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賢治是近年來一直執著于對五四精神特別是魯迅風骨的心靈探尋。他的文字充溢著啟蒙時代的人文追求和對獨立、自由的不懈叩問,燃燒著對抗世俗的勇氣和激情,他的新作《魯迅的最后10年》其實是一本精神傳記,記敘了一個博大、沉重的靈魂在現代中國所經歷的激動、感懷、共鳴、誤解以及扭曲。林賢治說魯迅給世間所帶來的是“圍城的缺口,斷裂的盾,漫天無花的薔薇”。這是一個叛逆者給我們留下的殘缺卻深刻的記憶。
林賢治沒有重復那些所謂的“魯迅研究專家”若干年來所形成的看似邏輯嚴密實則空洞無物的結論。將魯迅概念化、公式化的過程也是一個肢解和異化的過程。魯迅所展示給世人的是“取下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的人生,然而,人們卻出于各自的目的給魯迅戴上了五花八門的面具。魯迅的力量在于真實,這種真實源自生命內在的抗拒,抗拒“中國向來的老例”,抗拒“西崽相”,抗拒幫忙和幫閑,抗拒麻木的看客心態。一生傲然獨立的魯迅從不姑息黑暗,決不“將縱惡當作寬容”,用“最壞的惡意”和入木三分的罵來表白著自己的毫不留情和“不識時務”,遺憾的是,他不能阻擋身后的涂脂抹粉和功利曲解。盡管《魯迅全集》在焚書坑儒的“文革”中沒有遭到毒手,但是,卻被徹頭徹尾的政治化、工具化。一些個善變的研究者見風使舵、隨波逐流,將“魯迅研究”演變成一門無賴的學問。這其實也不奇怪,具有強烈的自由意志的魯迅先生注定是無法復制、無法描述的。一個同魯迅的人格、精神境界、人生態度相去甚遠的人,無論他如何飽讀詩書,操縱著怎樣大的話語霸權,都終歸是與魯迅相隔膜的。
魯迅的最后10年是不合作的10年,是孤軍奮戰的10年。在專制和殘暴的政治空間中,魯迅對那些暴發戶的革命新貴和靠殺人起家的政治流氓,冷眼相看,恨之入骨。不愿當“暴君的臣民”的他對統治者所炫耀的“治績”自然是持懷疑和否定的態度。對政治的絕望實質上就是對現實的清醒。政府在壓制言論,草菅人命,它所造成的許多血和許多淚令魯迅無話可說。魯迅對殘暴政客的種種惡行是無比憤怒的,所以,他“論時事不留面子”。魯迅的“不滿”不僅僅是對國民黨獨裁政府的反抗,也是理性精神和公共關懷的體現。魯迅在斷言中國不存在俄國那樣的“智識階級”的同時,也在竭力擔當著精神界戰士的職責。沒有魯迅這樣不停地與黑暗搗亂的思想者,當權者會更加肆無忌憚,而奴才們則睡得更加香甜。這些年來,我們雖然一直把魯迅這個名字掛在口頭,但是,卻從來沒有好好地思考一下這樣一個問題:我們是否真的能夠容得下魯迅?我們總是在用葉公好龍的態度談論魯迅,一面“學習”著魯迅的文章,一面又一往情深地充當著奴才、看客或者扮演著阿Q的角色。
魯迅是個不討好于世俗熱鬧的人,他的目光太犀利了,一眼就能看穿“招牌雖換,貨色全舊”的鬼把戲。對于創造社所鼓噪的“革命文學”,魯迅也平靜的道出了其本質:“新裝瓶里的酸酒,紅紙包里的爛肉”。魯迅這樣掃人家的興,決不是無事生非。對黑暗的拷問,對正統的顛覆,使他遠遠地走在了時代的前面。那些“瞞和騙”的東西與他“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品質格格不入。魯迅只是按照自己對現實的正視表達了一位啟蒙思想者的真誠而已,在不經意間搗毀了許多個騙局,給麻痹和健忘的人們下了一劑猛藥。魯迅的吶喊大都是內在的,絕不是空洞的口號和空虛的喊叫,即使是激烈的謾罵,也透著一股沉郁、冷峻的氣息。魯迅戳穿了許多演戲者的鬼把戲,制止了他們向權勢轉化的進程。魯迅的偉大在于他不是用一種話語霸權來取代另一種話語霸權,他甘當失敗的英雄,單身鏖戰的武人,撫哭叛徒的吊客。他在同論敵的爭執中是坦蕩的,沒有預謀,也沒有圈套,甚至連自我保護都沒有。他在來自四面八方的明槍暗箭中夯實著自己的精神根基,豐富著自己的精神血肉。
堅守獨立性的魯迅是一個堅硬的存在。他自稱是“無所屬”。他排斥主義、派別、山頭和堡壘。在那個“狐貍方去穴,桃偶已登場”的變幻時代,魯迅執著地選擇了孤獨。他用這種近乎自我折磨的方式對抗著傳統的習慣、惰性和壓力。他所運用的批判尺度來自自我的價值確認。魯迅的價值關懷超越于時代,超越于個體,是對人的價值的關懷,對生命自由的呼喚。不少人對魯迅的罵人有這樣那樣的看法。但是,有一點必須承認,魯迅從來沒有把筆鋒對準無刀無筆的弱者。也許正是魯迅的苛刻挽救了一個民族、一個時代不可救藥的奴性和軟弱。魯迅的發言不是向著宿敵,向著論戰的對手,向著莫名的謾罵與攻擊,而是向著幾千年的吃人史,向著空曠的“無物之陣”,向著整個人類血戰前行的歷史。所以,魯迅的聲音,無論何等的刺耳,何等的尖刻嚴厲,何等的不留情面,何等的冷峻光寒,我們都沒有理由拒絕。魯迅的文字是上千年的奴隸文章中的“另類”,他在文網中艱難地掙扎著。他的存在讓文壇上的看熱鬧者和茍且偷生者失去了分量。生前“招人憎惡”的魯迅,逝后雖然真真假假的贊美聲四起,但不能阻擋的一個真實是,魯迅的聲音讓黑暗的心靈受到震撼。他一生都在致力于促進舊物的死亡。
魯迅的意義在于其象征性。他打破了“普遍的做戲”的虛假氛圍,讓“發熱昏”者醍醐灌頂,讓插科打諢者自找沒趣,讓麻木的看客覺醒。這種悲壯的努力即便是遭受了敵人的攻擊、不知名者暗地里的中傷、自己營壘里蛀蟲的噬咬,也從未停止過。這一點在他的最后10年表現得尤為突出。他孤獨地抗爭著,為著個人自由和社會正義。難怪聞一多說:“只有魯迅在受苦,我們在享?!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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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蟋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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