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3日，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宣布一項“重大歷史性突破”：以色列與阿聯(lián)酋在美斡旋下達成雙邊關系正常化協(xié)議。特朗普政府計劃趕在大選投票前舉行中東“和平峰會”，正式簽署阿以建交協(xié)議。顯然，中東外交成果已經被特朗普政府當作羅列政績、擴大支持的選戰(zhàn)賣點。實際上，中東正在經歷的大變局早已開始，特朗普政府精心展示的只不過是漫漫長夜中的一點星光。一個新中東即將誕生，但這個“新中東”不一定是世界希望看到的。
2020年8月13日，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宣布，他與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阿聯(lián)酋阿布扎比王儲穆罕默德三方通話后達成協(xié)議，以阿同意實現(xiàn)關系正常化。圖為2020年1月28日，特朗普與內塔尼亞胡在白宮公布推動解決巴以問題的所謂“世紀協(xié)議”。
中東戰(zhàn)略價值式微
歷史上，中東既是美索不達米亞、古埃及、腓尼基、波斯、阿拉伯等人類重要文明的發(fā)源地，也是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誕生地，東西方各大文明、帝國交匯的“十字路口”，具有重要戰(zhàn)略價值。1911年英國海軍將煤動力軍艦改造為油動力，開啟石油工業(yè)時代，中東作為全球石油儲藏最集中的地點，戰(zhàn)略重要性進一步凸顯。冷戰(zhàn)時期中東是美蘇爭霸的前沿陣地，冷戰(zhàn)后成為美國獨霸世界的試驗場。
近20年來，隨著國際能源革命的不斷推進，石油的戰(zhàn)略重要性有所下降。石油在能源消費中的比重持續(xù)下滑，從1980年的46%下降到2019年的33%，國際機構普遍預測“石油峰值”會在2025～2050年間出現(xiàn)。“石油峰值”在20年前是指產量達到最高值時，人們擔心產能枯竭;現(xiàn)在則是指消費量達到最高值，人們憂心需求不旺。中東石油在國際石油市場中的重要性也大不如前：1980年中東占國際石油出口的50%，2018年僅占38%。更重要的是，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國際石油市場供應寬松，中東石油產量波動對市場的影響減弱。歷史上，1956年蘇伊士運河危機、1973年阿拉伯石油禁運、1979年伊朗革命、2011年利比亞戰(zhàn)爭都曾大幅推高油價，然而2019年9月沙特石油設施遭遇襲擊，產能短時內減少一半，卻未引起油價明顯波動。
美國現(xiàn)已躍居全球最大產油國，沙特屈居第二，俄羅斯第三;沙特仍是第一大出口國，俄羅斯第二，但美國的出口量正快速增長。以前，沙特主導的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呼風喚雨，現(xiàn)在是上演沙、俄、美“三國演義”。2014年受美國頁巖油增產影響，油價下跌，沙特按傳統(tǒng)套路擴大產量，希望擠垮頁巖油，但到2016年油價從每桶100美元降到每桶30美元，頁巖油依然堅挺。2016年沙特聯(lián)手俄羅斯減產，以恢復油價，然而石油價格一停止下降，美國頁巖油產業(yè)又開始瘋長。于是，2020年上半年沙特再次交替上演大幅增產、減產的戲碼。沙特在國際市場上左沖右突的困境顯示，中東主導國際石油格局的時代即將一去不返。
阿拉伯世界困境加劇
能源是阿拉伯的命根子，也是詛咒。油價長期低迷將對阿拉伯世界產生全方位、革命性的影響，“躺著數錢”的好日子要終結了。
現(xiàn)有生活方式無法維持，幾乎所有阿拉國家都不得不進行改革。高油價、日子好時不改革，低油價、日子苦時要改革了，必然艱難。過去十年，埃及、利比亞、也門、敘利亞、阿爾及利亞、蘇丹、黎巴嫩、伊拉克等八國經歷過自下而上的政權更迭，其他國家則尋求自上而下的改革，效果均不明顯。產油國繼續(xù)花錢買現(xiàn)代化，政府批量投資大項目，以吸引投資解決就業(yè);非產油國大規(guī)模舉債、減少政府補貼、實施浮動匯率，以穩(wěn)定宏觀經濟。但它們都沒能有效創(chuàng)造就業(yè)和吸引外資。2007年阿拉伯國家吸引海外直接投資約800億美元，2019年只有331億美元;現(xiàn)在埃及、突尼斯、摩洛哥的青年失業(yè)率分別高達31%、36%和20%。今年以來，油價探低、新冠疫情、全球經濟低迷，更使阿拉伯經濟雪上加霜。
經濟改革需要政治配套，然而阿拉伯政治改革的探索卻是停滯的。2011年在一些產油國發(fā)生的“阿拉伯之春”，是阿拉伯社會探索適合本國發(fā)展道路的一次嘗試，卻總體失敗。目前，只有突尼斯仍在實踐半總統(tǒng)制民主治理，埃及回到軍人執(zhí)政原點，利比亞、敘利亞、也門陷入戰(zhàn)亂。受“阿拉伯之春”驚嚇，上世紀90年代以來在阿拉伯社會風生水起的政治改革戛然而止，各國紛紛加強對經濟、社會的控制，增加對軍隊、安全部門的投資，社會上萬馬齊喑，而這樣的收緊之路恰是當年引爆“阿拉伯之春”的根源。
去年以來，阿拉伯人民再度走上街頭，阿爾及利亞、蘇丹、伊拉克、黎巴嫩四國領導人被迫下臺。“阿拉伯之春”十年后，阿拉伯世界的動蕩范圍持續(xù)擴大，席卷近半阿拉伯國家。顯然，局勢在變好之前還會更壞，一個缺少阿拉伯主導的中東會是什么樣呢?
東地中海成新“火藥桶”
動蕩正在從阿拉伯國家向非阿拉伯國家、從陸地向海洋擴散。近年，東地中海陸續(xù)發(fā)現(xiàn)大型天然氣資源，使歷史上貧油貧氣的東地中海有望成為新的能源中心。然而，東地中海錯綜復雜的矛盾讓天然氣開發(fā)困難重重。矛盾的焦點最初圍繞土耳其與以色列的關系展開。土耳其是東地中海大國，擁有東地中海最長海岸線，也是東地中海天然氣通往歐洲消費國的必經之地。2008年土以關系惡化后，兩國不相往來。2018年以色列與埃及簽署150億美元合同，想避開土耳其，繞道埃及把天然氣送往歐洲。此后，以色列又聯(lián)合意大利、塞浦路斯、希臘，磋商建立海底天然氣管道，也跳過了土耳其。2019年埃及、以色列、塞浦路斯、希臘、意大利、約旦、巴勒斯坦等七國成立“東地中海天然氣論壇”，2020年1月論壇升級為地區(qū)性國際組織，法國、美國申請成為觀察員國。這個論壇既是天然氣開發(fā)組織，也是“反土耳其協(xié)會”。
最終，備受孤立的土耳其在利比亞找到了博弈東地中海的有利條件。2019年11月，土耳其與利比亞“民族團結政府”簽署海上專屬經濟區(qū)劃界協(xié)議。希臘針鋒相對，同埃及簽署海上專屬經濟區(qū)劃界協(xié)議。今春，土耳其出兵利比亞，幫助“民族團結政府”站穩(wěn)腳跟，雙方結成新陣營，派出武裝護衛(wèi)的勘探船，東地中海危機驟然升級。8月，希臘與土護衛(wèi)艦發(fā)生沖突，法國迅速派出戰(zhàn)斗機支持希臘，法國、意大利、希臘、塞浦路斯四國舉行聯(lián)合軍演，美國解除對塞浦路斯的武器禁運，派航母到附近海域游弋，土耳其也在同一區(qū)域搞軍演。阿聯(lián)酋則派出戰(zhàn)機，在克里特島同希臘舉行聯(lián)合軍演。一時間，東地中海戰(zhàn)云密布。
東地中海危機外溢效應強，“交叉感染”率高，與敘利亞戰(zhàn)爭、利比亞內戰(zhàn)相互關聯(lián)，又涉及歐洲難民危機、土耳其與希臘的領海爭端、以色列與土耳其的意識形態(tài)沖突、埃及與土耳其關于伊斯蘭政治的對立、阿聯(lián)酋與土耳其關于卡塔爾問題的矛盾，卷入四個歐盟國家、六個北約國家，后果難預料。
非阿拉伯國家影響上升
長期以來中東主要是阿拉伯人的中東，非阿拉伯國家的影響局限在其領土范圍之內。為確保中東是阿拉伯人的中東，阿拉伯人民進行過艱苦卓絕的斗爭。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阿拉伯人民同英法并肩作戰(zhàn)，瓦解了奧斯曼帝國，把土耳其的影響力限制在安納托利亞半島。1948年以來阿拉伯國家參加了四次針對以色列的戰(zhàn)爭，絕大多數阿拉伯國家不承認以色列。1979年后，阿拉伯國家在兩伊戰(zhàn)爭中支持伊拉克，此后長期支持美國遏制伊朗。然而，歷史似乎正在反轉，土耳其、伊朗、以色列都在對阿拉伯事務進行干預。
中東四大基本矛盾——以色列與伊斯蘭國家的矛盾、遜尼派與什葉派的矛盾、改革派與保守派的矛盾、親美派與反美派的矛盾，伊朗都是主要一方。伊朗在中東多地與美國較勁，同沙特、以色列等周邊大國關系緊張，深度介入敘利亞、伊拉克、黎巴嫩、也門內部事務，阿拉伯人哀嘆“伊朗控制著五個國家的首都”。在敘利亞、伊拉克和黎巴嫩三國，已形成事實上的“什葉派新月”。
土耳其影響力遍及整個中東北非地區(qū)，觸角越來越廣泛，“新奧斯曼主義”似乎不是空穴來風。十多年來，土外交在埃爾多安領導下將重心從歐美轉向中東，意識形態(tài)從世俗主義轉向伊斯蘭主義。借阿拉伯動蕩之機，土目前在敘利亞、伊拉克、卡塔爾、利比亞、索馬里五國駐軍。在敘利亞，土是反對派武裝的最大支持者，對敘北形勢擁有決定性影響。在利比亞，土通過軍事干預扭轉戰(zhàn)局，使自己成為不可或缺的談判方。在卡塔爾，土借助軍事基地，把楔子打入海灣阿拉伯國家的心臟。在東地中海，土也是一個陣營的主導者。土耳其的影響還向北非蔓延，與卡塔爾聯(lián)手對抗埃及、沙特、阿聯(lián)酋。
以色列同巴勒斯坦、阿拉伯國家的實力差距持續(xù)擴大，外交、軍事行動越來越大膽。外交上突破封鎖，不僅私下里同沙特等國密切接觸，內塔內亞胡總理還對阿曼進行了國事訪問，即將同阿聯(lián)酋建交，蘇丹、阿曼、巴林等國亦可能跟進。軍事上，近年來以對巴勒斯坦、伊朗、敘利亞、伊拉克、黎巴嫩等國家進行過空襲(有些以方未承認)，同埃及在西奈半島搞過聯(lián)合軍事行動。在地區(qū)熱點問題上，以色列是遏制伊朗的“橋頭堡”、圍堵土耳其的“急先鋒”，也是東地中海天然氣論壇的倡議者。
對面美國的戰(zhàn)略收縮，以色列、土耳其、伊朗三國咄咄逼人，阿拉伯國家處境空前困難。特別是在巴以問題上，面對以色列的步步緊逼，阿拉伯社會除了忍氣吞聲和妥協(xié)之外別無選擇。最近沙特宣布向以色列飛阿聯(lián)酋的航班永久開放領空，是這種妥協(xié)趨勢的又一事例。在伊朗問題上，特朗普無意動武，阿拉伯國家只能靠自己，不得不嘗試對伊妥協(xié)。中東地區(qū)政治結構已經發(fā)生重大變化，沙特等國尚未意識到其嚴重程度。
“中東真空”日益顯現(xiàn)
冷戰(zhàn)結束以來，美國一直是中東地區(qū)安全格局的最重要一根支柱，美中東霸權的核心是：有實力、有決心使用武力追求自己的戰(zhàn)略目標。現(xiàn)在，美國仍有實力采取軍事行動，但卻不再有決心和意愿，使得中東出現(xiàn)“戰(zhàn)略真空”，動搖了地區(qū)安全結構。
上世紀80年代來，新自由主義是中東意識形態(tài)的圭臬。1952年埃及的納塞爾發(fā)動“自由軍官革命”，把國族主義與社會主義融為一體。伊拉克、敘利亞、阿爾利亞、也門相繼效仿，“復興社會主義”風生水起。上個世紀90年代，阿拉伯人民又求助于“新自由主義”，“阿拉伯之春”是這一進程的終點。中東阿拉伯國家迄今沒有找到合適的道路，各國群眾對現(xiàn)任領導人和現(xiàn)行體制不滿，卻不知道什么道路才能通向他們想要的生活。今年7月黎巴嫩港口爆炸事件發(fā)生后，民眾不想要政黨、政府甚至國家了，呼吁法國重新接管，這是政治絕望的表現(xiàn)，是典型的“思想真空”。
低油價抽走了中東經濟發(fā)展的主要資源，除卡塔爾之外，沒有阿拉伯國家能夠在油價低于每桶40美元的情況下維持預算平衡。中東的石油收入從2012年的一萬億美元下降到2019年的5750億美元，2020年可能只有3000億美元，到2034年海灣國家將耗盡他們2萬億美元的外匯儲備。沙特財政部長說，我們正面臨著人類現(xiàn)代史上前所未有的危機。傳統(tǒng)石油資源縮水，現(xiàn)代人力資源缺乏，資源豐富的中東面臨罕見的“資源真空”。
中東同時面臨權力、思想、資源三維真空，既是挑戰(zhàn)，也蘊含機遇。美國戰(zhàn)略收縮可以弱化外部勢力對中東的長期干涉;思想真空能夠讓中東避開國外意識形態(tài)干擾，在自己的實踐中發(fā)展具有本地特色的思想理論;石油資源縮水迫使中東擺脫“資源詛咒”，加速經濟多元化。無論中東是大亂、大變還是大發(fā)展，未來都將進入一個不平靜、不平凡的時代。
(作者為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研究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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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登在《世界知識》2020年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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