戡亂戰史·華東地區作戰》第294頁,[臺]國防部史政編譯局中華民國七十三年三月十二日編印。
[4]《國民革命戰史·戡亂戰史·華東地區作戰》第295頁,[臺]國防部史政編譯局中華民國七十三年三月十二日編印。
[5]劉瑞龍:《我的日記——淮海、渡江戰役支前部分》第94頁,解放軍出版社1985年8月第1版。另據與會的新華社華野分社記者莊重當日日記記載,粟的這段話是這樣的:“蔣介石救黃百韜兵團,救不了了。再放棄徐州。杜部不是徐州向南突圍,而是有計劃、有組織地向南增援黃維。救了黃維,再退守淮河,幸而打李延年未打上,我們迅速轉移兵力堵擊住杜部的南下。如果把李延年包圍了,則我們便沒有多余的兵力堵住杜部,則杜部可能從我們的側翼下來,有可能與黃維會師。”
[6]《國民革命戰史·戡亂戰史·華東地區作戰》第294~第295頁,[臺]國防部史政編譯局中華民國七十三年三月十二日編印。
[7]《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9冊(1948~1951)》第195頁,[臺]國史館、國立中正紀念堂管理處、財團法人中正文教基金會中華民國104年12月初版。
[8]杜聿明:《淮海戰役始末》,《淮海戰役親歷記(原國民黨軍將領的回憶)》第33~第34頁,文史資料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
[9]《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9冊(1948~1951)》第195頁,[臺]國史館、國立中正紀念堂管理處、財團法人中正文教基金會中華民國104年12月初版。
[10]杜聿明:《淮海戰役始末》,《淮海戰役親歷記(原國民黨軍將領的回憶)》第34頁,文史資料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
[11]《國民革命戰史·戡亂戰史·華東地區作戰》第294~第295頁,[臺]國防部史政編譯局中華民國七十三年三月十二日編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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