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二月的一天,我們這批新兵從永定門火車站踏上北去的列車,目的地是天寒地凍的東北。
再見了,北京!等待我的,將是什么樣的生活呢?
我們乘坐的車廂是四周裹得嚴嚴實實的軍用“悶罐車”,里面用厚木板隔成上下兩層,在一側的上層有兩個透氣的小鐵窗。一路“咣咣當當”,在千里迢迢的征途上喘息,這是車輪在鋼軌上滾動摩擦發出的聲音。有時車身免不了搖晃起來,感覺仿佛在乘船。雪花初如柳絮,漸似鵝毛,紛紛揚揚,縫合天地。
過天津后,列車進入夜間運行狀態。由于沒燈光,車廂內一片漆黑,只有中間一根蠟燭的微光和煤爐的火苗在不停地跳動。雖然大家已經非常疲勞,但心里仿佛都有一團火在燃燒,一直激情澎湃地高唱《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說打就打》等歌曲,使黑黑的空間內充滿昂揚的氣氛。
天地銀裝素裹,粗獷蒼茫。眼前到處能看到參天的松柏、挺拔的云杉和瀟灑的白樺林。山區朔風凜冽,寒氣森森,似乎整個天地都被凍透了。
列車走走停停。車廂壁的細縫里,不時傳來陣陣寒風。
我們在山海關兵站休整期間,開始了最初的軍事訓練。
指揮員口令:“立正!”
隊列中齊喊:“立場堅定!”
指揮員口令:“向前看!”
隊列中齊喊:“整齊劃一!”
指揮員口令:“齊步走!”
隊列中齊喊:“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
晚上,在冰冷的車廂內,我想抓緊時間睡一會兒,因為聽說明天抵達目的地后下了車,還要徒步行軍,需要積蓄精力。
然而,當我頭枕著背包躺下,在黑暗中強閉住眼睛,卻久久不能入眠。盡管我感覺很累,但思維卻無法遏止,越來越活躍……
我碰了一下兩邊的張立和、廖文國,小聲道:“哎!睡得著嗎?”
“睡不著!”他倆先后道,“數數、背英文字母、俄文字母……什么催眠辦法都試過了,還是睡不著。”
“既然這樣,咱們干脆不要硬睡了。”我說,“跟我一塊兒寫詩吧。”
“好!”兩人齊聲道。
于是,我同他倆便摸著黑,你一句、我一句地作起詩來。
征途
人煙靜,夜色黑,
風如吼,車如飛。
寒風陣陣撲面來,
長途跋涉不知累。
矯健雄鷹方展翅,
敢向長空斗風雷。
過山海關
山連海,海連山,
關入云,云遮關。
高墻危樓踞險塞,
屹立群峰幾千年。
愿將身軀作長城,
拼將熱血捍江山。
就這樣,我們一直到次日凌晨,才勉強合了一會兒眼。
我們經過兩天長途跋涉,終于在一個夜里,冒著漫天的風雪,抵達一個名叫“歪頭山”的小站。
據新兵連領導講,此地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工業城市。因為每天都有很多粉塵從工廠的高大煙囪里噴出,所以這里的天空平時很難看到灰色之外的其他色彩。只有在今天這樣的風雪天里,才能呼吸到一些新鮮的空氣。
幾百號人下了悶罐車,改乘“解放牌”。誰都沒想到,汽車在冰凍三尺有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公路上熄火了。
全體新兵都下來推車,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然而汽車仍然發動不了。
司機鉆進車底烤油箱,手腳都凍得通紅,手指關節似乎都已僵硬,油箱卻依然冷冰冰的。
怎么辦?
一位新兵將手伸到嘴前哈著熱氣:“如果沒辦法,咱這當兵第一夜就在汽車上度過吧。”
“新兵蛋子,”一位老兵笑了,“那可是要凍死人的喲!”
他的話把新兵們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只見他皮帽下面露出刺猬般的硬發,高高的眉弓,亮晶晶的眼睛,里面閃著火一樣的光。
于是,我們這支由眾多新兵組成的部隊,拿出了抗御嚴寒的最好“法寶”——急行軍。
血氣方剛的新兵們一邊行軍一邊唱歌。
每當熟悉的、雄壯的旋律帶著親切動人的氣息撲面而來,流淌在我周圍時,總會喚起我對那時整個生活場景及心靈的共鳴。
于是,我的思緒便徜徉在這歌聲的世界里。
音樂的美憑借人們想象的翅膀,穿過時空的隧道,把我帶到往昔,俯瞰無限空間。于是,種種鮮活的感覺復蘇了,生命里充滿絢麗的色彩。
美好的歌曲是時代的象征。唱起自己熟悉的歌曲,總會讓人想起許多曾經。它們似一壺老酒,隨著時光推移,那份醇香總使人久久不忘。雖然歲月不停地流逝,歌曲的旋律仍然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強烈感染力,使我又回到那魂牽夢繞的火熱年代。
歌聲不僅給我舊夢重溫的感觸,而且讓我體會到一份新的意趣。
風狂雪猛,道路坎坷不平。我們背著行李快步疾行,在風雪寒冬居然累得大汗淋漓,頭上盡冒熱氣。
在歌聲的間隙,我和張立和、廖文國等一邊行軍,一邊繼續作詩:
登山
北風吹,雪紛紛,
意志堅,步伐緊。
起伏群山披素甲,
連綿翠柏鋪綠蔭。
手攀青松幾丈高,
腳踏白雪三尺深。
到歪頭山
大雪飄,似鵝毛,
凱歌起,沖九霄。
戰友夜迎送春暖,
來到革命大學校。
礦石投進熔爐里,
化為鋼水浪滔滔。
這些在征途上“哼”成的詩作,后來曾在部隊歡迎新戰友的聯歡大會上朗誦過,受到指戰員的熱烈歡迎,一些團首長的臉上還溢出一種特殊的欣喜之光。因為這些新兵的到來,不僅給部隊補充了新鮮血液,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指戰員的文化素質——要知道,那幾年的新戰士,可是全社會青年中精華的一部分啊!
那一天,我們就是這樣冒著天地一色的漫天風雪,急行軍幾里地才趕到目的地。
我們到達時,部隊的領導和老兵們已在大風雪中等候我們幾小時了。
見到我們的隊伍,他們敲鑼打鼓地歡迎,端來姜湯水和熱氣騰騰的面條,使我們一進部隊的大門,就感受到溫暖。
“我們住在哪里呢?”一位新戰士問接兵的排長。
“住在那里。”排長指了指一面高高的山坡上一排簡陋的“干打壘”,帶有歉意地說:“條件是差些,希望大家不要有什么‘活思想’。”
“廖文國,聽見沒有?”張立和打趣地說,“希望你不要有什么‘活思想’。”
廖文國“撲哧”一聲啞然失笑,大家也哄然大笑。
這里是一個風口,十分寒冷。條件確實艱苦,十來個人擠在一間低矮的窩棚里,棚頂用麥秸稻草鋪蓋,四周是土坯壘起的墻壁。朔風從房頂和墻縫中襲進室內,任憑怎樣掖緊被子也無濟于事。沒辦法,大家只好互相緊緊地挨著,用體溫驅寒。說來也許現在的年輕人不會相信,當時我們并不感到苦,倒覺得樂趣橫生。其根本原因是大家被一種崇高的理想鼓舞著,冷一點算什么呢?
第二天起床,洗臉的時候,臉盆和牙缸的邊上都結上了一層薄冰。取水也要敲開水桶中的冰層,舀出一瓢。那種冷啊,一下子能刺到骨髓!
記得整個冬天,飄雪似乎是每天的事情,只要出門,都會走在無邊的雪地上。朔風襲來,棉衣外加皮大衣、毛襪和皮襪外加皮大頭鞋,似乎都像薄紙般頂不上大用。
操課時,有時我凍得上下牙齒直敲,臉頰和嘴唇都干裂得冒出鮮紅的血珠。這時,我忽然想到當年東北抗日聯軍的前輩們在歌中唱到的“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后寒……”又想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中保爾·柯察金等人在西伯利亞的寒流與風雪中筑路的情景。我感到我們與他們所處的時間與地點盡管迥然不同,但兩者所煥發的精神卻是一樣的。
軍人的世界,無疑是一個充滿陽剛的世界。它仿佛是拉滿弓弦上的箭,時時處于蓄勢待發的狀態,因而其中的各種活動也充滿了戰斗氣息。就說拉歌吧,無論放電影前,還是開大會前,只要集會,就會有一場由拉歌引起的比賽。一般是發起者自己先唱一支,然后便大聲“發難”——××連,來一個!××連,來一個!被“將軍”的連隊,往往沒理由不挺身應戰。常是沒等應戰的連隊唱完,其他連隊便開始“起哄”——××連唱得好不好?再來一個要不要?這時候,歌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就看哪個連隊嗓門大、氣勢高……這種比賽,往往令官兵們精神振奮。
我知道來到部隊,就要加倍努力,不畏任何艱辛。我一天到晚神經都處于興奮狀態,早上常是悄悄第一個起來,抄起掃帚就開始打掃衛生,那刷刷的聲音一直到其他戰士起床;幫廚、喂豬、淘廁所等最臟最累的活,也無不搶著干;晚上不是給連隊寫黑板報、刷大標語、讀報紙,就是用床板或背包當書桌,見縫插針地讀《毛澤東選集》。我常是一邊讀,一邊將自己的體會寫滿字里行間、天頭地角。深夜,我精疲力盡地躺到簡陋的通鋪上,渾身像散架一般,腦袋一挨枕頭就酣然睡著……
在緊張、艱辛的訓練、執勤之余,我常愛登上營區附近高高的山崗,看那廣袤的藍天上,矯健的雄鷹自由自在地飛翔。
那時,晚上在睡夢中,我曾夢見自己也變為一只小小的雄鷹,無憂無慮地在藍天下飛翔。
正是這樣的環境,使我得到磨煉。我將自己的理想和青春,都伴著汗水灑在那片冰封雪凍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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