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布魯姆是一個極為出色的學者。他的柏拉圖譯本、盧梭譯本不單單是“目前最為精確的”那么簡單,它們還如此之優美,以至于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即以為那些作者本身就是用英文來寫作的。他談論柏拉圖、盧梭、莎士比亞和斯威夫特的文章是如此的杰出,如此的富有洞見與人性。而他談論我們時代通識教育之危機的那些文章對任何面對那場危機的人來說,都還是不可或缺的。然而除此之外,阿蘭•布魯姆首先還是一個老師。他的靈魂充滿了想要幫助年輕人的高貴而慷慨的沖動,他想要幫助他們滿足對自我認知與自我完滿的自然渴求。對他而言,教育的任務總是最大樂趣之所在。想要教育學生(以及潛在的學生)的激情主導了他所有的活動,包括他的寫作。
毫無疑問,阿蘭•布魯姆是一位偉大的老師。有著不同背景、脾性與口味的年輕人在他身上看到了那種人人渴求但只有少數人有幸遇到的老師的形象。生于不同年代的學生——來自60年代的耶魯與康奈爾,70年代的多倫多,80和90年代的芝加哥——都是要么沉迷于他,要么被他激怒,他們都為能稱他為“朋友”而感到驕傲。他激勵了我們當中的許多人,使我們放棄了最好的世俗計劃,轉而將我們的一生獻給教與學。他改變了我們所有人的生命軌跡。只要一想起那些跟著布魯姆先生一起讀書的日子,他的任何一個學生的臉上都會容光煥發,他們的靈魂都會為之歡欣雀躍。
他是如何做到的呢?我不知道,我甚至懷疑他自己也未必知道這點。就像一些人是天生的運動員或音樂家一樣,布魯姆天生就是一個老師。更多時候,他教書育人靠的是直覺與預感,而非反思與選擇。對他而言,教書僅僅是他存在的方式。
在阿蘭•布魯姆身上最惹人注意的是他那叫人吃驚的活力。他會穿一身顯眼的意大利西裝,拎著他那優雅的皮包走進教室。他會饒有興致地抽著煙,萬年不變地和某個學生打趣與交談。在講臺上,他會拿出當天要讀的文本,以及一張或許記有一到兩個問題的講義。在瞄上一眼講義并點燃另一支煙后,他會停下來,笑瞇瞇地盯著我們看。然后他會開始講課,一邊說話一邊抽煙,一邊大笑一邊皺眉,一邊閑庭信步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叫人驚駭一邊又叫人入迷,他總有辦法在同一個時刻做到所有的這些。那些認為這個“大書教授”(Professor of the Great Books)就是一個書呆子的人也許要傷心地失望了——又或者會驚喜交加。有關這個人的一切表現了他對人生的張力以及全部的激情。一個人坐在教室里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想,究竟是什么讓這個男人總有著源源不斷的精神與熱情。
幾乎在他每堂課的開始(至少是我去的那些課上),布魯姆都會表達他的這一堅信,即對過去偉大哲人與詩人的研習是唯一我們能做的最有用也最令人愉快的事。如今,當我們在紙上讀到或者從別人嘴里聽到這種主張,我們都不會信以為真,但在當年我們聽到它從布魯姆嘴巴里說出來的時候,它分明是那么令人信服又不可阻擋。我想這和他不是干巴巴地、一本正經地說有關,他的說激情四射,宛如一個真正的“人”(human being)。在談論柏拉圖、色諾芬、霍布斯和莎士比亞的時候,他用的是一種自然且個人的方式,那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一個人在談論他的老友,他親密無間、最摯愛的老友一樣。當他在談論蘇格拉底和尼采的時候,他表現得就好像是他已經看清了萬物、經歷了萬物。在那些偉大思想者的幫助下,他覺得他自己已從他自身的經歷中習得了“何為生存之必需”、“何為生存之獎賞”。
阿蘭•布魯姆總是說:研習古代的哲學家是為了從中認識我們自己,這是進行這種研習唯一嚴肅的理由。而同樣的,我們現在也知道了,這個主張完全是荒誕的。蘇格拉底關我什么事?我關蘇格拉底什么事?但在他的課上,我們仿佛看到了這一主張背后的真理。和他一起研習大書為的不是在這些大書里喪失自我,而是為了在這些大書中發現自我。我們在用那些書理解我們自身經歷的同時,也在用我們的經歷理解那些書。在他的課上,蘇格拉底、盧梭和馬基雅維利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偉大思想家,他們是老師,他們活了過來,他們挑戰、挑釁、勸說著我們。那些課本身就是偉大的戲劇,而就像戲劇中的格勞孔與阿德曼托斯、蘇菲與愛彌兒、摩西(Moses)與博爾吉亞(Borgia)都是些有血有肉的人物一樣,我們也不再是旁觀者,而是成了人物本身。有時候,我們會被那些書搞得氣憤填膺、迷惑不解,而有時候,我們又會被它們深深感動。我們經常被那些哲學家和布魯姆所講的笑話逗得哈哈大笑,甚至光是他那頗具感染力的笑聲,就足以使我們捧腹。我們從未受到過任何的冷漠與忽視。不管我們在上他課之前是什么想法,我們最終都會感覺到,我們已經和一個嶄新的世界取得了聯系,這是我們做夢也沒想過的人的可能性,而如今我們已經習得。通過這種方式,我們的生命正在變得日趨完滿,日益有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阿蘭•布魯姆的教育方式是相當簡單的。首先,他會讓我們意識到我們最深的憂慮,以及我們最關心的問題。接著他會為我們展示經典作品對于我們的憂慮、我們的問題會說些什么。然后,他會把這些作品交到我們手上,讓我們自行探索,自行挖掘這里面的各種寶藏。他真的就像他曾經寫的那樣,猶如一個媒人,安排讀者與書碰面,而當讀者與書完婚之后,他就被遺忘了。但我們不能也不會忘記這個男人,這個促使我們與書開心地結合的男人。
為了使這種方法能夠起效,布魯姆就不得不很好地了解他的每一個學生。他需要知道我們過去生活在哪里,我們從哪里來,這些問題既是共同的,又是因人而異的。對于我們的走向,以及我們能走多遠,他需要做些預判。他通過和我們相處、和我們聊天以及最重要的,傾聽我們的發言這樣最簡單的方式來取得這些信息。從來沒有人像阿蘭•布魯姆那樣熱愛交談,也沒有人能做到像他一樣地讓年輕人敞開心扉,無拘無束地表達他們自己的想法。在課堂上,他會問些簡單而又使人想要回答的問題,比如,“在大學的這幾年里,你希望從中取得什么?”,“你最喜歡的書是哪些?”,“你最喜歡的英雄人物呢?是哪些?”。走出課堂,他會問些有關政治、體育、電影、音樂以及和我們自身有關的問題。一開始你會覺得和他交談很輕松,因為他對任何事都興致勃勃,而且他也喜歡和學生有的沒的聊會兒話。但隨著日子的推移,你會覺得這種輕松出于他對你特別的理解,他了解你的優點與缺點,你的希望與恐懼,你的局限與潛能,他在幫助你認識到它們。甚至當你聽到他在向一個五六十歲或者更老的聽眾講話時,你也總會有種奇怪的感覺,即他好像是在和你(尤其是你)直接對話似的。
阿蘭•布魯姆也是一個使人惱怒的老師,當然這是他有意為之。他總是毫無畏懼地質詢我們腦袋里的那些神圣信仰,而這往往會挑起我們的憤怒。比如他會問,為什么不能有審查制度?為什么不能實行共產主義?為什么一定要平等?這些問題是能激起真正的憤怒的。而現在我已是一個老師,我真心欽佩他的勇氣,他如此強硬地提出這些問題時所表現出來的勇氣。但這些只是他用來打開我們心智的工具。在我們能以一種有價值的方式研習古典之前,在我們能嚴肅地對待我們從中學到的可能性之前,我們需要認識到我們的信仰是可質詢的,而其他更值得考慮的選擇是存在的。為了我們自己,我們不得不去看和感受那些質疑我們所持意見的強大理由。我們不得不打心眼里承認,我們對我們確已為知的東西其實一無所知。通過如此蠻橫地挑戰我們,布魯姆給我們上了一課,盡管有時我們會自覺那是創痛性的。但是,在大多數時候,這種創痛伴隨著一種解放的感覺,伴隨著一種取得真知的喜悅,我們開始意識到,原來除了我們已經知道的觀看和生活的方式之外,還存在著其他的方式,并且它們或許比我們已有的還要好。
和阿蘭•布魯姆一起研習的經歷總是讓人感到頭暈目眩而又驚天動地,但與此同時,那也是相當有趣的。他喜歡說,在最重要的問題邊上總有著一種輕浮與厚重的混合。但他自己卻總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他對輕浮明白無誤的偏愛。當他以最優美、最深遠的筆觸去探討悲劇,尤其是探討《奧賽羅》時,他清楚地表現了這種對悲劇的鐘愛。但與此同時,他又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那種最最滑稽的人。
在他的課上,我們度過的最愉快的經歷之一,是有關“交朋友”這件事的。友愛是布魯姆所教授的那些書的主旨,因此自然而然地,我們這些學生就會花很多時間談論和思考那些人之分離的問題、共同體的問題,以及愛的問題。而當我們不顧課內課外地討論著這些問題,不顧場合地互相爭辯與學習的時候,我們發現我們居然成了朋友。我們發現,友愛所激起的那種特殊的愉悅來自對諸如“朋友是什么?”這樣的問題的一般性研究。我就是在那些課上認識了我第一個真正的朋友,而這要歸功于那些問題,歸功于我的那個朋友,是它們讓我意識到擁有朋友是什么意思,做別人的一個朋友又是什么意思。
盡管阿蘭•布魯姆有他的浮華與奢侈,但依我看,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是一個謙虛的、并不浮夸的人,甚至有時候他是太謙虛了。他總是否認在他身上存在著任何偉大之物的痕跡,他總是叫我們把注意力從他身上移開,叫我們把注意力投在那些早已死去或者新近才死去的偉大思想家身上。他總是最為那些最少依賴于他的學生驕傲,總是鼓勵我們以這些學生為榮。他總是把自己呈現為是一種中介,通過他,我們或許可以走近那些絕對比他更智慧、更偉大的老師。跟著這些老師進行研習是能感受到經久不衰而又相當自足的快樂的,而他要做的就是這點,他為我們離開課堂、闖蕩我們自己的世界做了準備。而通過這種方式,他也為他自己終有一天不再能陪伴在我們左右做好了準備。
如果我們將年輕的斐多對蘇格拉底說的話——即對我們來說,懷念他總是最令人愉快的事——用在阿蘭•布魯姆身上,他是一定不會同意我們的這種挪用的。我仿佛能聽到他的抗議,指責我們錯把朋友之樂當成了最高之樂,把一個平凡之人當作了不凡之人,把侏儒當成了巨人。但他確是一個非凡之人——一個偉大的老師——我們從他身上仍然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幸運的是,不管是對那些了解他、如此想念他的人來說,還是對那些對他一無所知的人來說,他都還能從他朋友和學生的回憶錄里,從他身后所留下的那些文章和書里,從他花了畢生心血帶入生命的那些書里被發現,那里的他一定還是那么地蓄勢待發,做好了爭辯與教書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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