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解放后,幾千年農民單干勞動的歷史被淹沒在社會主義建設的歷史行程中,共產黨讓一盤散沙似的農民“組織起來”,先是由互助級——合作社——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在經歷了一次次的組合之后,幾億農民從此有了自己的生產小隊,生產大隊,幾千年的農民從此有了一個稱呼,叫作“公社的社員”,有了自己的生產組織。
在我們這個年齡的人,都知道有一首歌:
單干好比獨木橋
走一步來搖三搖
……
人民公社是金橋
通向幸福路一條
經過二十多年的集體生產,掘了河,開了溝,小田整成了大田,從腳踩的水車用上了電動的抽水機,人拉牛耕的土地上開上了拖拉機,點燈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成為了事實……
無論世道這怎樣變幻,無論歷史怎樣解釋,這些都是真真實實地曾經出現在中國這塊大地上。二十多年的集體農村,人民公社三級所有制,隨著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農村承包責任制而徹底改變,一塊塊的“大寨田”從此又分割成為一家一戶的“承包田”,幾千年農民單干勞動又回到了解放前。一個個的生產小隊的集體資產分到了各家各戶,就連隊部的房子也拆倒將磚瓦分了,當時有的社員真的不明白,解放后共產黨辛辛苦苦幾十年組織起來的集體農村,怎么說拆就拆了呢?
當時的宣傳是這樣說的:農村大呼隆上工會偷懶,吃大鍋飯不行了,沒有競爭就沒有干勁,就好比一串螃蟹被縛在了一起,哪個都爬不動,只有將這個繩子解了,讓每只螃蟹爬得更快,更遠。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人民公社終于成為了新中國建立后的一段歷史,一首沒有結局的悲歌。那首歌唱的“千年呀萬年呀開不敗”真的成了絕唱,你看僅僅開了二十來年,就徹底地被解瓦解了!
這些年來又隨著城市化的進程,一個個的自然村落都在漸漸的消亡中,大片的土地成為了工廠、房產、公路的領地,人們由于沒有了土地,許多的人成為城市的打工者,他們背井離鄉,為了生活而四處奔波。在失去了“公社社員”這個頭衍之后,如今又有了一個“農民工”的桂冠,只是農民工沒有任何保障,做一天有一天的工錢,有的因為欠賬,到頭來這拿不到工錢,真如剛分地時說的那樣,解了繩子的螃蟹會爬得更快,爬得更遠,這些沒有了地的農民,真的爬得很遠,他們來到了燈紅酒綠的大城市,可是那些并不屬于他們,他們只是住在悶熱的工棚中,整天從事著最臟最累的活兒,他們在城市中蓋起了一座座的高樓大廈,可沒有他們一磚一瓦的份,就像一條耕田的老牛,翻好了地,種上了秧苗之后,再也不許在秧田中踏上一腳的了。
當我們的下一代人不知“裊裊炊煙”“魚翔淺底”“月明星稀”的成語為何物的時候,當他們再也不知道“人民公社”是怎樣的組織的,農民會集體在土地上勞動的?我們該不該將這段歷史告訴他們,在上世紀的八十年代之前,我和我的伙伴們真真切切地在集體的生產勞動中拿工分,分糧食、分柴草,還在這塊土地上結了婚,養育了下一代。
要是我告訴他們當時的河水是可以淘米洗衣的,我們不但可以喝河水,還可以在河中游泳玩耍,而且下雨天秧田里都游著鯽魚的情形,我想我如今在讀小學的孫子一定像是聽著“大頭天話”那樣的驚奇了。
要是我再和他說:“爺爺十八歲就開著拖拉機耕著很大的一塊塊的田,然后種上一大片綠油油的水稻時,他一定會認為爺爺又在說故事了,如今哪里還有一大片的稻田呀?哪里還有在田野中的拖拉機呀?剛不久他的課文中有一句“稻海泛起金色的波浪”,他百思不得其解:“哪里有稻海啊?我看到過大海,可從來沒有看到過有稻海呀!”
是啊!如今的田野上已經找不到稻海了,哪個農民還在種稻子,太不值錢了!要是造點房子出租,一勞永逸。于是農民是千方百計的違建房子,造得越多,收益越大,這也難怪,政府不是也進行土地拍賣,在大搞房地產嗎?上萬一平米的房價,一般人是望而生畏,所以前來這里打工的外來工,就是干到死也難買起一個房子的,所以他們只得租用農民的房子。假如農民種一畝稻一年可得一千元的收益,那其實是不可能的,可要是用這一畝地來建出租房,效益不知要高出多少倍,而且不用施肥治蟲,汗流浹背,于是大片的房子像雨后春筍地生長著。
三十多年過去了,過去許多的自然村已經找不到了,我們的環境在惡化,身邊隨處可見身患癌癥的人。過去我們農村從不知道“吸毒”為何物,如今卻真實地來到了有些家庭,多少家庭毀于一“毒”,三十多年前,黃、賭、毒好像是天方夜譚,可如今一應俱全地來到了身邊,那些封建迷信泛濫成災,小偷盜賊是多如牛毛,哪家不進過小偷?哪家還不圍起高墻,建起了防盜窗,防盜門?如今還有哪家的孩子敢自已走著去上學?一到放學,學校門口就成了最堵的路段。有些人家長輩活著的時候,被視為累贅,那些不孝子孫,很少去關心他們,可到長輩去世時,請道士,做法事,敲鑼打鼓是弄得四鄰不安,半夜三更鞭炮炸響,表示著隆重的葬禮,想怎樣就怎樣,你管得著嗎?
我問過一位八十多歲的鄰居:“你說是過去集體生產時的生活好,還是如今的生活好?”他回答我說:“要說生活當然是現在好,可我們的地快賣光了,我們是在吃子孫的飯啊!”他說從古至今,沒有哪個皇帝敢這樣的賣地的,因為種田人家萬萬年,要是沒有了地,也就斷了百姓的活路,不知道以后的子孫靠什么東西吃呢?
自從小崗村的“十八個勇士”按下血手印分田單干的農村大包干開始后,人民公社幾乎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都說農村集體生產勞動出工不出力,養懶漢,人們吃不飽,穿不暖,可我在農村集體生產勞動的十年中,怎么沒有覺得生產隊的社員都是懶漢呢?就我自己的親身經歷,我在農村中的十年,是我成長中最有收獲的十年,我從一個學生成長為自食其力的生產隊社員,我還是大隊的第一代拖拉機手,我翻過整個生產大隊的土地,終于懂得了從一粒種子變成莊稼的整個過程,也讓我懂得了“汗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真實含意。
在這十年中,我真正地了解了什么是農民,他們視土地為命根子,我見到和接觸的鄉鄰中,很少有好吃懶做的人,但也有想揩別人油的人,比如在自由地的邊上,悄悄地挖生產隊的地,也有在自由地上出大力,在集體勞動中“濫竽充數”的,可生產隊的頭們,有的是辦法,每當可以用量來定一日勞動工分的時候,總是以分任務來定一天的工作量,比如掘地,一天掘幾條才算一工,比如割麥子,每人割除幾條,手腳快的人,可以提前收工,動作慢的人,肯定要干到天黑。一個生產隊男男女女的勞動力有百十號人,要是吃大鍋飯,這么多的地誰來種?所以如今說大鍋飯養懶漢之說,要么是那個人沒有到過田頭,沒有真正到過生產隊,要么是別有用心,要么我是“井底之蛙”,沒有到過像小崗村這樣的地方。
在我生產隊的十年中,每一個生產隊長就是百多號人的當家人,他安排一年的春種秋收,每天分配勞動任務,這生產隊里有記工員,會計,植保員,倉庫保管員,還有一套的隊委成員,大家都相互監督,讓你不敢偷懶,也沒辦法偷懶,因為每天的勞動任務都明擺著,你沒有完成任務,就得不到應有的工分。要是碰到比較難分的任務,比如拔草,有的地草比較少,有的地草非常多,凡是遇到類似情況時,小隊長也有辦法,將地編成號子,然后讓拔草的人自己“抓鬮”,抓得好的人算運氣,抓得不好的人只得自認倒霉,這種方法雖然很古老,但很實用,也很公平,因為不是每次都能抓到好鬮或壞鬮的。
在三級所制的人民公社制度中,公社一級屬于國家下派機構,他們主要是掌握政策導向,比如結婚登記,參軍入伍,土地種植計劃下發,大隊干部的管理,水利建設派工,治安管理等。生產大隊有黨支部,大隊長,民兵連,會計,赤腳醫生,俱樂部,民辦老師,大隊植保員,水利員等,但這些所有的人員在沒有工作時也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也要在所在的生產隊分配,生產隊的社員是每天的記工制,而大隊干部在大隊工作時拿的是社誤工分,也要將這些工分劃到各生產隊進行記賬分配,所以當時的大隊干部也要看小隊長的臉色,要是一個生產隊的大隊干部多,社員們就會有意見,因為他們經常不在地上干活,可也記著社誤工分,到頭來還要來分糧食與柴草,這不是讓整天在地上勞動的社員吃虧了嗎?所以當時的大隊干部也要夾著尾巴做人,對社員不敢怠慢,只是盡力地為本生產隊作點貢獻,這樣去生產隊挑東西時,也少看些社員的臉色。
要說在生產隊長,那可是個苦活兒,他要懂得一年四季的生產安排,還要接受上級下達的生產指標。首先是農田的一個好把式,樣樣拿得起,出工最前,收工最遲,還要沒有私心,不能貪生產隊的一點便宜,所以當生產隊長不但沒有額外的收益,更多的是付出。但能當上生產隊長,他往往有著說一不二的脾性,而且在本隊有著非常高的威望,是大伙信得過的人,在我勞動的時候,我們這些毛頭小伙子最怕的就是隊長,好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因為他從不多說一句話,到開口了,你肯定沒有好果子吃。
當時能參加生產隊勞動的最小年齡要在十四歲,生產隊在實足勞力,每天的工分是十分,而剛上地的小孩子定分是3.5折,然后每年按照你的勞動表現加分,表現好的幾年就能到實足工分,要是力氣小,挑不動麥擔和糞擔的人,可能到要娶老婆時,還不能成為實足勞力,可隊長也有網開一面的時候,要是哪個小伙子要訂親了,可還不到實足勞力,也會能過隊委,讓他成為實足勞力,這樣小伙子的面子也好看些,否則人家就訂不上親,誰家的姑娘會嫁一個不是實足勞力的小伙子啊!這也是一種人情味吧!
年過中旬,我重新回到了家鄉這塊土地上,安居在我生我養我的這塊土地上,從此我的靈魂有了一個安息之處。可事過境遷,那些長輩們一個個成為記憶中的人物,我的小伙伴也大多滿頭白發,這幾十年中,為了能得到更多的錢,造起更漂亮的房子,買起比別人更好的車子,總是在奔東走西,有的在做生意,有的開起了私人作坊,但真正很富的不多,要在這樣的競爭機制下,成為暴富一屬的人,一是要有后臺背景,首先要能得到土地資源或賤買到轉制時集體資產,然后成為企業家,種植大戶或養殖大戶。可這畢竟是極少數的人,而大多數的同伴,只能依靠打工或在地上勞作著,省吃儉用,跟上一般家庭的步伐,以至于不落在別人后面。
我總在想到底是將散沙一盤似的社會擰成一股繩的力量大,還是讓各個螃蟹四處游離自找生路有利?
我從小就知道一個道理,那就是“三兄四弟一條心,門前土地變黃金,三兄四弟各條心,門前黃金化灰塵。”還有“一根筷子容易折斷,一把筷子就不可折斷”的寓言。我想個人的力量總是有限的,要是沒有共產黨組織起人民解放軍,要想解放新中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要是沒有集體的力量,全國一盤棋,要想造出原子彈?
說著說著,人生就過了一個花甲,回過頭來看看,一切都如水逝去……
但在我的心里,總有一件魂牽夢繞的事想完成,那就是我想將在農村勞動的十年用文字記錄下來,告訴我的后代們,曾經有這樣一個時代,許多的農民都在同一塊大田中勞動。
雖然沒有許多的物質享受,但大伙都心平氣和地在過日子,在這塊土地上生兒育女,種糧植棉,白天可以看到藍藍的天,夜晚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星,所有的河溝中都有魚蝦在游著,晚上可以開著門睡覺,出工的家門也是虛掩著,所有的兒童都背著書包自己去上學……
我要告訴我的孫子,你的爺爺曾經是一名拖拉機手,年輕的時候能幾天幾夜地在拖拉機上翻地,那時候不但有稻海,還有麥海和棉海,春天是一片綠油油的麥苗,還有金燦燦的油菜花,那時候不用去游泳場去學游泳,我們都是在家門口的大河中學會游泳的,一到夏天,都像水鴨子似地泡在河中,摸著魚蝦度過炎熱的暑假……
在沒有想到的是我人到中年時,竟會拾起半輩子不用的筆,來寫點文字了,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從拖拉機手到伙頭軍到機修工人變成一個與文字打交道的人,這十多年來,用識文字改變了人生,讓人叫起了老師,成為輔導孩子寫作的老師,這許多年來,一邊寫著鄉村文學,一邊學習著,思考著。
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在有限的生命中做些什么才好呢?有的人留下萬貫家產,想讓子孫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歷史上又有哪個皇帝的后代活到今下還風光無限呢?就算萬歷皇帝吧!他想死后也在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用八年時間建造起自己的墳墓來,可如今卻成為我們參觀的場所,他只有讓我們后代人看到那些封建皇帝的貪得無厭和窮奢極欲的無恥生活。正如藏克家的詩所描述的:
“有的人想不朽,將名字刻在石頭上,可名字比石頭爛得更早,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但已經死了……”
可有的人留下精神財富,一輩子為人民的利益而奮斗而犧牲者,他們永遠活在了人們的心上,可見精神財富遠比物質財富來得更永遠,更長久。
從分田到戶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的今天,“人民公社”似乎成為人們淡忘的一件事了,如今誰還會提起“人民公社”?更有的人將“人民公社”這一詞當作一種罪惡加以唾棄之時,我的心里不免有些不平,我總是在想,要是沒有人民公社,有這么多的水利建設嗎?要是沒有人民公社提供的棉麻、糧原料基地,我們新中國有那么多的工業原料嗎?有人說60年代有餓死了多少人,都是人民公社惹的禍,可我所知,我們這個地方卻沒有餓死過一個人呢?到底誰說的是真的?人民公社的集體生產勞動,在我們這一代人中,留下了一段難以磨滅的記憶,每當我想起當年開著拖拉機馳騁在那片原野上,看著身后的泥土翻滾時,我好像又看到了我的青春在田野中閃光,要說這一輩子,做過了許多的事,但在我的思維中,是那十年的農村生活讓我感受到了勞動是最難忘的事,我們能將一顆種子培育成糧食、絡麻、棉花……
我從記憶庫中慢慢地回憶著當時的農村生活,那一幕幕是如此的清晰,我們的上一輩的人就在歲月的風雨中消失在蒼穹中,可那些人,那些事都曾真實地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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