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54年國家制定岷江水利開發方案，計劃從灌縣(現都江堰市)紫坪鋪以上岷江建設多級電站。紫坪鋪水庫由國家水電部主辦，1956年開始在蘇聯專家指導下，按部就班進行了大量勘測工作。蘇聯專家在勘測中發現壩址處在地震斷裂帶上，地質結構極不穩定，一開始就對工程持懷疑態度。事實上20多年前(1933年)上游就發生過級大地震，導致岷江阻斷，堰塞湖將唐代以來的重鎮疊溪淹沒。川西壩子震感強烈，時有郫縣縣立第四小學李蓂記述：“民國二十二年七月五日。余正伏案潛修，忽聞屋宇有扎扎之聲。因之出門戶視之，則見樹木傾斜，花草搖動，溪水有洶涌之狀，墻垣有簸動之狀，若乘舟而涉波濤者。不數日友人告余曰，前日地震，茂縣以上大崩頹，壓死人民，不可勝數，岷江上流，為之雍舍。”類似記述多有，民間記憶猶新。
勘測工作尚未完成，1958年的大躍進浪潮下迫不及待動工。由于地質條件復雜，導流隧洞施工中發生瓦斯爆炸，被迫改為明渠導流。明溪過水又被沖垮，蘇聯專家更加顧慮重重。為此水電部多次組織專家研究，以蘇聯專家波波夫、沙金為首的一批專家認為，工程所處地段存在深大斷裂，并有新構造活動，屬不穩定斷塊，地震烈度不低于9度，不能建壩。中國專家李善邦、張文右等人認為地震烈度不超過7級。在蘇聯專家的堅持下，中方接受了意見，1959年8月中斷了建設，并將已建成的基礎設施炸毀，遺跡至今可見?！疽姟冻啥际兄?middot;勘測志》中國建筑工程出版社1997-9 60-61頁】
二
魚嘴電站是在國家岷江水利開發規劃激勵下，由四川省主辦的工程。壩址就選在有兩千多年歷史的都江堰魚嘴，設計裝機6.76萬千瓦，年發電3.8億千瓦，灌溉面積由500萬畝增加到800萬畝，灌溉、發電、漂木處理“一水三用”，試看今人勝古人。1957年開始前期地質勘測，由于存在諸多異議，打了幾個鉆孔就停止了。1958年3月成都會議期間毛主席到灌縣視察，聽了有關魚嘴電站介紹后，對“用現代化辦法改造都江堰工程”沒有表示異議?！疽姟睹珴蓶|與四川》，中共四川省委黨史研究室編寫，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1月，200頁】省上立即動作，4月恢復勘探，7月1日黨的生日宣布開工，采用“邊勘測，邊設計，邊施工”的“三邊政策”，振振有詞“當年勞動人民修都江堰有什么圖紙?”調集12000人的專業施工隊伍，要求當年完成截流，一年之內完成大壩工程。
魚嘴電站在紫坪鋪以下，其存在仰賴于紫坪鋪電站的上游功能。紫坪鋪電站停工后，洪水分流、泥沙淤積、漂木處理等一系列技術難題全都落到魚嘴電站。以漂木處理為例，岷江上游是四川主要林業基地，砍伐的木材主要從岷江水系漂流至成都等地的木材加工基地。大躍進大砍大伐，每年砍伐木材達數十萬立方米，紫坪鋪電站設計有漂木處置中心，紫坪鋪停工，全部漂木沖到魚嘴電站，給大壩造成嚴重威脅。更嚴重的是，工程把都江堰工程千百年來的用水規律全部打亂，直接威脅到下游灌區農業生產。在各方面質疑埋怨聲中，1959年工程一度陷入停頓。反右傾運動中工程再掀高潮，秋收后增調3萬民工突擊施工，技術部門迫于政治壓力硬著頭皮干，設計方案一改再改。1960年大年初一，李井泉親臨施工現場視察鼓動，又調集水電系統學校5000師生參與突擊。就在這全川大饑荒頂峰的時節，魚嘴工地上數萬人頭涌動，紅旗招展，號子聲滾滾，每日堆筑進度達到3000——4000立方米。隨后物資供給愈見艱難，技術問題無法解決，連工程總指揮楊超都私下給人說，壩址選在這里是錯誤的，設計方案也是有問題的。但省委還是硬著頭皮干，至1961年2月完成投資4665萬元，占總投資75%，主河道已經截流，大壩、發電廠土建基本完成。
三
國家水電部一開始就對魚嘴電站持反對意見，對四川的蠻干憂心忡忡，一再提議停建，省上置之不理。1961年2月13日，按照中央精簡壓縮基本建設的方針，水電部專門開會研究魚嘴電站問題。部長劉瀾波、副部長馮仲云、錢正英、程明升、張含英和各部門領導，以及四川省有關部門領導悉數參加。水電部規劃局長李化一匯報說：魚嘴電站在地質圖都沒有的情況下兩個月完成設計，施工中改來改去，大壩設計很不合理。根據岷江流量，每年產生泥沙2000萬噸，照此趨勢電站修好后河床將在半年至一年就會被泥沙淤滿。原規劃漂木工程由紫坪鋪電站和白沙電站承擔，現紫坪鋪已推遲，漂木順流而下必將沖毀水庫，現在的處理方法世界上絕無僅有，毫無把握，數以萬計的民工生活面臨嚴重問題。會議意見魚嘴電站立即下馬。
困難是如何讓四川省委接受這個事實。
李井泉“根本不把中央一些部門放在眼里”(李大章語)，水電部領導委托四川省水電廳副廳長王景仁做工作。王是李富春的女婿(李富春女兒李特特前夫是蘇聯人，中蘇交惡后離婚回國，與王景仁結婚)。王向李富春做了匯報，李富春向鄧小平提出停工建議。【見王克明：《大躍進時期紫平鋪電站和魚嘴電站修建始末》，原載都江堰市政協編《歲月的記憶》第20輯】
這一招果然湊效。1961年2月鄧小平來蓉期間，召集省委領導和有關負責人研究魚嘴電站問題，參加了這次會議的向嘉貴回憶：
“楊超同志匯報了工程進展情況，也反映了一些不同意見。在講到不同意見時，小平同志非常關注，還不時詢問了一些問題。楊超同志匯報完后，省委第一書記李井泉，省委第二書記、省長李大章都表態要盡快完成這個電站，并請小平同志作指示。不知是已經早有決斷，還是聽了楊超同志的匯報后下的決心，小平同志直截了當地說，這個工程不能再干，必須下馬。電站本身有不少問題，況且把它建在二王廟下，必然對都江堰水利樞紐工程造成難以彌補的損失。他詼諧地指著李井泉、李大章說：都江堰興于‘二李’(指李冰父子)，可不要敗于‘二李’(指李井泉、李大章)啊。會議決定由楊超同志負責做好工作，讓設計、施工單位的領導干部以及工人轉好彎子，選擇時機將已經建成的大壩炸毀，索橋正位，恢復魚嘴的分水功能。折騰了多年的魚嘴電站很快就在人民的視線中消失了。”【見向嘉貴：《紫平鋪電站建設的兩次歷史教訓》，載《當代四川要事實錄》第二輯，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8月】
李井泉(右一)與鄧小平在四川
李井泉說，都江堰魚嘴電站的下馬“是李富春建議，鄧小平同意，找我和大章去談，并且做了一次批評”后決定的?！疽娎罹淮牧?967年10—12月】
1961年3月6日，省委書記處書記閻秀峰和水電部工作組召集有關部門在二王廟開會，宣布省委的停建決定。水電部水電總局局長朱國華指出下馬工程須解決的幾大問題。他說，錢正英部長交待，魚嘴問題誰也不要怪誰，現在要研究如何辦，不發電可以，但必須保證灌溉，已經破壞的工程，必須進行修復，“這是李冰父子幾千年的灌溉工程，現在灌溉不了，如何向群眾交代?”攔河壩問題必須盡快解決，否則木材堵塞溢洪道，洪水翻壩，就有很大危險?！疽娝姴砍啥伎辈煸O計院地質處：《都江堰魚嘴水利工程興建始末》】拆除時間緊迫，工程量大，建設電站的工人、民工和工程技術人員，又要求全力以赴摧毀他們流血流汗建成的一切。然而此時人力物力幾近枯竭，水電、林業、灌溉部門互相推諉，施工隊伍灰心喪氣，許多民工逃跑，拆除進度力不從心。
四
都江堰工程堪稱世界古代水利工程奇跡，歷經兩千多年而不衰，孕育了成都平原的古老的農耕文明。魚嘴電站建設中斷了原有的水利功能，“水旱從人”的天府之國連續幾年爆發大面積水旱災害。“天府之天府”的溫江專區為電站建設付出巨大代價，僅勞動力就付出4000多萬個勞動日，帶來的卻是一系列災難。1961年上半年“上五縣”水災面積48萬畝，10多萬畝稻田沖毀;旱災77萬畝以上，兩者相加120萬多畝，為解放后從未有過的大面積災害。
面對電站停工后留下一堆爛攤子，地委如坐針氈。7月27日，地委書記宋文彬向廖志高報告災情，要省委承擔責任，加快恢復都江堰原有功能。廖志高回避魚嘴電站問題，宋文彬忍無可忍一通發泄：為什么造成這種情況，原因何在?魚嘴水電站都江堰都不講，只就事論事。那一個工程如何辦?魚嘴工程把過去用水規律、防洪工程、灌溉工程全打亂了。過去河岸工程已經固定，搞水電站全部給搞掉，重修的基礎疏松，水一到就垮了，灌溉渠道淤塞。邛崍、大邑、崇慶一個大灌渠過去流量80—100個立方，現在只有20個流量。漂木過去每年損壞橋梁，但對農田損失不大，58年搞水電站，一水三用問題就大了。由于外江分洪破壞，洪水一來內江寶瓶口流量大幅增加，水位上升，飄木堵塞，洪水蔓延，往年幾萬立方木料沒出這些問題，今年木料只1萬多立方卻出了這樣的問題。不久前防洪工程搶修了一下，洪水一來就打爛了，水電、林業、灌溉部門互相推諉，一直擺在那里沒人管，目前上游河道里堆了80萬立方米木材，下一次洪水爆發全部下來問題就更大了。水電廳倒是沒事了，反正他已經搞壞了，下馬了。下一步如何辦?要解決工程量極大，搞了是什么結果水電廳又不敢保證，怎么辦?【見《曾慶祥工作筆記》1961年7月27日】
廖志高將情況向李井泉報告后，省委加快收拾爛攤子。又是一番晝夜大戰，趕在下一輪洪水到來前將大壩炸毀。9月14日，省委批轉省水電廳《關于魚嘴水利樞紐工程的檢查報告》，報告承認：魚嘴工程至始到末沒有認真進行過勘探察設計，憑主觀愿望草率動工，在耗費巨大財力物力后才發現設計和施工中問題很多，不得不被迫停工。報告說，全省在水電基本建設上一味貪多圖快，14項工程同時上馬，造成戰線過長，力量分散的局面，使得第二個五年計劃期間，四川省一個水電站也沒有建成。各級各部門都應從魚嘴工程中汲取深刻教訓?！疽姟吨袊伯a黨四川歷史大事記》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第220頁】
文革中省級機關大字報揭發：“1958年，李井泉決定在岷江上游大修紫坪鋪水電站，由于地質條件不具備，中央指示下馬，李井泉不甘心，又叫修魚嘴電站，中央也未同意，就動員大量人馬開工。中途亦遇地質條件不具備，中央發現后一再叫停建，李井泉不同意，通過彭真同意，繼續修建。中央為此派專人來川指示下馬，李反而決心大干，迅速上幾萬人突擊施工。結果終因地質問題被迫停工。”【見《李井泉反革命修正主義言行匯編》打到李井泉及其一小撮同伙聯絡總站編1967年9月】
五
紫坪鋪和魚嘴電站就這樣被迫下馬了，但政府主導急功近利的建設思路并沒有改變。1960年蘇聯專家撤走后，紫坪鋪電站勘測工作又開始進行。上世紀80年代初在水電部長錢正英力主下，紫坪鋪電站計劃死灰復燃。2000年掀起的“西部大開發”中，近半個世紀前的岷江開發計劃全面重啟，紫坪鋪以上多達10個梯級電站群采用引水發電，電站之間水流枯竭，亂石嶙峋的河床暴露無遺，魚類生存條件毀壞。大量施工廢渣傾倒在河床阻塞河道，沿河眾多高耗能產業煙塵滾滾，污水直接排入河道，形成不堪入目的污染帶。岷江流域是古蜀文明的發源地，傳說中的大禹故里，全國唯一的羌族聚居區，無數文化古跡被淹沒破壞。讓有社會擔當的技術人員、環保人士和游客目不忍睹痛心疾首。一些參與過當年紫坪鋪勘測的專家對當年蘇聯專家的警告記憶猶新，紫坪鋪水庫再建伊始爭議聲就不斷。
李有才
四川省地震局高級工程師李有才等大聲疾呼水庫可能誘發地震，有關方面置若罔聞。水庫大壩建成后，李有才預測地震會將在短時間內爆發，提出將水庫炸掉或將庫水放掉，也未引起重視。【李有才：《<四川上游紫平鋪水庫樞紐工程基本烈度復核報告>幾個問題討論》2006年2月24日】
萬萬不幸的是，2008年的“5.12”大地震做了宿命般的總結，震中恰好就在紫坪鋪水庫庫尾。應了民間“打老祖宗的主意沒有好下場”的老話。耗資巨大的岷江上游梯級電站，隨后大部分被悄悄棄毀，而決策者和相關技術權威沒有一個為此承擔責任。于此同時，長江上游地震敏感地帶數十個大中型水庫繼續熱火朝天地興建。它的得失既是一個科學問題，也是一個哲學問題。
讓我們為平安祈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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