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率市場化不等于鼓勵高利貸

利率市場化不等于鼓勵高利貸——金融市場化評論之一

1.合理的高利貸？

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

3月20日，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在最近一期央行主辦的《中國金融》雜志上撰文闡述了進一步深化商業銀行改革的方向。他指出，目前，推進人民幣利率市場化的條件基本具備，下一步人民銀行將按照中央會議精神繼續積極推進。

所謂利率市場化，就是允許金融機構根據市場資金松緊情況升降利率，而不是像以前那樣服從于國家規定的指導利率。不管是吸納存款還是發放貸款，銀行都將擁有更多的利率自主權。

允許銀行自主決定存貸利息，這不能不讓人聯想最近很熱的兩個話題：非法集資和高利貸。1月18日，浙江集資詐騙案主角、“億萬富姐”吳英二審再被判處死刑，頗有不少人呼冤，說集資是市場行為不該論罪。而幾年來遍布全國的高利貸鏈條，雖然屢屢斷裂、吞噬大量民間財富，卻也有不少媒體和專家為其辯護。比如茅于軾就公然宣稱：“我覺得高利貸很好，這是資金優化配置的結果。資金應該配置到效率最高的項目上，也就是能夠支付最高利息的項目上。這和拍賣一樣，商品應該賣給出價最高的人，誰也沒有說商品應該賣給出價低的人”

過去的幾十年，中國的利率一直由國家制定，高息攬儲行為被稱作非法集資，而遠超出法定利率的借貸則被稱作高利貸。非法集資和高利貸都被視為破壞經濟的行為，所以經營權或債權不能得到法律保護。現在銀行自己能修訂這些利率，是否意味著非法集資和高利貸從此變成了正常經營行為呢？

吳英在庭審中

2.什么是利率？

要討論高利貸的合理性，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利率。

從純粹的金融視角來看，所謂利率，就是錢的使用價格。任何人或機構把錢借出去，暫時放棄消費權，都有權獲得回報。這里的回報，就是借款利息。利息越高，說明錢越“貴”，反之則便宜。市場上現金緊張，供求關系就會促進利息上漲，現金充足，利息就下跌，總之不管利率多高，都是市場供求的結果，你情我愿，相當合理。

不過，金融業既不制造有形產品，也不提供能直接改變生活的服務。無論是債券、股票、期權還是現金，這些金融產品都不能吃不能喝，只有換算為對應的物質資產，才是對持有者有意義的財富。所以，到底高利貸是否有利于經濟，是否有利于人類財富的增加？這個問題在純粹的金融業里是無法回答的。必須在實體經濟中找到利率所對應的概念，才能討論“恰當”的利率水平。

貨幣又名 “一般等價物”，即貨幣可以換算為所有商品，包括消費品，以及用來生產這些消費品的原料、機器和勞動。市場經濟條件下，絕大多數物資（勞動力）都可以自由買賣。所以，擁有貨幣，就相當于對一部分物資（勞動力）擁有潛在的支配權；而借出貨幣，就相當于暫時把物資和勞動的支配權轉讓給別人。

借貸的一方通過貸款獲得了現金，暫時擁有了一部分物資和勞動的支配權。但除了少數炫富的年輕人，沒人會為了純粹的消費而貸款，否則不要說還利息，就連本金也無法償還。就算是房貸車貸，大部分購買者也是因為房、車可以幫助自己安心上班，才愿意用工資來償還貸款本息的。至于企業貸款，目的顯然是為了擴大生產，支付工資，購買原料，生產出更多的商品出售，從而償還貸款本息。

總而言之，貸款的目的應該是為了讓貸款方制造更多的財富，這樣才能保證資金的安全，進而用財富增量來支付利息。如此推論，利息不應該高于貸款方的財富增量，否則貸款就不可能存在。

3.什么決定利率？

和物資不同，貨幣這種商品是“通貨”，一塊錢和另一塊錢之間沒有任何區別，所以流動性要比鋼材、玉米、家政服務等商品要大的多。一個企業或許只能到特定的企業去購買某種高級鋼材，但只要樂意提供擔保、支付利息，就能夠從所有銀行獲得同樣的貸款服務。所以，在市場經濟里，企業不會因為利潤率高就付出更高的利息，也不會因為利潤率低就讓銀行大發善心，降低利率。資金總會在流動中拉平大多數利率，讓有擔保的貸款利率接近平均水平。

從前面的論證來看，這個平均利率并不是金融業制定的，而是和實體經濟的增長率密切相關的一個數據——實體經濟必須用財富增量來支付利息，所以平均利率必須低于實體經濟的增長率。

如果平均利率高于實體經濟的增長率，那只能有兩種結果，要么是貸款無法償還，變成壞賬，企業也破產；要么是企業出賣股權，被金融資本吞并。不管哪一種情況都不可能永久持續，而且都會嚴重破壞實體經濟的正常運行。

實體經濟增長率如何確定？這實際上是一個經濟學之外的問題。技術進步、勞動力供應、資源開發，甚至氣候和戰爭都會影響實體經濟增長率。離開了這些各行各業的數據，不論多么完美的經濟理論也無法計算“合適”的利率。鑒于經濟學家往往醉心于精妙的理論，無暇顧及龐雜的數據。所以面對高利貸問題的時候，許多經濟學家會在茫然中選擇：“存在即合理”的態度。

當然，任何人都無法考慮經濟發展的所有因素，但從中國過去幾十年的發展經驗來看，各種因素的隨機波動大部分可以抵消。中國實體經濟的增殖速度基本穩定在每年7%-10%。這個數字就是實際利率的上限。（扣除通脹因素）。在擔保問題可靠的前提下，如果沒有重大科技進步，那么存貸款利率超出這個數字太多必然會沉重打擊實體經濟，讓所有人損失財富。

4.風險和利率

不過，既然實體經濟的增長率至多只是10%上下，為何金融市場會制造出年息30%甚至100%的高利貸？并沒有人逼著實體經濟的經營者去高息貸款，為何他們“自主”地選擇高息借貸？難道這不是“合理”的市場行為么？

這里要討論高利貸的具體成因。

最“合理”的成因是高風險。每天都有企業要發起不確定的投資，比如開發新產品。這種投資一方面可以預計到巨大的利潤，另一方面也必須承擔產品完全不受歡迎，投資賠光的風險。在這種情況下融資，如果項目失敗，銀行損失的不僅僅是利息，還有本金，所以必須有足夠高的回報才可能讓銀行認為值得冒險。

客觀上說，這種高利率業務有其合理性，但更適合由專門的風險投資公司來操作，而不是交給吸納民眾存款的銀行。而且高風險業務并不多，不會明顯改變平均利率。高利貸泛濫的原因并不在此。

5.投機之害

作為現代工業的成熟核心產業，機械行業的平均利潤率大概是8%左右。但在近年資金緊缺的情況下，許多企業即便不實施高風險的開發項目，也必須以年息20%以上的利率來獲得周轉資金，為何資金會如此之“貴”呢？

因為有利潤率更高的行業在吸取資金，比如投機炒作。

所謂炒作，就是集中資金搶購某些來源受限的物資，比如土地、房產、古董，又比如在一定時間內的糧食和蔬菜。這些物資一旦被集中收購囤積，供應卻無法立刻增加，價格自然會暴漲，先期進入的投機資金即可趁機套利出逃，近期蔬菜價格暴漲暴跌就與這種情況有關。如果涉及炒作的數量巨大，需求強勁，那么資金還可以長期持有投機物資，反復炒作，不斷地在價格新高度上獲取暴利，比如房產市場。

在這些炒作中，土地并沒有因此發生變化，食品也不會更有營養，但價格卻能翻上幾倍甚至幾十倍。接盤的散戶或消費者缺乏物資儲備，市場信息不足，所以為此付出了高昂價格。投機資本從你情我愿的“正常交易”中獲得了暴利。

雖然有高額利潤，但投機商不創造任何財富，只是通過資本集中和信息不透明的市場謀取暴利。這種“經營”既壓制了創造真實財富的工農業，又在缺乏使用價值的產品上浪費了大量勞動，比如入住率很低的樓盤，還有近年的假古董產業。本質上是損害了整個社會的資源分配。一旦泡沫破裂，投機行業還會把卷入投機的萬千百姓的資金毀于一旦。

投機并不能提高社會效率，但既然炒作可以獲得暴利，資金自然大量涌入投機市場，從而從實體經濟抽走了資金，中國的工業因此步履維艱。或者換個說法，在泡沫破滅之前，投機行業的虛擬利潤抬高了整個國家的利潤率，致使存貸利率一起上升。結果企業不得不借高利貸周轉，騙子則紛紛被驅動去高息集資，指望投機可以帶來更高的回報。2006年以來，房地產、寶石、古董等行業出現投機熱潮，泡沫至今未破，所以中國一方面通脹壓力巨大，資金“過剩”，另一方面中小工廠緊缺資金，在高利貸壓力下紛紛破產，出現了極端矛盾的經濟表現。

6.總結 經濟要腳踏實地

瑞士、馬爾代夫這種小國可以把服務業、金融業、旅游業等“無煙工業”當經濟支柱；沙特、科威特、智利這種國家可以賣資源發家。但對于中國這個人均資源并不豐富的人口大國來說，必須靠勞動來換取好日子，必須制造自己所需的大部分商品。實體經濟是中國的立國之本。

生物需要血液來傳遞養分，類似的，實體經濟也需要金融業來進行交易、調配物資。金融業吸納存款、發放貸款，實際上就是把物資從暫時閑置的領域轉移到更需要的領域去發揮作用。從這個角度說，在以企業為核心的現代經濟中，金融業必不可少。

經濟不斷的增長，今天投入的物資和勞動，在未來會變成更多的財富。所以，不管存款還是貸款，代表財富的資金理應獲得一定的利息。只要利息——也就是資金的價格——與實體經濟的增長率保持合理比例，金融業就是現代經濟合格的血管。

不過，金融業促進經濟，前提是錢能夠正確地代表實體財富。既然人類定義財富的基礎是實實在在的商品和服務業，那么金融業就必須把服務實體經濟作為自己的唯一任務。如果金融業脫離實體經濟，擁有“絕對的自由”。那么擁有大量資金的金融資本遲早會被投機的高利潤所誘惑，脫離實體經濟進行炒作。高利貸-投機的怪圈就會在自由市場中“合情合理”地發展壯大。最終吞噬整個國家。

芝加哥抗議者響應“占領華爾街”活動

實體經濟不斷地在變化，為了保證資金能夠及時的跟蹤實體經濟波動，利息能夠反應真實的實體經濟增長率，市場化利率改革有其必要性。但既然放開了利率，政府就必須對金融市場加以更全面，更密集的監測。如果資金因此再次涌入投機行業，造成利率高漲，政府就必須及時干預，用“看得見的手”來維護正常的經濟秩序。

對金融市場的監管甚至不能限于經濟領域。不受限制的金融資本發展遲早會形成強大的金融利益集團。這些利益集團又會通過資本的力量來干預政治議程，從而維護和鞏固自身利益。金融政治發展到一定程度，大規模失業、收入兩極分化將不可避免。“占領華爾街”這樣的大規模社會運動就是美國金融資本主導政治的結果。中國當引以為戒。

（作者為觀察者網特約評論員，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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