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補組合”的故事及其缺憾
——20年前的一篇文章修改后重發
雙石
一位從事文學創作的朋友言:每一個動人心魄的故事都是一個有缺憾的故事——正因為有缺憾才動人心魄。筆者不是搞文學創作的,不敢對朋友的話妄加置議,但這番話本身卻讓筆者的心魄為之一動。
筆者這里就有一個留下了缺憾的故事,或因缺憾產生的故事,但不知道是不是能夠動人心魄。
在醞釀和寫作《開國第一戰》過程中,有兩位普通士兵的故事總是在筆者腦海中翻騰。
這是在上甘嶺戰役一場戰斗中的兩位士兵,他們一位臂折腿斷,一位雙目失明——這是因這場戰斗產生的肢體缺憾,于是失明者背負起斷腿者,斷腿者給失明者指路,繼續向前沖擊并打擊反撲之敵,直到其中一位士兵與敵人同歸于盡。
這兩位士兵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驕人戰績,比如斃俘了多少敵人,繳獲了多少槍炮,擊毀了多少坦克等等,在上甘嶺上眾多的英雄人物中,他們的名字似乎也并不是特別的惹眼。雖然他們也是特等功臣、二級戰斗英雄——在上甘嶺,這個檔次的英雄人物名單很長。
兩位士兵是筆者的四川大同鄉,當年也就是二十歲左右,筆者對他們的全部了解,其實僅限于相關戰史資料中查到的兩段簡短扼要的文字:
薛志高四川省簡陽縣人,一九三○年出生,一九五一年參加革命,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團員,志愿軍第十五軍第二十九師第八十七團第五連副班長。上甘嶺戰役中,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四日晚,他們連參加反擊537.7高地北山的戰斗,他所在班參加了突擊排。在攻擊中,班長犧牲了,他指揮全班繼續沖擊,他左臂負傷,仍堅持戰斗,并奪回了一個陣地,殲敵28名。在向另一陣地運動時,他的左腿被炮彈炸斷,不能行動,看見了雙眼被打瞎的本班戰士王合良,立即與王商量,叫王背著他,他給王指路,繼續向前沖擊。敵人反撲過來,被他們擊退。當他只剩1個手榴彈時,敵向他撲來,他拉響手榴彈與敵同歸于盡。立特等功,獲二級英雄稱號。
王合良四川省三臺縣人,一九二九年出生,一九五一年參加革命,志愿軍第十五軍第二十九師第八十七團第五連戰士。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四日,上甘嶺戰役中,他所在班反擊537.7高地北山一個陣地。戰斗中,他因負重傷雙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見。他一面呼叫著聯絡,一面往前爬,忽聽到副班長薛志高叫他,原來薛的右腿被打斷無法行動,經兩人商量,他就背起薛志高,薛給他指路繼續前進,堅持戰斗。立特等功,獲二級英雄稱號。
1952年11月4日發生在上甘嶺戰區537.7高地北山的這場戰斗基本名不見經傳,因為在上甘嶺戰役雙方上千次排以上規模的攻防戰斗中,這場戰斗并不是十分突出,甚至算不上一個非常成功的戰例。第四十五師《陣中日記》(當時第二十九師第八十七團配屬第四十五師),對這場戰斗僅有一個很簡略的記錄:
(11月4日)二十二時,八十六團五連在各種炮火配合下反擊537.7北山之七、八號陣地,十分鐘即順利占領七號陣地,此時八號之敵以兩個連向筆者反撲,因我突擊部隊傷亡過大,此時我投入二梯隊,與敵在七號陣地混戰,將敵擊潰后,因我傷亡過大,無力發展,即撤出戰斗,計斃傷敵295名,俘敵11(斃5),繳自動步槍及卡賓槍28支。我傷亡76名。
其經驗教訓:
㈠我各種炮火提前向七、八號行破壞射擊,將敵工事大部摧毀,使步兵沖鋒,減少了傷亡,順利攻占了七號陣地。
㈡部隊打的英勇頑強。我二梯隊兩個班與敵混戰二十余分鐘,將敵大部擊斃,俘敵11,迅速撤出戰斗。
㈢通信聯絡不及時,使炮火未能適時支援,未將反撲之敵攔阻。
㈣我反擊部隊只兩個梯隊,缺少后備力量。因此,遇敵兩個連反撲無法應付。
據參戰雙方的戰史記載,11月4日前后幾天里,雙方爭奪的焦點仍集中在597.9高地上,在537.7高地北山方向主要還是小分隊襲擾爭奪性質的戰斗。而這個高地的歸屬,也是此后經過了1個多月的反復爭奪,才最后得以確立的。可以肯定,11月4日發生在537.7高地北山的這場戰斗,不是什么夠資格列入經傳的關鍵性戰斗。薜志高和王合良所在的第八十七團第五連這一天戰斗的具體細節,能夠留下來的記載恐怕也不會比上面這些文字多出多少內容,大概也難以進行詳考了——在上甘嶺戰役堪稱浩瀚的英雄人物和英雄事跡中,他們和他們的故事也僅僅是滾滾波濤中的一朵浪花。
然而在筆者的眼中,這朵浪花卻是那樣的耀眼那樣的奪目——其實無須詳考,透過上面兩段刻板文字筆者們都能看到血泊之中合二為一又站立起來的身軀,以及他們以殘缺演繹力量和完美的場景。
這是筆者所知道的最小的、也是最為驚心動魄的基本戰斗單元的“互補組合”。不知道按現如今時興的價值觀,筆者們該如何去詮釋這兩位普通士兵的“互補組合”?按普遍認同的軍事常識,這兩位傷殘士兵毫無疑問應屬 “失去戰斗力”,理當“退出戰斗序列”。而他們又是以什么樣的心態,去改寫這個“常識”去完成這個組合,使戰斗力重新合成得已再生的呢?他們在結成這種大概是舉世無雙的“互補組合”前,是否有過猶豫躊躇?是否有過徬徨回顧?哪怕是片刻?兩人在“商量”結成“互補組合”時,是否還產生過關于生與死的短暫對話?他們是否……
現如今的人們,可能還會因價值觀的不同派生出更多“是否”的疑問來。
而且這些疑問完全可能讓諸多軍事學家或別的什么學問家瞠目結舌。
然而對當年在上甘嶺的這兩位士兵來說,這遲到了數十年的“是否”毫無意義,地獄之火就在前面熊熊燃燒,兩位士兵卻以大致可以判定是本能的反應結成了“互補組合”,于是兩具缺損的軀體合成了一個完整的戰斗單元,而且迸發出世人難以想象的能量,他們邁著肯定是踉踉蹌蹌但也肯定是堅定不移地步伐沖向了那片敞開著血盆大口的煉獄,在血與火中去實現一個普通士兵的輝煌!——兩位傷殘士兵以本能反應結成這個“互補組合”,不是為求生,而是去赴死!這個世界上最小的合成戰斗單元來得匆匆去也渺渺,輻射出的能量卻又如此強烈如此守恒,以致于穿過了數十年的時空遂道還依然發出陣陣鏗鏘之聲,讓筆者這顆在橫流物欲中熏染已久的心靈仍時時能感到重重的叩擊。
兩位傷殘士兵“互補組合”的生存時間非常短暫,度量其生成到解體的時間單位大概只能是分秒。如上面兩段文字介紹,就在這場戰斗中,斷腿的薜志高拉響僅存的一枚手榴彈與反撲的敵人同歸于盡,“互補組合”也就此解體。失明的王合良最后能安全地轉運下來成為幸存者,在當年的上甘嶺大概也算得上是一種奇跡——據第十五軍《陣中日志》和戰報載,在敵人炮火猛烈覆蓋的陣地上,傷員再傷率很高,重傷員很難后送,幸存者微乎其微。許多連隊,死者占傷亡人數的三分之二。
這個“互補組合”的故事感染和激勵了上甘嶺上諸多志愿軍官兵。在這個故事誕生10天后,第十二軍第九十二團第六連在同一個高地繼續與“聯合國軍”爭奪。在戰斗的緊要關頭,一位叫程榮慶的重傷員向戰友們講起了兄弟部隊這個“互補組合”,于是眾多的傷員從血泊中撐起傷殘的肢體,同樣踉踉蹌蹌卻又同樣堅定不移地繼續投入戰斗。而程榮慶自已再次負傷雙目失明后,也與他人結成“互補組合”,在戰友的指示下繼續向進攻的敵人猛擲手榴彈,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
“互補組合”凝聚和輻射的是一種巨大的精神作用力,這是軍隊戰斗力的傳遞器放大器,但卻難以用任何數學公式來精確計量它在戰斗力構成中所占有的比例。在這場戰事乃至這場戰爭中,受過良好數理邏輯訓練的對手就始終沒把這筆賬計算清楚明白:一群又一群中國士兵以“難以置信的勇氣”穿過“聯合國軍”熾熱的炮火甚至自己一方掩護炮火發起難以抵擋的兇猛沖擊,這是來自于哪一種能源的驅動?數理邏輯無法完成這個推理他們只好乞助于神經外科——中國士兵的勇敢無畏是“服用藥物的結果”。而當筆者把《朝鮮戰爭中的美國陸軍》里言之鑿鑿的這番話轉述給經歷過那場戰事的志愿軍老兵們時,引來的卻是一片哄然大笑。
王合良幸存后卻不知所終,他是進榮軍院了?還是回家鄉安置了?他后來的生活狀況如何?現在是否還健在?都無從查考。他悄然無聲地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數十年來渺無音訊,很少被人提及。筆者曾向所有筆者所認識的第十五軍的老人們打聽過王合良的下落,卻每每都是失望——上甘嶺的英烈太多了。筆者也曾向他的家鄉四川省三臺縣民政部門去函打聽過,不知信沒寄到還是別的原因,也沒有回音。三臺縣雖然離筆者居住的城市并不算太遠,但那么大個三臺縣上百萬人口,王合良是何鄉何村人氏筆者一無所知,又從哪里去尋找他或他的家人呢?
問過一些三臺人,多是大大小小的干部。
沒人知道這個名字。
而“王合良”這個名字,本應是養育了他的一方山水一方土地的驕傲——其實不只是他,在那場偉大的戰爭中,三臺人民奉獻了眾多的英雄兒女,且不說成千上萬名入朝參戰的三臺籍志愿軍官兵,光是在抗美援朝英模榜(特等功臣或二級以上英模)上留下了姓名的,就有在上甘嶺戰役中斃傷了150名敵人的特等功臣、二級戰斗英雄王安全、在殲滅英國皇家重坦克營的戰斗中一人用爆破筒擊毀了三輛坦克的特等功臣、“反坦克英雄”李光祿(后定居甘肅隴西)和在鞏固陣地作戰中表現突出的一等功臣、二級戰斗英雄楊太忠。
入朝參戰五十周年紀念活動時,許多老英雄都露了面或被媒體報道,卻從沒見過王合良或聽到有誰再提起過他。停戰協議簽訂五十周年時,干脆連紀念活動都見不到了——這讓筆者非常難以理解,難道他們真的這么容易就被人遺忘了?他們的故事真的就永遠只能如上面那兩段文字那般簡明扼要了?
這就是這個故事留下的缺憾——不知會不會是永遠的。
還有一個問題筆者始終沒有理清楚想明白:這是因兩位士兵生命或肢體缺憾產生的缺憾,還是“互補組合”故事本身留下的缺憾,抑或是當今社會時興的價值觀的視野障礙造成的缺憾?
薜志高王合良所在部隊第二十九師入朝前隸屬第十軍建制,入朝時劃歸第十五軍,停戰歸國后不久,又脫離第十五軍建制。在爾后數十年里中,又經過多次整編,最后的番號是第五十六師(后整編為第五十六摩托化步兵旅),隸屬陸軍第四十七集團軍——如今軍改后已不知劃歸了哪支部隊。筆者不知道這支部隊在軍史教育中是不是還提到過這兩位士兵,他們所在連隊里出出進進的官兵們,又是不是還知道自己的連隊曾經有過兩位士兵理應在軍中流芳百世的“互補組合”。
筆者還存有一絲奢望:這支老部隊,或許會有王合良老人的線索。
還有薜志高,他犧牲在異國他鄉,他在家鄉的家人現如今生活得怎么樣呢?
《開國第一戰》是為王合良和他的戰友們而寫的,那些犧牲了的和活著的,甚至這些人的真實姓名都不再重要,因為他們有著一個共同的名字,那就是中國人民志愿軍。盡管如此,筆者還是想找到王合良,也許他雙目失明,風燭殘年,永遠不會看到這本書,但是筆者想告訴他,正是他和他的戰友們,改變了筆者們每一個中國人的面孔,也改變了筆者們每一個中國人的歷史。
記得前些年在一批海外學子辦的《華岳論壇》上有人曾提到過這兩位普通士兵的故事,許多網友激動不已,紛紛表示愿意解囊捐款,為這兩位士兵塑像刊碑,題名就叫做“軍魂”——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認為,這兩位普通士兵在上甘嶺上的“互補組合”,是中華兒女和中國軍人意志品質的最高體現。
筆者本人當然也屬積極附議者之列。
然而,這座塑象,這座豐碑,究竟該建在哪里呢?
補記:
寫完本文,筆者意外地得到了王合良的消息,他已于1991年在清貧中去世。筆者去三臺縣找到了他的妻子,她仍然生活得很清貧——雖然王家的情況在志愿軍遺屬中情況尚屬不錯,三臺還有志愿軍殘疾軍人家屬以揀垃圾為生的情況。
筆者曾想通過網絡發起募捐幫助王合良的家屬,然而王家人堅決不同意。據說這是王合良生前遺訓:不找組織的麻煩,能吃飽飯就行。然而他們的子女還是有一個小小的愿望——他們不知從哪里聽說王合良生的原部隊在駐地為“瞎子背瘸子”塑了一座雕塑,他們希望能有機會去看看,在父親的雕塑前留影。
筆者無法證實這個傳說的真實性,也不知如何與王合良的原部隊聯系。但覺得王家人的這個愿望應該得到滿足。
附:王合良自述
我是一個貧農的兒子,別人寫地主的土地有錢交租子,可是我們家里不但沒錢交租子,而且連鋤頭都沒有一把,農具更不用說了。我父親用五十個活路(工)與地主換了三塊破爛草房子和兩畝多點地。雖然是五十個活路(工),天晴都在他家地里做,下雨才能在自已地里做。我八歲時母親就死了,只有跟著我父親,還帶著一個兄弟。
解放后我們家分得了田地,這一下我父親也很高興,再不受地主的壓迫和剝削了。可是不久聽到美帝國主義侵略朝鮮,心里很氣憤很難過。那時我在民兵隊里當小隊長,回到家里就對我父親說:是不是可以讓我去參軍?我父親很同意。但當時當兵要滿18歲,我才17歲,就多報了一歲,18歲。部隊領導看我個子不高,就叫我當通訊員,我說我不愿意。領導說服不了我,最后還是把我放到了班里。
過了不久,部隊就出發了。到了陜西寶雞,我們四川人吃不慣面條和饅頭,還不會做,都是請老鄉幫忙。后來到了東北安東,就更不習慣了,整天都是小米和高粱米,好在大家要抗美援朝心勁很足,慢慢也就習慣了。到了東北才知道我們祖國有這么大,有那么多的礦山和工廠,工人們勞動熱情都很高,數不清的煙囪都在冒煙,我心里更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和愉快。
到了安東一個月,記得大概是1951年7月18日,開始換領武器,我那時決心雖大,但人個子小身體弱,把武器裝備一背到背上,早晨出操時還能跟著跑,一到下午腳就軟得撐不起身子。一身的東西都咣當亂響,勉強才能跟上跑,根本不能去作什么動作。
除了武器外,還有許多給養要隨身攜帶——那時志愿軍后勤跟不上,每個戰士都要隨身攜帶給養。記得當時每人要帶半斤鹽、4斤半炒米和5斤炒面,還有15斤高梁米和小米。
兩天后,部隊就跨過鴨綠江橋,向朝鮮境內開進。到了朝鮮,走了一晚上,就沒有看一座完整的房子,也沒見著一個人。房子都被美國飛機炸了,人都住都了洞里去了。我們部隊只能晚上行軍,白天就鉆防空洞,腳走腫了,還得四處去挖野菜,然后加上鹽把野菜煮熟了就著炒面或高梁米下飯。當時我們帶的鹽都是山東和江蘇的海鹽,很澀很苦,這樣弄出來的野菜很難下咽,還不得不下咽。
到了駐地,老同志們都出來歡迎我們,什么都給我們安排好,不要我們站崗,要我們好好休息。但幾天后美國飛機把橋炸斷了,朝鮮北部洪水泛濫把路也沖垮了不少,部隊鬧起了糧荒,半個月的糧要對付著吃一個月,我那時在機槍連,情況還算是比較好的。我們去找老鄉商量給牲口找些草,好把牲口吃的高梁米調出來緊著人吃——這人不光是我們當兵的,還要有朝鮮的老百姓。為了給老百姓省出口糧,我們當時每天只開兩頓飯,一頓干一頓稀,省出一頓糧給老百姓。
就這樣,我們還天天要搞訓練。我所在的重機槍班有一挺重機槍,我身體弱班長為照顧我,只讓我背一塊浮板,就這樣我還是扛不動。后來又人分到我們班,就讓我背一根預備槍管,這才勉強能背動。
當時我們的訓練預計是3個月,可能是前線戰事緊張,剛訓練了一個半月就叫我們去打靶,給我5發子彈,打了不記成績,算是一種體驗。我們當時學習的機槍是兩種,一種是蘇聯的郭留諾夫重機槍,一種是馬克辛重機槍。訓練的一項內容就把兩種機槍放在一起,把兩種槍都給拆了,然后讓你蒙上眼把它各自合成歸位。我把五發子彈打了,首長說還可以,可以當射手。
射手當上了,可我還是這山望著那山高,機槍射手很辛苦,要扛的東西很多。又聽一些老同志講:當兵還是當步兵好,抓住幾個敵人就是死了也劃得來,還可以立功。重機槍這玩藝兒又笨又重,不但抓不了俘虜,經常連看也看不到。于是我又跑去找連長,要求調到步兵班,連長不答應,我又去找指導員。指導員打馬虎眼想哄我,說過幾天再說吧!我一生氣就躺倒不干了,本來就扛不起那重機槍嘛。連首長看看沒辦法,就答復我說那你就到五連當步兵吧。
然而到了五連,人家也不讓我當步兵,讓我到炮排去擺弄迫擊炮。我更不干了,要擺弄迫擊炮,我還不如就在重機槍連耍重機槍。我跟連長死纏爛打,連長還是不答應,說你就當是在炮排學習嘛,你年輕輕的,多學一點東西不好么?我一想這話說得也對,也就同意暫時在炮排“學習”,我計劃是學4個月,學到兩個月就讓我去打幾炮,結果第一發打偏了幾米,第二發還偏1米。教導員說再給這個小鬼一發,這一發我很用心,仔細瞄了瞄,一炮就把靶標給炸飛了。教導員笑著用四川話說了句:馬馬虎虎將就要得。那時候常聽老同志們講,三年迫擊炮手,兩年的重機槍射手。關鍵是打炮要用數學,要會計算,要根據距離和方位計算加什么藥包,測量密位,讀過書的人要容易一些,而我這樣的文盲,就很困難了。
既然教導員都說“將就要得”,我又找連長要求下步兵班。連長說了半天,我只回他一句:你不是說學習么?難道你還怕我多學一些武器?連長經不住我死纏,只好答應讓我下步兵班。我當然很高興,很用地學習了多種武器的使用,不當是自己的武器,還包括幾種敵人的武器。
52年3月份,我們軍接受上級命令,到平康前線去執行防御作戰任務。平康那一帶是平原,極利于敵人機械化部隊行動。因為我們部隊的首長都是出了名的戰將,所以才把我們放到那里去。我們當時發的鞋是膠球鞋,后來敵人都知道這支穿膠球鞋的部隊很能打,害怕得很。當時我們工作的重點是修工事挖坑道,晚上就出去撿敵人的便宜,經常一出去不是帶幾個俘虜回來,就是弄幾樣武器回。有時一去就是幾天,衣服被雨水露水打濕,就沒有干過。吃的真就是雪水絆炒面,整夜整夜在雪地里潛伏,還不能睡著,因為睡著了打呼嚕會驚動敵人。就這樣回來了還得挖坑道修塹壕,累得很,常常站著就可以睡覺——我們四川人罵人的話就有“你霉得走路都在拽瞌嗦!”我們那時硬是就走路都在拽瞌睡。
后來上甘嶺打響了,我們第八十七團調到上甘嶺方向支援第四十五師部隊,到了那里先是準備,領導動員說:我們這次一定要打好,打不好,就要影響整個朝鮮戰爭的停戰問題。打好了就可以很快停戰,打不好停戰就要延期,我們只能打好,不能打不好!我們就是只剩一個人,也要陪美國佬打到底!秦軍長說啦,要婆娘娃娃一起上,連隊打光了,機關也要上。哪個連隊把山頭打下來又能堅守24小時的,全連集體記功。回來討論時,每個人都訂了計劃,我當然也訂了。內容不外是: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哭不叫。打斷一只手一只腳不下來,打斷雙腳雙腿不哭不叫。
當時我們團配署第四十五師的第一三三團,參加爭奪537.7高地北山陣地。有一天正副班排長都在連部開會,叫我帶了十多個同志到營部倉庫去領腌菜,倉庫管理員是我老鄉,他把我叫住:王小鬼,這次每個人要帶20枚手榴彈,400發子彈,兩根爆破筒或兩枚反坦克手雷,還有槍和糧食,加起來有百把斤,還要跑,你楞格丁丁兒大,啷個扛得起喲,就留在我們這里看倉庫算毬羅。我很生氣,又不想跟他羅嗦,就簡單回答了他一句:別個(人)是志愿軍,我也是。他們背得動,我也同樣背得動。
誰知回到連隊,我們連長也是這種口氣:你扛不扛得起喲,就是不讓你打仗,只讓你背東西,你恐怕都背不起喲。我也同樣簡單地回答他:別個(人)是志愿軍,我也是!連長說光說不行嘍,你還是背起來我檢查一下看行不行。我硬著一口氣,當著他的面就把一百多斤東西背在身上。背是背起了,連長還叫我走給他看,我走是走了,但腳底上是軟的。連長搖頭,說這樣子不行,打仗不光是走路,還要跑喲……
我賭上了這口氣,每天煅練,慢慢要好一些了。那時候,祖國慰問團就在五圣山前線,我和大家一樣,都揣著一口氣,要讓祖國親人看我們打仗,打勝仗,不能在祖國親人面前丟人現眼。
10月26日,我們開始到前沿熟悉地形,后來就逐漸參加一些班排規模的出擊行動。有一次,朝鮮人民慰問我們的蘋果送了三個到我們排,我看到排長每天都要帶部隊去出擊,就把蘋果給了正副排長,兩個小的給排長,一個大的給副排長。那天晚上副排長出去后沒有再回來,他們就吃了一個蘋果。排長剩下一個沒吃,裝在了飯包里。第二天排長讓我跟他出擊,說你個子小不容易暴露。那天晚上出去只走了一會兒,天就要亮了,看到有一伙“李承晚”窩在一個小坑道里,我們就把他們全打里面了。
敵人發現了,就封鎖我們的坑道,他們不敢進坑道,我們也不輕易出去,僵持。但里面的人兩天兩夜沒水喝,只好喝尿。我們坑道里每個人都喝過尿,很臭,只能憋住氣喝。敵人怕我們從坑道出擊,就派人天天守著我們的坑道口,有天晚上,我看見一個敵人坐在我們坑道口一動不動,象是在“拽瞌睡”,我報告排長,排長說那你就去吧,我掩護你。我慢慢爬到坑道口,看看那家伙還是一動不動,一撲上去就把他的腦殼擰了一轉,把他干掉了。
幾天沒水喝,后來就連尿都沒有了。排長為了給大家鼓勁,神密兮兮正兒八經對大家說: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大家精神一振:是不是外面送水來了?還有的問是不是外面下雪了?有雪就有水嘛!排長笑笑,從飯包里拿出一個蘋果:大家都吃一點才好打仗。結果這個蘋果給這個也不吃,給那個也不吃。排長很生氣:你們不是都渴么?大家七嘴八舌都說不渴了不渴了。排長把這個蘋果拿到鼻子前聞了半天,才小小咬了一口,又傳過來讓大家都吃,不吃不行。我們一個排38個人,一個蘋果轉了好幾圈才吃完。我們的部隊就是這樣,和平環境里講團結,困難環境里團結得更緊。
11月4日號那場戰斗我終生難忘,那天我們排是突擊排,分成三路向537.7高地北山沖擊,敵人拼命地往下扔手榴彈,又密又急,我也用手榴彈往上扔,敵人的手榴彈大約有十來顆在我前后左右爆炸。我是戰斗小組長,我的組員一個犧牲一個負傷,我的左眼也被炸傷,眼球都吊在了眼框外邊,用手一扯吧痛得鉆心,不扯吧又晃來晃去礙事。我的雙眼被血糊住,只能模糊看點東西,我呼叫我的組員也沒有回應。倒是聽見有人在叫我,聽口音是我們副班長薜志高。我爬過去問他怎么樣,他說我的腿打斷了不能走,我一摸他的腿是軟的,只剩下一點皮還連著,還聽見血在汩汩地流。我趕緊用我身上的急救包幫他包扎了,血才止住了。薜志高說王合良你快幫我想想辦法,我說我這樣背你下去我再上去給你報仇,薜志高說那不行,我就是剩下一口氣也要上去跟狗日的拼到底!我說你先別急我得把我的眼睛先處理一下。
我從一個犧牲的同志身上摸到一個急救包把我的眼睛包扎了起來,眼球這才不晃蕩了。然后我對薜志高說:班副你看這樣好不好,我眼睛看不清,我來背你,你眼睛好使喚,碰上敵人就打他狗日的,沒有我們就往山上沖,死也要死在上邊。
薜志高很激動,說王合良我謝謝你,我們就這樣。
我把他背到了山頭上,一路上沒有敵人也沒有自己人,山上的草木早就被炸了個精光,連塊石頭都沒有,從前挖的交通溝也被炸平了,土就象深耕了幾十遍一樣,全是虛土。我看沒有地方掩護班副,只好把他放在一個地方,然后在周圍拉過來一些“李承晚”的尸體把他圍起來,也算是個遮蔽吧。薜志高的子彈早就打完了,他只有兩根爆破筒和兩個手雷。我又到處爬著從犧牲同志身上摸來一些子彈和手榴彈給他,讓他別動,我再往前去看看還有沒有我們的同志。
我一邊喊一邊喊,這才知道,我們的同志還有6個人,連長和一個步談機員還守在前邊一個陣地上。我又爬回來告訴薜志高,他還在那里坐著,我摸著他的武器,他把所有的手榴彈蓋都擰開了,我問他話,他半天才回一句,看來耳朵也被震聾了。我讓他別動,我又往前邊爬。
剛爬出幾步,就聽見有人在講話,外國話,聽不懂,我的眼睛模模糊糊還能看點近處的東西,有一個接著一個的人在動,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根爆破筒就丟過去。這時聽見薜志高那邊的轉盤槍也響了起來,看樣子敵人不止一路。我手里的東西丟光了,就滿地亂摸,摸著一個能炸的東西就扔,摸著一個轉盤槍的彈盤卡上就打,……
這時我比薜志高情況比起來反而好些,他只能坐在那里不能動,打光了彈藥沒法去找,我還能爬來爬去到處摸。我影影悼悼看見敵人在動,也只能辯別個大概方向就亂打一氣。開始和薜志高還能配合,可打到后來到處都聽見敵人的槍聲就互相顧不上了,只能各打各的,打到后來我聽見他那邊響了一聲,我爬過去摸,叫他沒人答應,我給他壘的那些“李承晚”圍墻也倒了,我猜想他肯定是和敵人拼了。他要是在,敵人也不會從后邊上來……
這時我也沒有力氣了,根本站不起來,只好斜靠在一面坡上。彈藥也只剩下摸到的一個彈盤,我卡上了,心想敵人要上來了,我拼了便是。后來聽到我周圍的腳步聲越來越雜,外國話吵吵嚷嚷的聲音越來越大,接著就有人把我的手拉了一下,大概是看戴沒戴表,我沒理他,我的槍壓在大腿下邊,心想你們擠成堆了最好,我一次就能賺不少。
我影影悼悼看見敵人坐在了一起,大概是在吸煙吧。我從大腿下把槍一抽就開了火,就聽得敵人亂嚷,一會兒平靜下來了,但我也睡過去了……
過了不知多久,就聽我們連長喊:王小鬼,王小鬼,你還在么?我說還在哩,連長你怎么樣?連長說我沒什么關系,就是一只手只剩一點皮連著了。又聽到連長喊了一聲:趕緊把王小鬼送走……
我醒來是一個星期后了,聽人說往下送我的時候我還又踢又咬,人家大聲喊自己人自己人我還不住手。大概那時候已經打懵了,腦袋里只有一根弦了。
后來有人問我,你眼睛都瞎了難道不痛,為什么還要打。
這不在好回答,我想來想去,可能有幾種原因鼓勵著我,一是到了東北知道了祖國之大,看見了無數煙囪在冒煙,數不清的工人同志們在生產勞動,這是在建設新中國呀!任何一個年青人,看見這個,都不會不為之動容。我到朝鮮后一個月之內,收到祖國各城市學校和機關的慰問信有二十多封,還有很多慰問品,祖國這個力量就是這樣傳遞給我們的呀!二是到了朝鮮,走了一晚上,沒有看見過一所房子,就是看到一座城市,也是光禿禿的。上平康前線時,過了一個火車站,我數了一下,有80多個火車頭被炸爛了扔那兒,也是光禿禿的沒有一間完整的房子。幾十歲的老奶奶沒房子住,連吃的都沒有,都是部隊從那兒過的時候接濟一點。我們在平康前線的時候,當地組織少先隊員課余給志愿軍挖野菜,一個少先隊員揹了一大背野菜給我們送來,走到半路就讓美國飛機給炸得尸骨無存,美國鬼子真是造孽呀!那時我就想,這個戰爭要是擺在我們祖國,我們祖國不也得跟朝鮮一樣?要是擺在我們西南,那么西南人民不也同樣是牛馬不如?我們的母親也同樣沒有房子住,兒童不也一樣被炸得尸骨無存?哪里還會有“無數個煙囪在冒煙”?
后來我知道,我的戰斗小組全部犧牲了,還有不少同志也犧牲了。每當我一回憶起來,他們就象站在我面前,我就覺得我做的都是我應該做的。
住醫院的時候,遇到了我們連一個副排長,我們上前線之前把他調到后勤工作站。他聽說我負傷了就來看我,他說你不要難過,好好休養,連里給你報功了,聽說給你評的“二級戰斗英雄”,我祝賀你立功。我那時很土,不知道這“二級”是個什么功勞,當時只是傷心,我才不滿二十就瞎了眼,還什么都沒做哩!他說“二級”不“二級”的,還祝賀,我一聽就來氣。他看我情緒不好,跑到老鄉那里去買了幾包煙和兩手蘋果,送到我床頭讓我摸著吃,安慰我想開些,組織上會想盡辦法為我把眼睛治好的……
我的眼睛經過治療,右眼恢復了一點視力(眼窩附近還有個彈片沒取出來),左眼裝了個假眼球。53年3月間回到四川,一年后部隊把我立功證書寄到了省里,又專程送達到我的家鄉,那時我仍然不知道我立了功。真正知道這件事,是朝鮮代表團到四川訪問,省里來人接我到成都去迎接朝鮮代表團,還把我選成了省人大代表,我才知道立功的詳情。我想,我得到這一系列的榮譽,應該都是黨和人民教育的,還有部隊首長和同志們,我做了一點事情,可給我的榮譽又這么多,這是不應該的。因為黨交給我的任務并沒有完成,負了傷就回到了祖國,還專門給我們開辦了榮軍學校,讓我這個文盲變成了工農速成中學的學生,有了一些文化,比起那些犧牲的同志,我是幸存者,也是幸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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