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1世紀的反蘇宣傳中，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蘇聯被刻意塑造成了“殘暴”、“無能”、“極端自私自利”的諸多黑色形象。而華沙起義毫無疑問的成為了一個絕妙的突破口，在他們的敘述里，蘇聯對華沙起義的態度應當是“見死不救，冷漠如冰”的；亦或后退一步，承認蘇聯確實幫了忙，但要么是幫的不多，要么則指責其“大國沙文主義心態”。
在這里，傳統的帝國主義者斥責其“自私自利”，新自由主義者稱其“毫無人道”，托洛茨基主義者和西馬（還應當算上一些自詡與老左切割的進步社會主義者）更是將其當作證明蘇聯及斯大林“社會帝國主義傾向”絕佳的材料！蘇聯及斯大林的反對者們在這里形成了一個聯盟（或者說這個聯盟其實早就存在），一個統一戰線式的泛聯盟。
筆者在這里并不想對這種種高見的主人做何等指責，本篇的任務在于澄清關于“華沙起義”事件的歷史謠言，至于別的什么東西，暫且留到日后再談。
一、蘇聯事先不知道起義會爆發
在一些人看來，蘇軍在華沙起義爆發之前，是知道起義的發生和具體時間的。
丘吉爾在自己的回憶錄里這樣寫道：“7月29日，即起義開始前三天，莫斯科電臺播發了一篇波蘭共產黨人對華沙人民的呼吁，說解放的炮聲已在耳邊響起，號召他們像1939年那樣參加到對德斗爭中去，現在是決戰的時候了。‘華沙，這個未曾屈膝投降，堅持抗戰到底的城市，行動的時刻到了。廣播指出德國人設置防守據點進行抵抗的計劃會給城市逐步造成破壞。廣播在結尾提醒居民們:‘不積極奮起自救，一切都將化為烏有……直接地積極地參與華沙逐巷逐舍的戰斗等等，最終解放的時刻將加速到來，而同胞們的生命也會得到拯救。’”[1]
但是，用這么一段政治宣傳式的號召真的能夠說明何等事實嗎？我想是不能的。
而在之后，丘吉爾又補充道：“消息于次日傳到倫敦，我們急切地等待著更多的消息。蘇聯電臺卻保持緘默，俄國空軍的活動也停止了。”丘吉爾用大量的話術竭力的想要暗示什么呢？那當然是蘇聯對起義冷眼旁觀，并且要對這場軍事冒險負責任的正確事實了！可我們能認同這樣的謊言嗎？
根據另一位在當時距離華沙更近的當事人的回憶，事情卻完全不是這樣子的：“8月2日,我們的偵察機關得到情報,說是華沙似乎已開始反對德國法西斯占領軍的起義。這一消息使我們深感不安。方面軍司令部立即著手搜集情報以搞清起義的規模和性質。事情來得如此突然,使我們陷入紛紛猜測之中,開始時甚至想:這是不是德國人散布的謠言呢?如果真是那樣,其目的是什么呢?”[2]
而這一位當事人，就是當時率領白俄羅斯第一方面軍攻入波蘭境內，并且距離華沙極近的蘇聯元帥，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諾維奇·羅科索夫斯基。
根據羅科索夫斯基元帥的回憶，蘇聯方面（最起碼在白俄羅斯第一方面軍統帥部是這樣子的）在8月2日之前，是并不知道起義發生的，甚至在最開始一度懷疑是法西斯匪徒放出來的假消息，更遑論在8月1日對起義冷眼旁觀了。這是毫無道理的。
而在之后，即8月16日斯大林給丘吉爾的回信中，強調說明了一點：“蘇軍統帥部對業已形成的局勢得出這樣的結論：蘇軍統帥部同華沙的冒險行為無關，因為它對此既不承擔直接的責任，也不承擔間接的責任。”
所以，我們必須知道，在起義軍發動起義之前，蘇聯方面毫無疑問的根本不知道這場起義的具體內容，更談不上什么“慫恿冒險軍事行動”，并擔負多大的責任了。
并且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華沙起義是由布爾一科馬羅夫斯基將軍為首的克拉約瓦集團軍所組織的，而該集團軍聽命于波蘭流亡政府。
那么我們就有理由對華沙武裝起義的組織者的動機有所懷疑，為何在發動起義之前不與蘇軍指揮部聯絡？（我不能設想偌大一個華沙，竟找不出一臺能用的電臺和一個會用電臺的聯絡員，更別說在起義發生前后克拉約瓦集團軍也在與波蘭流亡政府和英國保持密切的聯絡）在這一點上，是絕不能用“波蘭人民解放自己的首都有何錯”含糊過去的，因為正是這一軍事上的冒進致使華沙起義陷于崩潰的地步。
當然，我們也可以說波蘭流亡政府代表在起義發生之前的7月25日到7月31日，已經在與莫洛托夫的會談中，表露出“我軍即將在華沙動手”的意向，懇求蘇聯給予“直接的軍事援助”，但“可惜的是”被莫洛托夫以外交話術糊弄了過去。
（見俄羅斯檔案管理中心）
可是在31號的會議中波蘭人明顯沒告訴蘇聯起義具體的時間是在8月1號（甚至到8月2號都沒辦法確定起義是否真的發生），并且31號這個時間真的夠嗎？等于是要讓蘇聯在起義的前一天才知道起義的發生時間（甚至不包括具體過程和組織結構！[3]），還要其配合完成對華沙的戰役！但我必須清楚的是，就是在八月這么一個時間內，蘇軍正在準備“雅西一基什尼奧夫戰役”（8月20日發動），以及九月的“波羅的海沿岸戰役”（9月16日發動），這早已說明蘇軍此時的主要進攻方向已不是華沙地帶，而在這個時候通知蘇聯‘華沙起義要開始了’，意味著要求蘇聯放棄經過嚴密考慮的準備計劃，轉而攻向對于局勢和地形都極不明朗的華沙？來一場軍事豪賭？
羅科索夫斯基依據自己的軍事素養謹慎地判斷：“公開說吧，因為起義開始的時間正是最不合時宜的時間，似乎起義者故意選擇了一個注定要失敗的時間。”他接著說道：“當時第48和第65集團軍正在華沙以東和東北100多公里的地方進行戰斗(因為有兩個集團軍編入大本營預備隊，我們的右翼已經減弱,它還要粉碎強大的敵人,前出到納雷夫河并在該河西岸奪取登陸場)。第70集團軍剛攻占布列斯特，正在肅清該地區被合圍的德軍殘余部隊。第47集團軍正在謝德爾采地區正面向北進行戰斗。坦克第2集團軍在普拉加投入戰斗,打退了敵人坦克兵團的反沖擊。波蘭第1集團軍、近衛第8集團軍和第69集團軍在華沙以南馬格努謝夫和普瓦維附近渡過了維斯瓦河,在其西岸占領了登陸場并開始擴大--這是左翼部隊的主要任務，他們能夠而且必須完成它。這就是波蘭首都爆發起義時我們方面軍的態勢（這正是兩邊沒有經過溝通協調的惡果！）。”（橫體字是我加的）
在這樣的思考方式中，蘇聯的原本的進攻計劃被放在了一個次要的地位上，無數紅軍戰士正在波蘭廣闊的領土上浴血奮戰的成果也被擱置，成了名副其實的“華沙至上”。
二、蘇軍沒有支援華沙？
“空軍第16集團軍在歸其指揮的波蘭第1混成航空兵師積極參加下，以殲擊機掩護起義者占據的地區，并利用夜航轟炸機向起義者運送了裝備、藥品和糧食。1944年9月13日到10月1日期間，為了援助起義者，該集團軍共出動飛機四千八百二十一架次，其中一千三百六十一架次是根據起義者的要求轟炸和強擊華沙的敵軍部隊，二千四百三十五架次是為了空投物資。在此期間為起義者空投迫擊炮一百五十六門，反坦克槍五百零五支，自動步槍、步槍和卡賓槍二千六百六十七支，步機槍子彈三百三十萬發，藥品五百一十五公斤，糧食一百多噸，以及電話機、電纜和其他軍用物資。”[4]
ps：我們還應當補充的是，其中空投的大部分槍械由于采用的是低空飛行拋射模式，沒有帶降落傘，所以都損壞了，很難使用。
羅科索夫斯基也回憶道：“在此期間,斯大林用高頻電話和我進行了一次交談。我向他報告了方面軍的情況及有關華沙的一切情況。斯大林問我,方面軍有沒有能力發動一場戰役以解放華沙。在得到我的否定的回答之后,他讓我盡力幫助起義者,以減輕他們的困難。對我提出的怎樣和用什么幫助起義者的建議,他都批準了。
我前面已經講過,從9月13日起,我們已開始向起義者空投武器、彈藥、糧食和藥品。這是我們的夜航轟炸機波一2進行的。他們從低空向起義者指示的地點空投物資。從1944年9月13日至10月1日,我們方面軍的空軍為援助起義者起飛了 4821架次，其中向起義部隊空投物資達2535架次。我們的飛機按照起義者的請求對他們的地域提供空中掩護,轟炸和強擊市內的德軍。方面軍的高射炮部隊也開始掩護起義者不受敵人空軍的襲擊,而地面炮兵則以火力壓制敵人的火炮和迫擊炮,使其不能向起義者射擊。為保持通信和校正炮火,向城里空投了軍官。我們甚至做到了使德國飛機再不敢飛臨起義者駐地上空。”
當然，馬上就會有人抓住這幾段論述中的漏洞，質疑道‘起義是在8月1日發生的，即使如你所說的在8月2日才知道，那么，為何援助要到九月中旬前后才開始？’當有人持有這樣的困惑的時候，我們不應忘記自6月22日到8月31日的巴格拉基昂行動（白俄羅斯第一方面軍的右翼蘇聯部隊推進了驚人的600公里！）使得白俄羅斯第一方面軍損失慘重，后勤補給很難跟得上。更更更不應當忘記的是：克拉約夫軍是在英國空軍供應起義者嘗試找到失敗后，才急急忙忙和蘇聯建立聯系的。
根據羅科索夫斯基的回憶，“我從波蘭同志處得知的消息和方面軍司令部得到了大量材料都表明，起義的領導者千方百計不讓起義者與紅軍建立任何聯系。”
而根據8月9日，訪問莫斯科的波蘭流亡政府總理斯坦尼斯瓦夫·米科拉伊奇克與斯大林談話的記錄中我們也可以知道，蘇軍對于華沙地區是極不熟悉的：
斯大林同志說，我們不吝惜武器。我們可以向波蘭人提供諸如機槍、反坦克炮這樣的武器，但問題是怎樣完成這件事。重武器不能從飛機上空投。此外，如果從市區上空空投武器，也沒有把握確信這些武器不會落入德國人手里會。（補充一點，斯大林在這里的擔憂是正確的，因為盟軍和蘇軍空投的部分帶降落傘的物資確實到了德國人手中）
斯大林同志問，市內是否有可以空投武器的地點。
米科拉伊奇克說，這樣的地點是有的，但他現在難以說出它們的名稱。
所以我們必須清楚的知道，援助不是你想要援助就能援助的，這不僅需要蘇軍有足夠的物資盈余分給華沙，更需要蘇軍對華沙地帶的足夠了解。
更別說在七月底白俄羅斯第一方面軍已經發動了維斯瓦河會戰，想要以此為據點北上進攻華沙，在這種情況下，很難分出足夠的物資去援助華沙的起義者，而到八月中旬該戰役就以蘇軍失敗為告終。雖然并沒有能成功攻入華沙，但它毫無疑問的拖延了德軍對華沙城內的圍剿，間接的幫助了華沙起義軍。
也是在這么一個相同的時間段內，蘇軍還進行了斯維里—彼羅扎沃茨克戰役和利沃夫—桑多梅日戰役，所以蘇軍的后勤困難是可以設想的。
而等到9月11日，蘇軍開始進攻普拉加城、突破維斯瓦河時，才是華沙起義真正應該發生的時間，按羅科索夫斯基的設想，“我們從東邊突擊，而起義者從華沙內部突擊，把這兩個拳頭連起來，那就可能一下子解放華沙并守住它。”而在這個時候，連接郊區與華沙的所有橋梁都已被德軍炸毀，要想已經疲軟的軍隊強攻奪下陣地已經成為不可能的事實。
華沙成了孤島。
三、總結
事實上，我們只需要用最簡單的邏輯推理，就能得到一個很清晰的答案。華沙起義開始于1944年8月1日失敗于10月2日，而一直到1945年1月17日蘇軍才通過強攻奪下華沙，前后高達兩個半月的時間跨度。如果單純只是為了給波蘭流亡政府下絆子，搞大國沙文主義爭霸的話，顯然無法理解為什么蘇軍不是在1944年末奪取華沙（因為那時華沙起義已經失敗了，流亡政府全權代表和克拉約夫軍已經喪失了一切基礎），而是直到1945年才奪下。
并且，就算蘇聯方面搞拖延踢皮球，那么他們的目的是什么呢？只是為了不讓波蘭流亡政府進入波蘭民族解放委員會，并在里面占據重要崗位嗎？我對這一點表示嚴重的懷疑，因為即使華沙起義因為克拉約夫軍的領導成功了，波蘭流亡政府也不可能在里面占據多少的崗位。因為毫無疑問的是，此時的東線戰場主力是蘇聯，最起碼蘇聯在東線戰場上占據著絕對的領導地位。并且，還有數百萬蘇軍正在東歐的戰場上馳騁，在這種時候，僅僅是為了玩不知所謂的大國爭霸而去延誤戰機，不覺得有點太可笑了嗎？難道就是為了專門讓德軍把整個華沙拆碎，然后后面自己又花錢花力重新建設嗎？我想斯大林和莫洛托夫應該不是什么人傻錢多的地主家兒子吧？
那么我們可以從上述論述中得到什么呢？得到的是一個更接近于1944年8月至10月華沙起義實際情況的縮影，而不是成為某些人口中證實蘇聯及斯大林“社會帝國主義傾向”絕佳的材料。
這不僅是對歷史不負責任的虛無主義，更是對為解放華沙而死的數以萬計的紅軍戰士以及波蘭人民的褻瀆。
故而，言盡于此。
本篇受限于作者水平，講的還是不甚清楚和全面，寫出的東西終究也只是一家之言，如有錯漏還請讀者指正。
參考文獻
[1] [英] 溫斯頓·丘吉爾《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
[2] [蘇] 康斯坦丁·羅科索夫斯基《軍人的天職》
[3]見羅科索夫斯基回憶錄：“一段時間過后才清楚，原來起義是由克拉約夫軍的一批軍官組織的……領導起義的是蒙特爾將軍。”
[4]蘇聯官方組織編寫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史（1939-194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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