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項目”承載著新中國開拓進取的崢嶸歷程,在人類東西方文化交流史上實屬罕見,其工業遺產現狀,竟是“磅礴氣勢今不再,去留殘存各不同”。
文/《瞭望》新聞周刊記者
“156項目”指的是中國第一個五年計劃時期蘇聯援建的156個工業項目,它們奠定了中國現代工業的基礎,在中國社會主義工業建設史上具有重大而特殊的意義。
通過這些項目留存下來的具有獨特建筑風格的工業建筑群,展現了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時代的宏大氣勢,更承載著中國工業奮力開拓的精神氣魄和艱苦奮斗的光榮歷程。
然而,《瞭望》新聞周刊記者近日在河南、甘肅、山西、吉林等地調查發現,雖然一些項目因企業一直運營而保存狀況良好,但更多項目遺產早已難覓蹤影。
“新中國工業奠基石”
1953年,一窮二白的新中國開始實施“一五”計劃,在蘇聯的科技和建設援助下,開始了大規模熱火朝天的工業建設。援建項目確定為156項,實際施工了150項,分布在17個省、市、自治區,其中包括106個民用工業企業和44個軍工項目,以東北和中西部地區居多。
以“156項目”為核心的“一五”時期建設,使中國以能源、機械、原材料為主要內容的重工業在現代化道路上邁進了一大步,前所未有地形成了獨立自主的工業體系雛形,新增工業生產能力在中國歷史上是空前的。
以鋼鐵工業為例,中國鋼產量1952年為135萬噸,只用了五年時間便達到535萬噸,遠超過20世紀初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發展速度。與此同時,在不到十年時間內,中國用幾十億元人民幣建起了國防工業基礎,創下世界近現代歷史上成本最低、規模速度空前的紀錄。
采訪中,許多領導干部、專家學者和工作人員,都對“156項目”充滿感情。他們認為,雖然只有幾十年歷史,與古代遺存相比太過“年輕”,但“156項目”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新中國工業奠基石”,承載著新中國開拓進取的崢嶸歷程,記錄著我國工業起步階段艱辛而光輝的歲月,因此,彌足珍貴。
而且,這些項目建筑風格宏偉磅礴,具有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時期宏大敘事風格,體現了蘇聯建筑美學特征的同時,也融進了中國傳統建筑的元素和神韻,在中國建筑史上價值獨特。
這些項目中,不少企業成為所屬工業門類的“老大哥”,引領了該行業在中國的發展,也沉淀下厚重的企業文化。位于長春的第一汽車集團(簡稱“長春一汽”)、洛陽的第一拖拉機制造廠、齊齊哈爾的第一重型機械集團、河北的華北制藥集團、由蘭州煉油廠和蘭州化工廠合并而成的中國石油蘭州石化公司等企業,至今仍是行業龍頭,繼續在為“中國制造”乃至“中國創造”貢獻著力量。
專家認為,作為援建項目,“156項目”在人類東西方文化交流史上也實屬罕見。當時,剛剛成立的新中國百廢待興,在遭受全球絕大多數資本主義國家封鎖、禁運的環境下,通過等價交換的外貿方式,接受了蘇聯和東歐國家的資金、技術和設備援助,建設了如此大規模、全面的工業門類,實屬不易。
磅礴氣勢今不再
然而,本刊記者調查發現,“156項目”的整體現狀并不樂觀,主要存在以下幾種情況:
一是已經整體拆除,“面目全非”。一些企業破產或整體搬遷,原廠址所在地由政府重新規劃開發。開發過程中,原有的工業遺產基本全部拆除,有些象征性地留下一些機器設備等工業標識。中國工業建筑遺產學術委員會委員楊晉毅,2008年在河南平頂山考察當地“156項目”工業遺產保護情況時,當地規劃局負責人告訴他:“如果你們早來5年,我非常愿意配合,但現在已經晚了,拆光了,全沒了。”
清華同衡詳細規劃研究中心副主任徐剛認為,現在地方政府普遍負債高、對土地財政依賴大,而“156項目”大多處于城市的核心地段,土地的潛在價值高昂,因此地方政府對土地產出的期望值很高;對于企業而言,出讓原有土地可以獲得一大筆資金用于搬遷后的轉型發展和技術更新。兩者對于工業遺產的保護都缺乏動力,甚至充滿抵觸情緒。企業為了順利賣地趕在舊廠區成為文物保護單位前進行“搶拆”的做法,并非個案。
二是部分企業在企業技術升級和廠房的改建擴建中,將部分老建筑拆除,整體風貌遭到破壞。包頭工業區的一機廠、二機廠,武鋼、包鋼、蘭煉等,原有的蘇式風格的廠部辦公大樓,都被改建為現代風格。洛陽澗西工業區在全國“獨一無二”的四大廠前廣場,被延綿5.6公里長的建設路一脈貫通,氣勢磅礴。但近些年來,由于辦公和居住用房緊張,中信重工洛陽礦山機械廠(簡稱“洛礦”)在廠前廣場蓋起一排高層現代辦公樓和住宅樓,打破了原有的寬闊宏大布局,影響了建筑群古樸典雅的整體風貌。
三是工業建筑尚存,但管理混亂、年久失修,有的甚至已經成了“危房”。曾是中國制藥業“四大家族”之一的太原制藥廠,改造升級后留下許多舊廠房和構筑物。部分區位條件較好的工業建筑已改建為建材、汽配市場,而區位較差的則完全無人問津。本刊記者在長春一汽生活區也看到,這些被納入國家文物保護單位的蘇式建筑群,樓道里墻皮脫落嚴重,窗戶都沒了玻璃,不少電線裸露在外。
而在一些效益較好的企業,生產區工業遺存保存較好。本刊記者在洛礦和長春一汽看到,寬大宏偉的老廠房一字排開,掩映在路旁高聳的楊樹下。洛礦相關負責人說,“我們之前也不懂什么保護不保護,廠里生產需要,就一直沿用到了今天,更新換代的只是里面的生產線。”
“156項目”首次入選“國保”
2013年,洛陽澗西蘇式建筑群和長春一汽早期建筑,被列為“近現代重要史跡及代表性建筑”,成為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是“156項目”中的工業遺產首次入選國保單位,意味著其歷史文化價值獲得高度肯定,也意味著其保護工作將獲得更多支持。
在洛陽地圖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狹長的城市西北部,三橫四縱的筆直街道,自北向南將澗西工業區的生產區、生活區、科研區劃分得條理清晰、功能齊備。從小在澗西長大的楊晉毅告訴本刊記者,這樣的設計讓生活十分便利,下班回家的路上可以把買菜、接送孩子等日常事務全部搞定,所以基本格局一直沿用至今。
洛陽澗西工業區是“一五”時期我國最集中的工業區之一,包括6個“156項目”。其中,第一拖拉機廠、洛陽軸承廠、洛陽礦山機器廠、洛陽有色金屬加工廠在北面一字排開,四大廠前廣場被延綿5.6公里長的建設路一脈貫通,氣勢磅礴,是“156項目”中最具典型性而又獨一無二的工業建筑群。本文來源:瞭望觀察網
四大廣場向南延伸,龐大的蘇式建筑群是當時約11萬產業工人的生活住所。紅磚紅瓦、檐角屋頂的4層小樓,整齊劃一,甚是漂亮。而其中的2號街坊,還是習仲勛、焦裕祿等老一代共產黨人工作、生活過的地方。
位于東北老工業基地的長春一汽,1953年7月破土動工,1957年末完成全部一期工程并通過國家驗收,速度之快、工程質量之好,堪稱奇跡。一汽的成長引領了中國汽車行業的發展,這里是中國第一輛自主生產的“紅旗”高級轎車的誕生地。鄧小平視察一汽時鼓勵工人們迎難而上,他開玩笑說:“油不夠可以燒酒精,反正做酒精的紅薯干有的是,只要不燒茅臺就行。”
制造廠區標志性的一號門門前廣場,有毛澤東手書的“第一汽車制造廠奠基石”,是建造一汽時奠基的地方。本刊記者看到,制造廠區呈對稱矩形,車身、總裝、鍛造、動力、發動機等十個分廠,沿綠樹成排的中央大街向兩側延伸開去。廠區內建筑多為三層,主體紅色,間或點綴以黃色裝飾物,部分廠房樓頂有鐮刀、五角星、轎車圖標,部分廠房門前還有門廊,房頂有綠瓦紅墻的塔樓,整個建筑群莊重、宏偉。
一汽的生活區是新中國成立初期產業工人居住狀況和生存環境的一個典型代表,在濃郁蘇聯建筑特色中還增添了中國傳統的吊檐和塔樓,被一汽人親切地稱為“大屋檐”和“小屋檐”。
這兩處“156項目”的入選,讓不少關注工業遺產保護的專家學者深感欣慰。然而,本刊記者在采訪中發現,入選國保單位后,保護工作又面臨新的困局,首當其沖便是生活區居民改善居住條件的訴求,與文物法、文物保護法相關規定的“不和諧”。
保護與民生之憂
澗西工業區的2號、10號、11號街坊和一汽的部分蘇式建筑群已經被劃定為國保單位。文物保護法規定,“改變全國文物保護單位,須上報國務院審批”,因此,居民不能對房屋外立面或結構做大的裝修,更不可能拆遷。
楊變茹已經在澗西區10號街坊住了33年,如今老兩口帶著外孫女,住在一個24平方米的房間,與另外兩戶家庭共用一個廚房。當地將這種情況稱為“多家灶”,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工人在工廠公房里合住的延續。楊變茹說,房子內部沒有鋼筋支撐,房頂的木頭已經生蟲了,她做夢都想著能拆遷改造。“如今這破破爛爛住了幾十年的房子,咋就成了文物,還不能拆了”,楊變茹想不明白。本文來源:瞭望觀察網
澗西區青島路二社區黨委副書記王艷梅說,該社區包括10號、11號、12號街坊,共3000多戶、1萬多人,其中居住條件最差的就是10號和11號街坊。不少居民都盼望著能夠拆遷改造,改善居住條件。
另一方面,上世紀90年代房改后,很多房屋已變更為私有財產。根據文物保護法第二十一條的規定:非國有不可移動文物由所有人負責修繕、保養;非國有不可移動文物有損毀危險,所有人不具備修繕能力的,當地人民政府應當給予幫助。
負責一汽生活區蘇式建筑群護養的一汽社會事業管理部房產管理室主任馬增瑞說,老建筑的屋檐花紋隔幾年就要溝邊,屋頂串瓦也需要更換,維修護養比新樓盤貴得多。這筆資金一直緊張,最初從房改的購房款里撥付了一部分,但近幾年愈發捉襟見肘。一些居民得知自家房子變成了國保單位后,更不愿支付維修費用,說“國家文物保護單位就該國家掏錢管”。
據了解,國保單位可以申請維護資金,但要經過立項、預算等一系列非常復雜的過程,“遠水解不了近渴”,馬增瑞說。
蘇式建筑除了房屋本身的價值,還體現了很多時代特征,但不能單純強調保護,更應考慮民生需求。洛陽市文物局文物科副科長蔡丹說,“除了保護其原貌免遭破壞外,還應該讓居住條件更舒服,讓文物保護、工業遺產保護,成為一項惠及民生的工程。”
“活化”再利用之困
包括澗西工業區和一汽在內的“156項目”,一大突出特點就是企業仍在運營,且經濟效益較為樂觀。第一拖拉機廠2013年的銷售額達到150億元,仍是行業的龍頭老大。入選國保單位后,企業出于發展需要對建筑物的改擴建有更多需求,但受到相關文物法規的嚴格束縛。
吉林省文物局局長金旭東說,從全國范圍看,有些企業就是因為不想受到束縛,所以即使符合條件也堅決不申報國保單位,這說明,相關法規對于工業遺產的保護的確存在滯后性。
此外,國保單位的身份,還給一些工業遺產的“活化”再利用帶來困局。澗西工業遺產街2011年入選第三屆“中國歷史文化名街”,澗西區政府按照“保護遺產,合理開發,整體協調,景觀優化,功能提升”的原則,對整個片區進行開發規劃。
澗西區工業遺產歷史文化街區保護開發建設指揮部工作人員李建梅告訴記者,此前,多家國內知名集團公司曾數次到澗西區考察、洽談,其中一家甚至已基本達成投資開發意向,但自從去年2號、10號、11號街坊列入國保單位后,對方就因考慮到束縛太多、難度太大而最終放棄了開發,至今沒有新的有意向的開發企業。
金旭東說,保護工業遺產不能只講社會效益,必須在保護的前提下讓其產生經濟利益,才能撬動企業、個人的保護動力,才能讓工業遺產獲得可持續的保護。
第一拖拉機廠已經率先探索開發紅色工業旅游項目,但效果并不“紅火”。集團下屬的東方紅(洛陽)文化傳播中心投資近2000萬元,在廠前廣場西側建起東方紅農耕博物館,同時開辟了包括參觀東方紅履帶拖拉機總裝線、東方紅大輪拖總裝線等內容的工業旅游項目。
正式運營兩年多以來,該工業旅游項目年營業額約150萬元。東方紅(洛陽)文化中心主任助理張智磊說,洛陽是著名的旅游城市,每年吸引游客近7000萬人次,但這一紅利似乎還未覆蓋到工業旅游項目。徐剛認為,工業遺產保護與利用的路徑和方向有諸多選擇,但目前都面臨機制障礙。文物保護法對工業遺產在法律層面的認定都有所缺失,需在相關方面進一步完善。
保護行動刻不容緩
本刊記者調查發現,現存“156項目”最大的特點是,大部分企業仍在運營當中。一方面,企業的發展要求生產線的不斷升級和廠房的改造擴建;另一方面,居住在生活區中的居民急切要求改善居住條件。這些現實因素都給“156項目”的保護與再利用,提出了新的挑戰。
河南科技大學文化遺產保護研究組從1995年開始對全國“156項目”進行研究,實地考察了絕大部分項目。研究組建議:
首先,全國“156項目”工業建筑遺產保護應作為一個整體,通盤考慮。這些分散在17個省、市、自治區和各個工業行業的項目,如果由各地區、各行業分頭保護,事倍功半。可以選取其中較有價值、現存狀況較好的作為代表,組成類似大運河、絲綢之路的大遺址,進行重點保護和研究。
其次,“156項目”工業建筑遺產保護應列入所在區域工業發展規劃和城市發展規劃,整體保護。由于“156項目”普遍占地面積龐大,項目規劃注重整體布局,因此保護中應特別注意對重要工業建筑、公共建筑、居民街坊區和有歷史價值的流水生產線之間的相互聯系和呼應。一些建筑自身的價值不算重大,但與其他重要建筑構成了連片、有生命力的歷史街區,如洛陽澗西工業區4個廠門區連成的長達5.6公里的工業建筑景觀帶,就應在發展規劃中注重整體保護。
此外,同濟大學建筑城規學院教授阮儀三、中國建筑學會工業遺產學術委員會秘書長劉伯英建議,應盡快完成對全國“156項目”的普查,摸清情況。“對所有的‘156項目’進行保護,既不現實也不科學,應根據普查結果分級分類,在全國層面通盤考慮,然后有針對性地保護和再利用。”劉伯英說。
楊晉毅強調,對于“156項目”的歷史信息收集和理論研究已經非常緊迫。曾參加項目建設的專家、工人都已人到暮年,近年來不少人相繼離世,大量中國工業建設的細節也隨之消失。如果不加以保護研究,再過10年,本應留給后人見證中國工業建設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奮斗史的珍貴建筑和成規模的歷史街區,或將支離破碎。
(采寫記者:劉茁卉李芮閆祥嶺魏宗凱付昊蘇張建魏飚姜偉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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