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嘉
林彪的座機在外蒙墜毀以后,毛澤東又重提了《詩經·大雅·蕩》那句“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的話。他告誡全黨,革命者要注意保持自己的晚節。在七二年十月,毛要我們為他標點和注釋過謝安、謝玄、桓尹、劉牢之四篇《晉書》中的人物傳記,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那篇《劉牢之傳》,毛在我們標注的四篇傳的合訂本上,批了“請政治局同志一閱”。到了七四年末,毛再一次要我們上送這四篇傳,當然包括《劉牢之傳》在內,到了七五年八月,毛又一次通過姚文元布置我們標點注釋《晉書》中的《王敦傳》、《沈充傳》、《桓溫傳》、《劉牢之傳》、《王彌傳》、《蘇峻傳》、《孫恩,盧循傳》。這是第三次要我標點注釋《劉牢之傳》給他老人家看了。這次我沒有完成任務,迄今心里仍有一份負疚的心情。毛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們標點注釋《晉書》相關人物傳記時,都提到劉牢之這個人物的傳記呢?它與為人必須遵守的基本操守有關,因為一個人的道德情操不僅是人口頭上說的,而是要人們終身躬踐履行的事。也許在毛的心目中,如林彪、陳伯達一類都是劉牢之這一類型的人物。我們讀一下《晉書·劉牢之傳》或許會有所收獲。
劉牢之是東晉一個能征善戰的勇將,他是北府兵的重要將領。從“靡不有初”講,他人生的起點并不錯。劉牢之是彭城(今徐州)人。當年曾是謝玄手下的參軍,常領精銳為前鋒,史稱其“百戰百勝,號為北府兵,敵人畏之。”他在前方與苻堅的軍隊相持時,打過不少勝仗。在淝水之戰中,劉牢之率領的北府兵起了關鍵的作用。史稱:“(苻)堅將梁成又以二萬人屯洛澗,(謝)玄遣牢之以精兵五千拒之,去賊十里,成阻澗列陣。牢之率參軍劉襲,諸葛求等直進渡水,臨陣斬成及其弟云,又分兵斷其歸津。賊步騎崩潰,爭赴淮水,殺獲萬余人,盡收其器械。”然后兩軍決戰于淮水之南,謝玄與謝琰率晉軍進擊,苻堅軍又敗,“堅中流矢,臨陣斬苻融。堅眾奔潰,自相蹈藉投水死者不可勝計,肥水為之不流。余眾棄甲宵遁,聞風聲鶴唳,皆以為王師已至。”在潰敗的苻秦軍隊看來,那八公山上草木皆兵。可見在這場淝水之戰中,劉牢之的起始還是非常光輝的。然而此后劉牢之在東晉王朝內部的紛爭中,成了一個倒戈將軍,原來劉牢之是王恭的部屬,王恭是東晉駐守京口的軍事首長。以劉牢之為其軍府之司馬,東晉孝武帝去世,安帝即位。朝政為會稽王司馬道子及其子司馬元顯所擅,重用奸佞小人王國寶,王恭起兵討伐王國寶,迫使司馬道子殺佞小人王國寶及王緒,于是王恭對劉牢之恩禮有加。而司馬元顯則暗中使人策反劉牢之,于是劉牢之乘王恭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背叛王恭,把王恭置之死地,劉牢之取代王恭的地位,成為東晉在京口駐軍的軍事首長。當時東晉在長江上游荊州地區有桓玄舉兵逼京師,要求誅劉牢之以為王恭復仇,結果桓玄受召回師,劉牢之則退居京口。以后劉牢之又奉司馬元顯之命出兵以討荊州地區的桓玄,而桓玄又遣何穆策反劉牢之,于是劉牢之又與桓玄聯手反對司馬元顯,司馬道子與司馬元顯父子皆為桓玄所殺。于是桓玄以劉牢之為征東將軍,會稽太守。而劉牢之此時又欲起兵反桓玄,集部眾大議,其部屬云:“事不可者莫大于反。而將軍往年反王兗州(即王恭),近日反司馬郎君(即司馬元顯),今復欲反桓公(桓玄)。一人而三反,豈得立也。”換一句話說,你這個人不可信也。《論語·為政》載:“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對于不守信用的人,是難以共處的啊!所以這次會議的結果佐吏多散走,劉牢之最終是自縊而死。
毛澤東三讀《劉牢之傳》,難道還不是有感而發嗎?在廬山九屆二中全會上,毛批評陳伯達,我船還沒有沉,你老鼠先搬家,還不是活生生一個劉牢之的形象嗎?類似劉牢之那種反復折騰于國家領導人之間的,不只是陳伯達一個人,在廬山會議上跟著林彪講話起哄的也不只是林彪手下的幾位虎將,大軍區好幾個司令員都曾寫信給林彪,這件事到七三年還沒有解決。汪東興何嘗不是一位倒戈將軍,毛澤東不能整治所有曾經倒戈的人,所以只能搬出《劉牢之傳》來告誡有心病的那些部屬和將軍們,真要說什么政治操守,我們黨內過去確有一些領導人操守不佳,在黨的領導層內瞎折騰,而且不擇手段。折騰的結果,他自已左右不是人,內外都是他錯,我想將來歷史自會給他們一個實事求是的結論。一個領導人,在關系國家大局的大是大非問題上,不守信用,那可是最為要害的問題。所以真要說什么政治倫理問題,不是在制度層面上的問題,而首先是為人品德上的操守問題。千萬不要為了個人權勢和地位去瞎折騰。我們黨再也折騰不起了啊!林彪當年的戰功要遠遠高于劉牢之,不管怎么說,他出走最終摔死在外蒙古,應該說是晚節不終吧。盡管林彪的悲劇相當大的因素是葉群和林立果促成的,林彪本人還是有責任的,他沒有管好妻兒啊!老年少妻得子并不一定是幸事。故當年毛澤東舉《詩經》“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所作的告誡,對我們許多同志而言,迄今仍有其深遠的現實意義,必須時刻牢記在心啊!決不要再重蹈覆轍。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雖然講的只是晚節問題,但與此相關的還要講氣節和大節。節,是古人出使時的憑證。《漢書·蘇武傳》講到漢武帝“遣(蘇)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留在漢者”,這個節便是使者出使時的憑證。蘇武在匈奴時,單于曾逼蘇武降匈奴,蘇武說:“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這個“節”便是蘇武作為使者的操守。于是匈奴單于把蘇武流放到貝加爾湖邊牧羊,史著稱其“仗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這是借漢節顯示蘇武為人之節操。李陵奉命對蘇武勸降時,蘇武寧死不屈,說明古人把個人的操守看作比生命還重。在一九六五年夏,討論《李秀成自述》的時候,我們用羅思鼎署名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就叫《大節、氣節、晚節》。自從人類社會出現了國家,那么人自然都有一定的政治屬性,所以為人應該有自己的政治操守。
所謂氣節,那就是說話做事要遵守操行,一以貫之,不能見風使舵,《史記·汲黯列傳》講到汲黯為人能“好學,游俠,任氣節”,說他講氣節的根據是什么?《漢書•公孫弘傳》有一個故事,漢武帝時汲黯與公孫弘共事朝廷,公孫弘與汲黯曾“嘗與公卿約議,至上前,(弘)皆背其約以順上旨。汲黯廷詰弘曰:‘齊人多詐而無情,始為與臣等建此議,今皆背之,不忠。’”從此可見公孫弘是一個見風使舵的滑頭,而汲黯遵守約定的建議,故司馬遷稱其能任氣節。在廬山會議上我最佩服的是黃克誠,他對彭德懷寫信的方式提了不同意見,對周小舟,李銳他們的議論也提了忠告。他并沒有因為壓力而見風使舵轉變自己的觀念。這才是為人氣節的表現。
大節,那是指對敵斗爭中能不屈不撓地堅持自己的操守做到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漢代的蘇武使匈奴是這方面典型的范例。蘇武在家破人亡,自己被羈押的情況下,對祖國仍忠心耿耿。故班固在其傳末贊語稱:“孔子稱:‘志士仁人,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愛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蘇武有之矣”這才是為人應有的道德品質。
晚節,是指為人要終其身遵守操行,決不能晚節不終,一個人要晚節有終也不易。記得當年毛澤東讀太平天國李秀成的自述時,便說此人不足為訓,因為他晚節不終屈服于曾國藩的壓力。知道自已必死無疑,還要寫給曾國藩獻計獻策那樣的自述,還不是毀了自己的一生。
在為人的行為操守上,不僅對活著的人,即使對于逝者也要信守自己對逝者生前的承諾,這也是為人必備的原則。《論語·學而》有“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終是指逝者,慎是講逝者在生前為人要有始有終,慎也是指生者,它包括逝者生前的同事和子女,以及朋友,要慎重對待逝者生前的囑托和承諾。追遠,是懷念,是對列祖列宗功德的紀念,領導人如此做了,老百姓的品德就會忠實厚重。歷史上這方面的故事很多,《史記·晉世家》講了春秋時,晉獻公臨終,要立其幼子奚齊為君。他對荀息說:“吾以奚齊為后,年少,諸大臣不服,恐亂起,子能立之乎?”荀息回答說,他能夠做到,獻公問他有什么憑證。荀息回答說:“使死者復生,生者不慚,為之驗”于是在晉獻公去世以后,荀息便立奚齊為君。結果獻公未葬,奚齊便為晉世卿里克所殺。荀息復立奚齊之弟悼之為君而葬獻公,而里克又殺悼子于朝,荀息便以死相殉。這個故事說明荀息不負對逝者的承諾,甚至以生相殉。還有一個故事發生在東漢末年曹操執政時,《三國志·魏書》的《劉表傳》注引《傅子》稱劉表的謀臣蒯越,曾佐劉表平定境內。曹操得荊州后,給其謀臣荀彧書曰:“不喜得荊州,喜得蒯異度耳”可見曹操非常看重蒯越之才能及其在荊州地區的社會影響,建安十九年(公元二一四年),蒯越臨終,寫信給曹操,托以身后門戶之事。曹操回信說:“死者反生,生者不愧,孤少所舉,行之多矣。魂而有靈,亦將聞孤此言也。”曹操這封信是蒯越去世以后回復的。這二個故事是逝者去世以后,生者對逝者生前所作承諾的態度。我想這二個故事所講的是我們民族古老的為人行事中一種應該遵守的倫理傳統吧。
是什么促使我想起這二個故事呢?我們許多老同志在民主革命時期,參加和經歷過毛澤東領導下的民族民主革命解放運動,建國后三十年他們也經歷過在毛澤東領導下,摸索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上,如何走自己的道路的歷程。改革開放以來鄧小平同志曾講過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道路。一個人要忠于自己曾為之奮斗的思想和理念,這是一個人為人的操守和堅持政治倫理上不可缺少的東西吧!孟子在《梁惠王章句下》曾提到“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故出爾反爾可是為人之大忌啊!也不是沒有人這樣做,如那個出身于國防大學的辛子陵那一本《紅太陽是如何墜落》不就是出爾反爾的典型嘛!我想國防大學可不是以反毛反共為其政治思想的吧!辛子陵他那本書不就是極其能事地丑詆毛的形象嘛,我不知道他是在為那個國家設防啊!他持的是漢的節,還是別的什么節。對于這樣不堪入目的作品居然有一位很有資格的老同志為其作序。借《炎黃春秋》那個輿論平臺為其張揚嘛!其結果還不是萬人唾罵遺臭萬年,他們所作的一切還不是從倒毛起,進一步倒鄧,通過倒毛倒鄧達到倒共這一根本性目的。這些年確實有那么一些人不以那樣的背叛為恥,反以為榮。所以,說一下“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讀一下《劉牢之傳》,回顧一下當年關于《李秀成自述》的討論,還是很有意義的。真要說什么政治操守的話,這些人才真正有一點缺德呢?我希望有些老同志能管住自己的嘴,《孟子·公孫丑章句上》講到了“敢問夫子惡乎長?”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所以要管住自己的嘴,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也就是不說或者少說一些辟辭、淫辭、邪辭、遁詞,好好用心培養自己的正氣。有的老同志已經去世了,人們還想著他,我想著屈原《招魂》中有一段向西方為其招魂的楚辭,其云:“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蟻若象,玄蜂若壺些。五谷不生,叢菅是食些。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歸來兮!恐自遺賊些。”西方并非極樂世界,魂兮,還是歸來的好。
從逝者的子女講,慎終,追遠,就是好好繼承自己父祖先輩們的革命傳統,多想想和講講自己革命先輩對自己的教誨。千萬不要給父祖輩丟人現眼,千萬別再如我們在《中國紅色第三代的非政治人生》一文中,看到其介紹某某孫女某。說:“她在中南海長大,小時候就坐爺爺的飛機出行,五歲時已經學習餐桌的禮儀,陪同各國元首共餐。十六歲時完全不懂英文的她提著箱子只身去了美國。現在她能說流利的普通話、粵語、英語和法語。十九歲時便參加克利翁國際名媛俱樂部,后來她移居香港,在港創立了高級珠寶店,上下全身穿了十二個洞,充滿性感服裝的她,是香港各大娛樂雜志的常客。她可以頻繁出入各種時尚聚會,并借著機會輕而易舉地推廣她的珠寶品牌。”這樣展示給人們的丑惡形象,那樣的景象,離開人們心目中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后代太遠太遠了吧!難道這也能說是“非政治人生”嗎?這是十足的政治人生,這樣的人生是在向共產黨示威,這個第三代也許正是當年美國國務卿杜勒斯所希望的中國革命先輩的第三代。這種形象所造成的結果敗壞的不僅僅是其先輩的革命榮譽,而且是我們黨、國家和民族的榮譽。出現這種情況怎能不令人痛心呢!撇開孟子說過:“寶珠玉者,殃必及身”那句話不說,至少“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孟子·盡心章句下》)感恩使人不能不知羞恥。一個人如果沒有羞恥心的話,那就真的會變成無恥之徒了。我真希望我們的“衙內”、“公主”、“駙馬”們,可要警惕那些在身邊千方百計攀龍附鳳的陸虞侯和安福們,他們日日夜夜地在利用你們的無知,幼稚和好奇,通過軟刀子來割你們的腦袋;千萬要遠離這些以阿諛奉承、趨炎附勢為手段的小人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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