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五軍高臺失利,對西路軍的震撼和打擊是相當嚴重的。
時任紅九軍參謀長的李聚奎后來對西路軍總部的指揮決策有過這樣的批評:“因戰略上的分散,一直到戰術動作上都是分散,各自為戰,互不策應。如五軍的大部守高臺,明知敵主力找著我弱點,早不去解圍又無法聯絡,只坐井觀天的來聽敵人的捷報。最后高臺危險已到極點,才開始派部隊去解圍,……[1]”
這個時候,當然是為時已晚。
客觀而言,西路軍首長派隊馳援的決心難下,也在情理之中:紅五軍當時分駐兩處,軍長董振堂率軍主力在高臺,政治委員黃超率兩個團與西路軍總供、總衛兩部機關駐扎高臺以東五十里外的撫彝(今臨澤縣蓼泉鎮)。高臺被圍的同時,他們也受到了“馬家軍”騎兵的牽制性進攻。而駐沙河堡、倪家營子一帶的西路軍主力,雖然距這兩地不過百余里之遙,但步兵的兩條腿卻難以與“馬家軍”騎兵的機動性相比較,……
不過,西路軍首長真要想解高臺之圍,也并非完全無計可施。比如集西路軍主力向高臺、臨澤靠攏,比如向東圍攻敵人兵力薄弱的甘州城以求“圍魏救趙”……,總而言之,再怎么著,也比原地不動坐視敵軍圍攻高臺要積極主動一些呀?
然而實際發生的情況是:直到19日,西路軍總部才定下決心,令駐沙河堡的騎兵師與紅八十八師一部出援,但倉促成立的騎兵師訓練不足戰力不強,在進至威狄堡(今新華鎮)以西小海子東灘一線時,遭敵騎兵及民團一部截擊,騎兵師損失慘重,師長董俊彥、政治委員秦道賢、政治部主任李慶雍等犧牲。余部雖在紅軍一部接應下將敵擊退,但騎兵師卻已大部損失,失去戰力……
當日夜,防守高臺西城的紅三十九團陣地被“馬家軍”突破,敵人沿城上城下向南發展。紅軍雖然竭力反擊,但因缺少彈藥,已經難以遏止敵人的進攻勢頭,月初攻占高臺時改編的民團一部在敵人重兵壓迫下潰散甚至叛變,敵軍破城而入,高臺萬分危急!
20日晨,“馬家軍”全部兵力,用人海戰術四面發動攻勢,紅五軍將士英勇頑強,浴血奮戰。子彈打光了用刺刀、槍托拼殺,手榴彈打完了用刀砍矛戳甚至石頭牙齒與敵人相搏,兩千多具敵尸丟在城下。紅軍以疲憊之師,孤軍奮戰,傷亡也很慘重。子彈打光了,石頭砸完了,刀砍斷了,紅軍指戰員就拳打、口咬敵人,有的和敵人滾抱在一起跳城同歸于盡……
在激烈的巷戰中,紅五軍政治部主任楊克明在率領軍直人員增援西關途中中彈犧牲。董振堂手持雙槍,帶領身邊僅有的4名戰士,邊打邊向城東南角沖去,途中兩名戰士中彈犧牲,他的腿部也中彈負傷,不得已3人一起跳下城墻。董振堂腰被摔壞,爬行數十米,敵人紛紛叫嚷著“抓活的”圍了上來……
董振堂將左手槍彈盡數射出,打到幾個敵兵后,右手持槍對準自己,自戕身亡。
同日,敵軍攻破高臺,紅十三師師長葉崇本、政治委員朱金暢、紅三十九團團長吳岱期、紅三十九團政治委員何志余、原紅三十一軍二九五團參謀長張靜波等指揮員相繼陣亡,紅五軍主力三千余眾也損失殆盡。
城破之后,玉石俱焚。“馬家軍”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數百名被俘紅軍戰士被活埋,慘不忍睹。290多間民房被焚燒,火光沖天。群眾財產遭搶,不少婦女被奸。在3天時間內,敵人竟殘害紅軍傷病員和群眾2000多人。
董振堂軍長是1931年12月領導寧都起義的西北軍將領,他所率領的紅五軍曾經是中央蘇區的一支赫赫勁旅,還為軍事人材缺乏的中央紅軍各部隊輸送了不少干部,長征中因經常擔任斷后任務亦有“鐵屁股”之稱。紅一、四方面軍在1935年北上途中的“草地分裂”后,董振堂軍長是反對張國燾分裂行為最堅決的人,還因此而受到了諸多打擊和歧視——甚至被張國燾的親信黃超當著張國燾和朱總司令的面打過耳光……
然而,他還得接受打了他耳光的黃超當他的政委,一起相處,一起共事。
倘非忠貞熱血之士,能夠這般地忍辱負重么?他心中究竟揣著多少委屈?
西路軍西進之初,西路軍領導層似乎對他并不滿意,還曾有過要“動”他的打算[2]。
1956年11月,葉劍英元帥視察河西走廊時路過高臺,曾在老戰友捐軀之地賦詩緬懷:
英雄戰死錯路上, 今日獨懷董振堂。
懸眼城樓驚世換, 高臺為你著榮光。
董振堂啊董振堂,一位令人不忍相顧卻難以忘懷的紅色英雄。
——再不忍看那座血色城堡,再不忍看那片血域黃沙。
葉劍英這首詩中的“英雄戰死錯路上”的“錯”字,后來遭致了一些人的批評,意思是“西路軍執行的是中央軍委賦予的任務”,董振堂不能算是戰死在“錯路”上。而葉劍英在編輯出版詩集時仍然保持了原文——葉劍英詩中之意顯然不是指董振堂錯了!走到錯路上的責任也不在董振堂,因為誰都知道董振堂是堅決反對“國燾路線”的!
董振堂一生磊落,葉劍英的詩也寫得磊落!
據時任紅五軍三十七團團長的饒子健回憶:高臺被圍期間,他們是靠得最近的一支友軍,但紅五軍政治委員黃超一直沒有派隊出援的意圖。直至1月19日才令他率紅三十七團二營馳援,而饒子建等行至半途才得知高臺已陷,自身也反陷敵圍,直到21日凌晨才突圍回到臨澤(今臨澤縣蓼泉鎮)。
相距咫尺之遙,卻首尾不能相顧。西路軍之危殆處境,已經顯露無遺。
陳昌浩后來擬就的《關于西路軍工作報告書》(1937年9月30日)中對紅五軍被困高臺的陳述是這樣的:
當五軍出發之前,已電告其行動與得手與否之詳細指示。特別告以得手后必以大部鞏固高臺,由振堂帶電臺駐高臺,各部“堅工集糧備戰”,以待主力之到達。我們到甘州南之四十里店即得占領撫彝消息,到龍首堡,又得占領高臺捷報,又屢詳述其布署及注意之點,當時卅軍全部在我們后一日行程(實際上五十里),我們急進到甘浚堡時,這時馬彪率2000騎余騎搶上頭,并圍攻我堡。因為卅軍電訊聯絡失誤,故在遲一天出動時,主要因九軍首長部署不周,至指部、九軍遭敵襲擊,電臺一時損壞,部隊亦已零亂,到沙河堡集中時,卅軍遲兩天趕到大河灘(因沙河堡住不下)這時軍委電令“西路軍主力集結甘州、撫、高中間機動地帶,一部控制高、撫在手,并向甘州實行威脅”,此時敵之馬彪馬樸及民團騎兵約3000人正向高臺運動,我們這時才知高臺無電臺,此時已難送入,但黃超(五軍政委)在撫城每日仍能與高臺用電話及書信聯絡(接著電話不通,但信還可以來往)。振堂慰言守高臺在絕大把握,述及“城高且堅,糧多兵足,”,這里我們也以為高臺可以固守,這里我們計劃,一面“速集糧九軍,同時使卅軍稍得休息,即向甘州出動一次,以‘犯甘援高’之法援應高臺”。甘州兵少,必抽高臺之敵回援,這里馬元海親率騎兵兩千余正攻犯撫彝,這里決定先以卅軍、九軍援撫彝、高臺,兵力向該地集結,與敵對峙。正(當)卅軍(三團及騎師)出動撫彝附近時,騎師與敵遭遇,不慎,被擊滅一半,師級干部犧牲,行動受阻,當晚趕不到高臺(此時撫彝已將敵擊退)(注:這已是20日),第二天早晨,高臺以失守聞。[3]
這個陳述的要點及疑點為:
一、五軍出發時,西路軍總指揮部首長明令“由振堂帶電臺駐高臺”,但五軍政委黃超扣了下電臺;二、西路軍總指揮部首長直至突圍至沙河堡時(注:應為8日左右),“才知高臺無電臺,此時已難送入”;三、也就是說,此前此后關于五軍情況的報告,只能是黃超報告的——包括“振堂慰言守高臺在絕大把握,述及‘城高且堅,糧多兵足,’,這里我們也以為高臺可以固守”的信息,也只能是黃超報告的。而且與相關當事人的回憶不洽——當時董振堂已經準備突圍了。
還有,總指揮部首長決定“速集糧九軍,同時使卅軍稍得休息,即向甘州出動一次,以‘犯甘援高’之法援應高臺”,為何一個星期時間未見動作?
唇亡齒寒戶破堂危,“馬家軍”攻破高臺后隨即迅速轉移兵力,轉攻臨澤,臨澤城中僅有總供總衛機關、工廠等大量非戰斗人員,而擔任掩護的紅五軍兩個團又被敵軍隔斷城南郊外,婦孺疲兵困守孤城,形勢極其嚴重……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22日,毛澤東急電正在與國民黨談判的潘漢年,要其與蔣介石商洽:“紅軍在肅州附近部隊,現已因糧食困難,不得不東回,并非增援西安,請蔣勿誤會,并商蔣如能停止馬步芳進攻,則讓馬軍讓出涼州以西各城,使其自有糧可食,該軍自可停止東進,如蔣同意,則請速辦。[4]”
這事兒當然很懸!蔣介石正巴不得多多注銷共產黨談判的本錢哩!這事兒就算他明面兒上能同意,“馬家軍”能同意么?這可是要人家“讓出涼州以西各城”呀?真要讓出來,那他們跟西路軍死纏爛打支付的那些血本,不都白瞎了么?
但至少可以看出,毛澤東為了西路軍的生存,絞盡腦汁已經到了“病急亂投醫”的地步。
毛澤東可能還不知道,這幾天里,何應欽、顧祝同、朱紹良等正給馬步芳頻發賀電哩!
軍委會何部長、朱主任來電嘉勉。
㈠軍委會來電:捷報頻傳至為喜慰,特覆軍委會刪已高印
㈡軍政部何部長來電:該部剿匪得力至為嘉慰,希仍策勵所部繼續清剿,以竟全功,應欽遂戍參印
㈢朱主任來電:貴部迭獲勝利,殊堪嘉慰,仍希繼續努力,早日肅清為要。朱紹良灰京印
……
何部長覆電:西寧馬軍長子香兄,巧電養電均悉,該部連克名城,聚殲渠魁,聞捷甚慰,特覆何應欽儉務防印
顧主任覆電:西寧新編二軍馬軍長真辰暨刪辰,警機一四電均悉,該部剿匪迭獲勝利,俘斬甚眾,殊堪嘉慰,該部出力官兵著傳令嘉獎,以資激勵。至傷亡官兵并希轉飭照章分別造具書表呈侯轉請核恤,特覆。顧祝同巧申陜行一印
西寧馬軍長勛鑒,巧辰巧已巧戍三警機電均悉,該部屢摧殘匪,斬獲頗多,至為嘉慰,希傷所部以絕根株,并竟全功為盼。顧祝同養已參戰陜印[5]
瞧瞧,全在為“剿匪迭獲勝利,俘斬甚眾”,舉杯相慶哩!
就這,你共產黨還能指望他們“停止進攻讓出涼州”?
——幾天后,在西安與各方斡旋的周恩來致電張聞天、毛澤東,電文詳列了“蔣及南京對我方條件苛刻之原因”,其中一條就是“紅軍西路軍不斷失利的影響(兩馬說我們快打完了),引起他們輕視”[6]。
無可奈何而又憂心如焚!這個寫照用在這個時候的毛澤東身上,那是毫不夸張的。
23日9時,“徐陳”致電軍委,報告了紅五軍高臺失利以及敵軍攔截西路軍東進的情況。
同日,臨澤城內的總供等部機關后勤人員在城外紅五軍兩個團接應下撤出戰斗,向倪家營子的主力靠攏。他們在突圍轉移途中,在城東南沙漠沙灘地帶再度遭到“馬家軍”騎兵集團的追堵攔截,紅軍戰士們且戰且走,付出了很大犧牲,幸而沉沉暗夜風雪交加對“馬家軍”騎兵的戰力有所扼制,這些血戰三天三夜疲憊不堪的戰士們在陳海松政委所率紅九軍一部策應下,終于在24日拂曉前趕到倪家營子與主力會合。
這一個晚上,他們徒步行程在百里開外。
[參見圖8-2:西路軍苦戰高臺、臨澤㈡(1937年1月11日~24日)]
同日,以為西路軍已按計劃東進的毛澤東還致電周恩來,告以西路軍已開始“向東急進,計劃以十天行程到達黃河邊”的信息,要求周恩來設法停止馬步芳部的追擊,并與于學忠商洽希望東北軍能“幫助西路軍渡到黃河右岸”[7]。
1月24日,毛澤東再電潘漢年,再次提出:“徐向前部如在河西,可照蔣意在涼州以西,但請蔣勸電馬步芳讓出涼州、肅州等城,以便就食,并令馬部停止攻擊徐部,如向河東開則另外指定防地,此點望速復。[8]”
同日12時,又與張聞天、朱德、張國燾聯名致電周恩來、博古。
周、博:
西路軍進入高臺、臨澤地區,西面是窮十八站,至少暫時不能西進,二馬因未受嚴重打擊,十分猖獗,數日前襲擊指揮部,幸損失不大,領導機關缺乏自信力不把中心放在戰勝敵人,創造根據地上,而放在依賴外力援助上,要求我們把二馬弄好,并要求四軍、三十一軍西去援助,軍委已屢電指出其弱點,但一方面我們應盡一切可能援助之,二馬方面西安尚有辦法可想否,可否要于學忠對馬步芳來一威脅,謂不停止進攻,紅軍主力即將攻擊青海,如停止進攻,則西路紅軍可以甘州為界,甘州以東不相侵犯。如何,盼復。
洛、毛、朱、張[9]
“軍委已屢電指出其弱點”未能奏效,戰局已經演變到了這個地步,殫精竭慮的毛澤東 “病急亂投醫”,又出了這么一個近乎于“八卦”的主意!“紅軍主力即將攻擊青海”的威脅對馬步芳來說,只能激起“虛張聲勢”的哂笑:“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全國和平局面已見端倪,但南京政府大軍壓境,張學良一去不返,東北軍和十七路軍上上下下都涌動著是戰是和的歧見與紛爭,風云詭譎、形勢微妙,一著不慎,即可能滿盤皆輸!紅軍主力又怎么可能在此刻掉頭向西攻城略地?這可是逆天時逆大勢逆潮流的舉動呀!那個聰明務實的毛澤東他敢這么干?開什么玩笑!——噢,我這還沒說地域的遙遠哩!更何況,就算你共產黨想這么著干敢這么著干,那不還是沒有眼巴前兒西路軍這個“近憂”,更讓老子我鬧心么?……
20世紀的國共戰爭史上,能讓足智多謀雄才偉略的毛澤東都急得連連“八卦”的情況應該是極為罕見的——井岡山上,長征途中,他也沒有這樣過呀!但這次迭出“與虎謀皮”和“虛張聲勢”的主意,應該算是“罕有”的例外!
還是那句話:革命,它就倆字兒可以替代:
——作難!
注釋
[1]李聚奎《西路軍血的歷史教訓》,轉引自青海民族學院政治系中共黨史教研組《紅西路軍在青海有關情況調查材料匯編㈣》第586頁,1980年3月印發。原件現存中央檔案館。
[2]《朱德、張國燾關于西路軍應在涼州民勤古浪形成鞏固的新局面致徐向前、陳昌浩電(1936年11月12日)》,《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長征時期》第880頁,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3]《陳昌浩關于西路軍工作的報告(1937年9月30日)》,第五章 甘州、高、撫時期。
[4]《毛澤東、周恩來關于與蔣介石交涉紅軍駐地等事項致潘漢年電(1937年1月22日)》,《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長征時期》第933頁,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5]《馬步芳部編寫的〈剿匪紀實〉(摘錄)》,《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附卷》第812、第814頁,解放軍出版社1993年10月第1版。
[6]《周恩來關于南京對我方條件苛刻的原因及對策給張聞天、毛澤東電(1937年1月26日1時)》,《中國共產黨關于西安事變檔案史料選編》第351~第352頁,中國檔案出版社1997年8月第1版。
[7]《毛澤東關于希望于學忠部接應西路軍東進致周恩來、博古電(節錄)(1937年1月23日)》,《毛澤東軍事年譜(1927~1958)》(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毛澤東軍事思想研究所年譜組)第170頁,廣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8月第1版。
[8]《毛澤東、周恩來關于紅軍伙食費和西路軍防地問題致潘漢年電(1937年1月24日)》,《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長征時期》第936頁,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9]《中央關于援助西路軍阻止“二馬”進攻致周恩來、博古電(1937年1月24日12時)》,《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長征時期》第935頁,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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