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筆者又在為現代貨幣理論(MMT)為什么是一場經濟學的“哥白尼革命”而苦思冥想，過去對這個問題已經思考過幾次了，但一直沒有時間動筆記錄下來。今晚忽然想到將這些想法記錄下來。查閱文件夾，筆者找到了在過去不同時間為此擬定的題目和初步想法，如2019年8月3日的《MMT革命：即將到來的新的凱恩斯革命》、《MMT革命：從邊緣到中心的入侵》，8月5日的《經濟理論的“新的凱恩斯革命”》、《經濟政策的“新的凱恩斯革命”》;2019年9月的《MMT革命：第二次凱恩斯革命》。但筆者感到現代貨幣理論的革命比凱恩斯革命更徹底、對社會科學界和社會的影響肯定更大，所以，將其稱作“新的凱恩斯革命”或第二次凱恩斯革命可能低估了其價值。
2019年8月3日的《MMT革命：從邊緣到中心的入侵》寫了一半，就扔在文件夾里了，但該文的“內容提要”已經寫好，照錄如下：“科學革命的模式有很多種，MMT革命將是一種以奔襲的方式從邊緣向中心入侵的方式發生的科學革命。由于現代貨幣理論(MMT)的革命是現有政策制定者和西方主流經濟學者很難接受的事情，所以遭到抗拒并最終以某種程度上的曲解被主流經濟學所接受可能是其命運。為了減少這種新的凱恩斯革命在我國的阻力，筆者撰寫了這篇勸誡性的博文。”
筆者將現代貨幣理論革命稱作“哥白尼革命”是在2020年2月的《現代貨幣理論的興起：一場新的經濟學革命?》一文的思考記錄中出現的。實際上，從去年以來，筆者就一直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現代貨幣理論革命對主流經濟學的革命非常類似于哥白尼的“日心說”對托勒密的“地心說”的革命，現代貨幣理論顛倒了主流經濟學對貨幣本質、財政赤字、稅收、國債發行、財政政策、物價穩定和就業等諸多問題的邏輯解釋。
哥白尼革命改變了我們對宇宙的理解，它提出了地球繞著太陽轉，而不是太陽繞著地球轉，這一思想徹底改變了我們對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的認識，人類不再是宇宙的中心，而是宇宙的流浪漢;在觀察的視角上，它將人類作為觀察者為中心的視角轉變為研究對象為中心的視角。
同樣，現代貨幣理論從根本上改變了我們對公共目的、公共財政、宏觀經濟、貨幣制度、個人與國家關系的理解，它將由納稅人和富人所支配的公共財政轉變為由民主國家支配納稅人和富人的公共財政;在觀察的視角上，它將家庭或私人部門作為觀察中心的視角轉變為公共目的、公共財政、宏觀經濟整體作為本體或觀察中心的視角。
但是，現代貨幣理論革命與哥白尼革命也存在著很大的不同，這就是：它又類似于基于經驗事實觀察的“達爾文革命”。就這一點而言，將其命名為“哥白尼革命”還是“達爾文革命”還值得思考。
當哥白尼發表《天體運行論》時，他提出“日心說”時只是基于這樣一個動機：簡化的假設能更好解釋所觀察到的天體現象，而在當時，人類無法從經驗上觀察到太陽繞著地球轉，只是到后來，伽利略使用望遠鏡才驚異地發現，太陽確實不是繞著地球轉。
然而，現代貨幣理論所揭示的基本事實在現實中完全是可以觀察到的，這些基本事實是：主權政府的開支從不受財政能力的限制，只有主權政府先發行貨幣，才能征收稅收，主權政府從不需要稅收和國債為其提供財源，財政赤字是常態，財政赤字是私人部門儲蓄或收入的來源。在筆者看來，在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后的不可兌換貨幣體系下，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但這種“日心說”與主流經濟學的“地心說”是完全對立的，主流經濟學認為，國家政府開支必須量入為出，其開支的貨幣必須來自稅收、借債或發行貨幣，而發行貨幣就是財政赤字貨幣化，發行貨幣必然導致通貨膨脹。主流經濟學的這種觀點在金本位或布雷頓森林體系之下在某種程度上是成立的。因為受到金本位制和布雷頓森林體系之下“虛金本位制”的制度約束，一國政府只能通過對其持有的黃金或外幣加杠桿來發行本國貨幣(進行支出)，因此，其貨幣發行或支出能力受到了維持外部平衡的目標的限制，政府開支和信用創造實際上與私人部門一樣都要受其融資能力的支配。在金本位制和布雷頓森林體系之下，“當政府購買除黃金以外的任何東西時，可以說，他們必須有銀行存款來支付。像其他所有人一樣，政府被禁止簡單地印鈔票來支付它所購買的東西。除了黃金以外，政府用于開支的其他任何東西都需要由稅收或借貸來支付。因此，政府在美聯儲賬戶上的支出需要不斷地被稅收收入或借款所彌補。”
但是，在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后，采用法定貨幣即國家貨幣的做法從根本上改變了貨幣體系的運作方式，盡管貨幣仍然是原先的貨幣。國家貨幣這一制度有兩個決定性特征:(a)不可兌換;(b)靈活匯率。你必須認識到歷史上的這一重大轉變，才能理解為什么在以前的貨幣體系(基于可兌換性)中盛行的經濟政策理念不再適用。你不能假定，在固定匯率可兌換時代應用的邏輯可以在國家貨幣時代得到應用。由于政府開支能力不再受黃金本位所支配，主權政府是其法定貨幣的壟斷者，主權政府的開支是獨立于其收入的。只要有真正的商品和服務可供出售，它愿意花多少就花多少。這是一個戲劇性的變化。
主流經濟學完全沒有注意到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對經濟理論的這種重大影響。而現代貨幣理論在相當大程度上是對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之后主權貨幣國家財政金融的現實經濟狀況的經驗描述。因此，筆者在去年就在論文中寫到，該理論在未來將有可能引發“國家財政的革命”、財政學的革命和宏觀經濟學的革命。相反，建立在布雷頓森林體系基礎之上的主流財政、貨幣金融理論和目前在大學中所講授的宏觀經濟學的大部分理論基本上都已經過時，需要用以現代貨幣理論為基礎的財政、貨幣金融理論和宏觀經濟學所替代。
但是，現代貨幣理論不僅使那些被主流經濟學灌輸了傳統觀點的人感到震驚，而且也使他們感到憤怒。因此，現代貨幣理論在中國遭到了絕大多數人的反對，反對者不僅有新自由主義者、主流經濟學家，還有接受了主流宏觀經濟學而非馬克思主義宏觀經濟學的傳統左派，如何新、盧麒元、張宏良等，在這一點上，傳統左派實際上也是新自由主義者。
現代貨幣理論在中國遭到了絕大多數人的反對，這并不奇怪，因為這種現象在科學史上并不罕見。例如，馬克斯·普朗克(1858年4月23日—1947年10月4日)是量子力學的創始人，當他提出量子力學時，他的理論遭到了幾乎所有物理學家的反對或以沉默表示拒絕，這使他非常郁悶。在他晚年時，他對此仍耿耿于懷，因此，他得出結論說，一個新的科學真理通常不是通過說服它的反對者并讓他們承認錯誤而取得勝利的，而是通過它的反對者逐漸消失并讓位于在它上面成長起來的新一代。……一項重要的科學創新很少能通過逐漸贏得競爭對手的支持和轉變來實現：掃羅很少成為保羅。真正發生的是，它的反對者逐漸消失，成長的一代從一開始就熟悉這些觀念:這是未來掌握在年輕人手中這一事實的另一個例子。
現代貨幣理論被主流經濟學家接受是極其困難的事情，而主流經濟學無疑是一種退化的研究綱領和衰落的主導范式。“在衰落的主導范式中，根深蒂固的成員沒有啟蒙的過程。相反，這是一個緩慢的，兩代人之間的燃燒。馬克斯·普朗克認為前進的道路是主導范式的高級成員(通常是所討論的學科的教授)必須消亡，并被新的學者所取代，這些新的學者沒有接受過舊的教育方式，可以更開放地接受新思想，應對認知上的不協調，這種不協調對他們的資深教授來說是一座太遠的橋梁。”
自蘭德·瑞的《解讀現代貨幣》在2011年出版后，筆者每年都要百度一下人們對現代貨幣理論的反應，直到2018年，筆者仍感到很失望， 除了我知道的幾個人，沒有人注意到蘭德·瑞，沒有人談論現代貨幣理論，甚至沒有人知道現代貨幣理論，而到了現在，卻出現了好像人人都懂現代貨幣理論似的。因此，在中國出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不管讀過還是沒有讀過現代貨幣理論原始文獻的人，都敢大言不慚地批判它，但實際上，這些人連現代貨幣理論的基本觀點都沒弄清楚。顯而易見，這些人在學術史上已經無法逃脫貽笑大方的命運了。這些人大概是忘了馬克·吐溫 (Mark Twain)的警告：讓你陷入麻煩的,不是你不知道的事情,而是你錯誤地自以為知道的事情。這種現象在科學史上也是存在的。例如，在愛因斯坦于1916年提出廣義相對論之后，社會上對廣義相對論發生了激烈的爭論，德國物理學家勞厄1921年在他的一本介紹廣義相對論的著作針對這種現象指出，對于廣義相對論，“許多人贊揚，也有許多人反對。值得注意的是，無論在這一方或另一方，那些叫得最響的人一點也不理解它”，而勞厄是相對論最早的信徒和倡導者，但他卻說到1950年前后他才真正掌握了廣義相對論。
現代貨幣理論的影響將超出經濟學界，對政治學、社會學等社會科學許多領域都將產生重要影響，現代貨幣理論的意義和影響將超過凱恩斯革命，現代貨幣理論是非主流經濟學最有希望完成對主流經濟學革命的經濟學流派，現代貨幣理論將成為對新自由主義經濟學最后的沉重一擊。但要被中國經濟學界接受恐怕要有十年才能完成，這主要取決于中國經濟政策范式的變革。建立在現代貨幣理論基礎上的宏觀經濟學實際上主要是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老制度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相結合的產物，但在中國，很少有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對其感興趣。因此，年輕一代經濟學家不能急功近利，因為他們有時間慢慢鉆研、體驗這場經濟學革命的經歷。
現代貨幣理論學派的“哥白尼革命”不僅具有深遠的經濟思想史特別是異端經濟學思想史的淵源，也有認知模式和戰后以來錯綜復雜的階級利益和國家利益斗爭的深刻背景，因此，從哲學、社會學和“經濟學學界史”角度對其進行探討將是饒有趣味的事情。四、五年前，當筆者和蘭無雙寫作“經濟學學界史”論文的時候，筆者曾設想從“經濟學學界史”角度研究現代貨幣理論學派的興起作為其博士論文選題之一，但考慮到時機不成熟最后還是放棄了。兩個月前，筆者擬定好了一本新書的題目——《經濟學的哥白尼革命——MMT革命的歷史考察與哲學、社會學的探討》，但如果要寫的話，這恐怕也是兩年之后的事情了，因為目前首先要解決今后二、三十年財政貨幣與中國經濟發展的戰略問題，撰寫一本《人民幣為人民：財政赤字的奧秘與發展理念的革命》是當務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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