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玻璃蝸牛事件控詞的質疑
年青是福/2010-04-10
事先說明，本人是做買賣的，最敏感的就是事情是“真”還是“不真”，最不放心的就是這個。原因是比較現實和直接的：假的或者錯的信息，當成真的，以此為基礎去開展業務，失敗和虧損立刻就會來敲門拜訪。
所以，本人總是如履薄冰似的，要反復地質疑推敲，把事實認定清楚。
這種狀況之下，本人最喜歡矛盾：一個事情，認定承認這個事的方面，和不認定否認這個事的方面，都站出來，當面對質，交互詰問，發生矛盾，越激烈越好，越能看到內核，以便個人能得出自由心證。
若某個事，只有矛盾的方面之一出現，對立方面不見了或者被壓制了，本人就很傾向于再三再四地去質疑這個出現的方面，看看牢不牢靠，值不值得采信。
本人以此心態理念，與網友們共同回顧74年的著名的江青玻璃蝸牛事件。
江青這位女性，在后30年，濃墨重彩地被描繪成一個歇斯底里蠻橫霸道迫害忠良壞事做絕的極左。她是這個事件當中的被告，現在是看不到她對玻璃蝸牛事件的直接的自我辯護詞的。
而原告的控詞，最有份量的，當屬《“文革”中的荒唐事——“蝸牛事件”》《1974“蝸牛事件”：讓中國老百姓晚看了五年彩電》，孫順興是控詞的講演人，或者說，控詞是通過孫順興的名義來宣讀的。
控詞大意是講：
1）72年，上彩電項目的原因，是政治性的，而非民生——“更逼真地反映領導同志的光輝形象”。
2）72年底，赴日考察，歷時50余天，“恍然大悟”知曉需要多條生產線才能整合彩電生產，僅僅顯像管一項，需要簽日方4家公司，才能齊備。而美國有家RCA公司，一家公司就可搞定顯像管，且底價為7千3百萬美金，與日方報價相比，甚低，于是73年11月考察之，然后又順藤摸瓜考察了彩電關鍵部件——玻殼技術的源頭——美國康寧公司。
3）74年春節前，考察團離開美國之時，康寧公司緊急贈送紀念品——玻璃蝸牛。考察團“當時誰也沒有多想什么，很高興很禮貌地接受下來。”
4）回國之后，收取玻璃蝸牛的事，被舉發。而時逢全國批判安東尼奧尼及其紀錄片《中國》的政治高氣壓，江青借此大發淫威：A)指責此事是美帝之挑釁污蔑我國為“爬行主義”，B)并要求外交部向美帝提出抗議，退回蝸牛,C)不但四機部，而且全國范圍內，與外交道的單位，通通徹查，（私）收了什么外人送的禮品——有牛，有烏龜。
5）江青借題發揮，其實針對周總理。幸賴周總理實事求是地調查處理，沒有讓江青得逞——事情不再擴散，不對考察團進行處理。但引進彩電的事，擱置了。
6）江青造成的惡果：A)79年，才與日方4家公司簽訂合同，顯像管生產線引進時間拖晚了5年。B)日方價錢是1.6億美金，比RCA的價錢，高了近9千萬美金，相當于7億人民幣。C)由于采用了日本生產線，沒有采用美國的，所以中國的彩電制式是跟隨日本的P制，而不跟隨美國的N制。
本人初次看孫順興控詞時，覺得小小的玻璃蝸牛，就能牽扯大項目延宕5年，浪費公帑7個億，蝴蝶效應真地有呢，然而立刻又發覺古怪。寫帖之際，把個人對控詞的質疑，稍作整理，與網友共同來審視：
1）對控詞第1）條：當時意識形態氛圍濃厚，上項目出國考察，理由務必政治正確，才可方便。這跟時下的氣候變暖碳排放是政治正確，老外科學家申請科研經費，要千方百計與之掛鉤，道理是相同的。
2）對控詞第2條：我國第一臺黑白電視機，1958年在天津就誕生了，1970年第一臺彩顯管由773廠研制出來，期間，國外的電視機樣品是搞得到的，而72年底，四機部赴日考察人員，需要用50余天來“恍然大悟”彩電生產的基本框架嗎，得出“要彩電先得要顯像管，僅生產顯像管就需要玻璃殼、熒光粉、蔭罩、石墨乳和總裝等好幾條生產線。”這樣一個入門級的領悟？ 這說不通呀。
日本人對待來采購的大客戶，一方面非常高規格招待使陰招，另一方面在談判上獅子大張口占盡便宜，這是在國際貿易行業里，有口碑的。本人的一個德國同事說，他以前到日本采購公干，不但吃好玩好，回賓館，還發現床上躺日本公司社長的美麗夫人，要以身侍奉，嚇得這德國佬不輕，轉身掩門走掉。美國佬寫的生意經里，就談到日本人安排旅游消遣太多，臨到老美要上飛機回國之前，才得空簽合同完成差事，當然被日本人猛吃豆腐得了許多利益。
那么四機部的這些考察人員呢，赴日50多天，你們在考察些什么呀……
3）對控詞第3)條：孫順興同志，康寧公司臨時趕緊贈送的，自制的玻璃蝸牛禮品，你們作為考察的人員確實是純粹認定是禮尚往來，“當時誰也沒有多想什么，很高興很禮貌地接受下來。”真的嗎？
考察團里，有一個人叫作吳祖塏的，是我國的“日光燈之父”，“顯像管之父”，工程院院士，唯一被美國信息顯示學會授予特別獎的國內老院士，他怎么回憶說，“我們一開始不肯要，這不符合規定，但是他們堅持要送。”
孫順興同志，這怎么解釋？您說的對，還是吳祖塏說的對？收禮是有規定的呀，不用拒收，不用上繳嗎？
您看過康寧的禮品手冊，玻璃蝸牛是屬于55美元的禮品，在72年，應該中國普通工人近2個月工資。回國后考察人員確實是匯報了，傳看了康寧自制的玻璃蝸牛，認為康寧的技術不錯，但沒提，這玻璃蝸牛到底上交了沒，還是自個就收下了算自己的了？
毛主席收的外賓禮品可多了，可貴了，有往自個荷包里揣的嗎，或著傳看一下，就不提禮品到底交公還是歸私了么？
4）對控詞第4條：江青接收四機部干事舉發，舉發信云美帝有污蔑之嫌，且考察人員擺顯美國后臺，于是立刻就來查，確實令人感覺皮皮挫，而且把事件引入意識形態，更讓人大氣不敢出。但事情就這么簡單嗎？
能不能把思考的范圍擴大一點：我國的彩電生產要起步，那么是自創研發為主，參考國外為輔，好一些，還是引進國外現成生產線，好一些？ 是造好，還是買好。
我們今天，看一看，我國的電視生產行業，核心關鍵技術，是自己的，還是老外的。本人不相信，江青搞不清造和買，買和租，到底要選擇誰。康寧當然無意主觀觸犯中國買家，但，確實當時中國買家就有人有“爬行主義”的趨勢了。
此事引發全國上下各單位自查私相授受老外的禮品，個人就想，干嘛如今不見賢思齊，也查一查。
5）對控詞第5條。江青借此事整周總理，應該是對江青的莫須有，大概是被江青整肅的人，要掩飾自己的過錯，所以拉周總理做擋箭牌。
周總理，跟江青沒不同意見呀，全國各單位自查了，也讓外交部問黃華了，事情調查清楚了，就漸漸沒事了，事情沒擴散，收了玻璃蝸牛的人也沒事，其他很多人，收了禮品的比如牛和烏龜的，也沒事。一查就查出這么多，江青真有心胡鬧，能這么沒事的結果么？
6）對控詞第6條：這第6條控詞，是最值得質疑的，最需要撥亂反正的。
就算江青是胡鬧，耽擱了引進彩電生產線，有5年時間，但是四機部780廠技術組，在73年7月開始研制401型47厘米彩電，在74年1月就試制成功樣機。那么,買美國生產線的7千3百萬美元，或者買日本生產線的1.6億美金，轉投到研發國內彩電的生產線，給5年時間，能不能出來？當然是可以出來的呀。
更可怪的就是，四人幫倒了之后，沒江青的干擾了吧，79年，既沒自主研發出我國的彩電顯像管生產線，而且，而且，不去買美國7千余萬美元，向一家買就夠了的生產線，而是向日本買了1.6億美元的生產線，麻煩的要死，向4家不同公司分別買的，然后再配套。
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這樣浪費公帑，蹊蹺地采購，怎么能算是江青的罪過！
本人結束質疑，做一個整體猜測，各位網友看看如何：
我國彩電起步，有兩個選項：本土研發還是引進成套設備。除了時間和成本的考量之外，還有一個引進成套設備會扼殺本土研發的問題，就是說如果引進了國外的成套設備，標準規則以及安裝維護啥的，都得跟著外國公司來了，自主研發很可能就沒機會，永遠從這個領域退出了。
引進成套設備派呢，有引日派，和引美派。而江青跟那個舉發玻璃蝸牛的干事一樣，其實是本土研發派，他們所做的事情，其實是借玻璃蝸牛事抵制和阻撓引進成套設備派，畢竟引進成套設備馬上要水到渠成了呢。很可能（只是猜，沒查證）引進成套設備派里，多有國外留學經歷，屬于權威，那么自主研發派要通過拼理論拼實踐，實在處于下風，因為美日的設備是現成的，立等可取，而且技術成熟，那么就只能打意識形態牌了。
當然，自主研發派成功了，使得引進成套設備派沒法引進，但自主研發派卻也沒能攬取到引進設備派的智識資源和工作支持，雖然在74年，自主研發的彩電樣機就試制出來了。
引進成套設備派于是采取報復，給自主研發派穿小鞋，給難看，排擠出去——“四機部就讓那個宣傳科的干事帶著設計院十八個人到南京市七四一廠即華東電子管廠去搞“爭氣管”，可一直也沒有搞出來。”
76之后，江青被逮，引進成套設備派，獲得出頭天，由臺面下使絆子變成正式申請重新引進國外生產線，而且是引日派成功了，引美派失敗了——簽了價高物繁的日本生產線，相比物美價廉的美國生產線沒被簽到（為什么會這樣，還有待探究）。
延宕了5年的彩電生產線，多花了9千萬美金，應該算誰的責任？不可能是江青的責任，邏輯不通呀。
江青現在，都已經死了，我國有在彩電領域，比如液晶，LED，等離子乃至3D技術領域里，取得了什么主導權，核心技術或者制式標準嗎？ 是不是跟蝸牛一樣，在爬行主義？
去反復觀看孫順興名義下，在后30年兩篇文章控詞，仿佛不能引進國外成套設備，中國彩電就別無選項了似的，這其實是證明了江青在前30年末，所打的意識形態牌，確實打得是對的，打得準確的，不但政治立場正確，而且在經濟發展方面，客觀上具備了前瞻性。
原載西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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